在李谷說出“現在的我,還能去哪兒”這句話之後,星火號飛船駕駛艙之中,所有人瞬間沉默。
陳洛原本下意識的想要說“當然是回來”這句話,但瞬間之後,他也沉默了下來。
回來又如何?
畫面之中,李谷將那閥門再度重新扭上,然後費力的又從那條狹窄通道之中擠了出來。在這過程之中,他將之前收集到的那一袋子水也帶了出來。
“這些水受到了污染,記得別跟其它的水混了。”
李谷指了指懸浮在空中的袋子,對人們示意了一下。
水循環系統中的水雖然被污染程度並不嚴重,但作爲生活用水或者飲用水的話仍舊不太合適。最好的方法是讓它仍舊成爲循環用水。
陳洛低聲道:“我知道。”
李谷沉默片刻,摸索着從腰間掏出了一個煙盒,從其中取出了一根皺巴巴的菸捲。他先是將菸捲放在鼻子前,深深的聞了一下,又摸出點菸器來,將其點燃,然後深深的吸了一口。
在這過程之中,陳洛想要阻攔——並不是因爲那裡是飛船核心,嚴禁煙火的緣故,而是因爲李谷的身體條件根本不能再抽菸了。
他早在登上這艘飛船之前,就已經爲了身體的健康而將煙戒掉了。
但阻止李谷吸菸這個念頭同樣只維持了一瞬間,便被他自己所打消。
煙霧入口,李谷立刻劇烈的咳嗽了起來,但咳嗽過後,他仍舊不斷的抽着,一直到那根香菸被抽完。
“媽的,二十多年了,老子終於又嚐到這個味兒了。”
陳洛喃喃道:“回來吧。”
李谷笑道:“回去幹嘛?看着自個兒的身子一天天爛掉,受盡折磨再死?”
過量的輻射會破壞DNA,導致細胞無法正常分裂——原本它們可以分裂出擁有正常功能的新的細胞,但DNA被破壞之後,它們分裂複製出的新的細胞可能根本就沒有活力,根本無法承擔起職責來。
人體時時刻刻都在損失着細胞,原本這些損失的細胞可以通過分裂補充回來,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人的皮膚細胞更新換代最爲快速,正是因爲細胞的不斷補充才能讓皮膚始終存在。但現在,一旦李谷的皮膚脫落,便再也無法生長出來了。最多一個月時間,他的皮膚便會損失殆盡。到那個時候,他的血肉會直接暴露在外界。
不僅是皮膚細胞,組成身體內所有臟器,所有組織,所有血肉的一切細胞全部如此。
這意味着無與倫比的痛苦。
最關鍵的是,大腦在這個過程之中會一直維持着清醒。在那巨大的痛苦之前,李谷就算想要暈倒也完全做不到。
此刻的李谷看着仍舊好好的,但他已經失去了生機。
細心的將菸頭處理掉,李谷瀟灑的揮了揮手:“沒什麼好傷心的。我們這些老傢伙本來就是來做這些事情的。要我看,能用這條命來邁過一個坎,比躺在牀上慢慢老死要划算多了。行了,就這樣吧,戰友們,再見了。”
說着,李谷便用雙臂撥動着,再次向前方飛去,一直飛到了一處緊閉着的艙門之前。
艙門之後,是一個連接飛船內部與外部的過渡間。
李谷將艙門打開,進入房間後,又將艙門關閉。
此刻,只要再將第二道艙門打開,這處房間便會與宇宙真空連爲一體。
以往時候,人們在來到這裡的時候都會穿着宇航服。但現在,李谷只穿着平常的衣服,沒有帶任何生命維持設備。
他靜靜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良久,他才伸出手來,放在了密碼盤上。
這一幕,通過監控設備真切的展現在了駕駛艙內所有人眼前。
密碼是六位數的。李谷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的按着,一連按了五個。他的手指放在了最後一個數字上,只要按下,艙門便會打開。
他擡起頭來,望着上方的監視器,臉上露出了一點微笑:“陳洛,忘了告訴你,月球基地裡,你那瓶酒其實不好喝。否則的話我早喝完了,怎麼還能給你剩半瓶?”
陳洛低聲道:“確實不好喝。我後來只嚐了一點,剩下的就全倒掉了。”
李谷笑着搖了搖頭,然後將那個數字猛然按下。
艙門迅速打開,房間裡的所有氣體在一瞬間全部逃逸到了宇宙星空之中。它們甚至裹挾着李谷的身體一同衝了出去,於是下一刻,李谷便翻滾着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陳洛知道,最多隻需要十幾秒鐘的時間,李谷便會完全失去意識,最多隻要一分鐘時間,他就會徹底死去。
這種死亡方法是沒有什麼痛苦的。甚至可以說,在人類可以選擇的自殺方法之中,如果按痛苦程度從低到高排序,這種死法絕對可以排在前列,遠勝於自縊,自刎等死法。
或許,相比起在輻射病的折磨下死去,這纔是李谷最好的結局。
飛船駕駛艙之中,望着李谷消失的方向,陳洛怔了許久。良久,他才低聲道:“11485號故障還沒有排除,我去解決掉它。”
說着,陳洛轉身便向外走去。但還未邁出腳步,他的手臂就被另一個枯瘦的手掌死死抓住。
他轉過身來,便看到了吳大河那張滿是凝重的臉。
“不行,你不能去。你現在情緒不穩定。”
陳洛強笑道:“我沒事。李谷遲早要死的,就算沒這件事,他最多也活不過一年了。”
吳大河搖了搖頭,仍舊固執的不肯鬆手:“這不是爲了你,而是爲了我們的任務。”
陳洛黯然道:“我知道了。”
黃奕康走上前來,拍了拍陳洛的肩膀:“走,吃點東西去吧。唔,也該把老鄭放到養護機裡了,老是坐着躺着,生了褥瘡可不好……”
陳洛與黃奕康兩人推着鄭偉離開,吳大河與周斌兩人仍舊留在駕駛艙裡,繼續注意着那些航行數據。
時間仍舊在慢慢溜走,那個編號爲11485號的故障也最終被陳洛排除——修復故障的過程證明,這裡仍舊是一個工程上的設計失誤。它並不難被解決,只需要調整一下這一區域零部件的受力強度就可以了。
自李谷自殺以後,某一天,鄭偉也在夜晚平靜的停止了呼吸。
相比於李谷,鄭偉的死並沒有讓人們太過傷心。因爲人們早已接受了這個結局——他失去意識,終日只能癱坐在輪椅上已經兩年多時間了,死亡對於他來說只是一個自然而然的結局而已。
於是,星火號飛船之中便只剩下了周斌,黃奕康,陳洛三個人。
飛船之中前所未有的冷清了下來,往日那種衆人聚在一起閒聊的情景再也不能重現了。
陳洛仍舊一如既往的繼續着自己的生活軌跡,休息,工作,休息,工作,日復一日。甚至,爲了能讓身體更爲健康一些,儘可能的延長生命,他連飛船內爲數不多的,仍舊可以進行的享受——各種美食也戒掉了,終日只依靠那些看起來就很健康,也很乏味的蔬菜葉子,煮雞蛋,牛奶,以及特定的幾種肉類生存。
吃飯對於陳洛來說,僅僅是一種維持生存,保持健康的必要手段而已。
他必須要這麼做,必須要儘可能的保持自己的健康。因爲他很清楚,就算一切順利,自己到達目的地的時候,自己也已經七十六歲了。如果自己不採取一切手段保持健康的話,七十六歲的時候,自己很可能就連一些簡單的任務都執行不了了。
在這段時間之中,陳洛與周斌還有黃奕康兩人也曾經嘗試過取出精子與卵子,然後試圖讓它們結合,看能否誕生出新的生命來,但很可惜,他們失敗了。
似乎直到此刻,這艘飛船,或者這艘飛船所處的區域仍舊受到無法生育的限制。
幾人曾經爲此展開過討論,但最終並沒有討論出什麼結果來。
無論生命能否在這距離太陽系兩光年的地方誕生,都無法證明陳洛當初的推測究竟是對是錯,也無法讓陳洛知道,自己到達希望之星後,新的人類是否真的能如預想之中一樣繁衍出來。
整個星火計劃建立的基礎本來就不牢固,這本來就是一次賭博而已。
時間便在這平靜與冷清之中繼續慢慢流逝着。漸漸的,周斌也在一次心臟病突發之中去世,享年九十六歲。漸漸的,在黃奕康九十二歲那一年,他也因爲一次中風而重複了鄭偉曾經的命運,他也坐在了輪椅上,再也無法站起來。
他此刻思維還大概清楚,但說話已經不流暢了。到了後來,他連說話都說不出來了,整個身體只有右手的三根手指還能動彈。
於是,陳洛在進行飛船常規維護的任務之外,還多了一個照顧黃奕康的任務。幸好,飛船之中有很完善的老年人養護設備,倒是不用陳洛太費力氣。
只是,整艘星火號飛船之中,再也沒有人能與陳洛說話了。
此刻,星火號飛船距離地球三十萬億公里,大概3.15光年。
整個航程已經過半。
便在這一天的早晨,一道無線電信號忽然來到了星火號飛船這裡,被飛船的那臺通訊天線捕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