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微芒
文/沐清雨
八百米外的事故現場,一片狼藉。
三分鐘前,一輛南城往清水方向行駛的商務車到該路段,由於突遇團霧,能見度低,降速後被同向行駛的大客車尾隨相撞,間隔不到半分鐘,又有一輛大貨車駛入團霧路段,減速不及與大客車連環相撞。
三輛車均發生不同程度的破壞變形。自重較輕的商務車,因連續兩次被撞幾乎被掀翻,車尾更是慘目忍睹,所幸後排座位沒人,駕駛室氣囊彈出護住了車主。被夾在中間的大客車受損也很嚴重,車頭撞着商務車車尾,車尾與大貨車的車頭擠壓在一起,駕乘人員均被困於車內,傷亡情況暫時不明。
事故導致南城到清水方向的高速兩車道被肇事車輛佔了,同向其它車輛無法通過,大貨車車體發生側翻傾斜,撞壞了護攔,長12米的罐車車身佔了對向一個車道。僅剩的一條只有車寬小於一米八的小型車可通過的可用車道,此刻也被一輛車寬超標的小貨車堵上了。
這正是慄則凜突然停車的源頭。
事故現場距轄區南城消防大隊五十公里,救援趕到至少需要半小時。慄則凜到時,距事故車輛100米處警示標誌已設好,先一步趕到的應北裕證實大貨車押運員當場死亡,司機昏迷無意識,但有自主呼吸,腿部被變形的駕駛室牢牢“咬”住無法移動,與他同車的大哈則在大客車那邊確認情況。
發現路面有不明液體流淌,慄則凜繞車檢查,除了車身標有一個“爆”字外,無其他任何品名標識。他攀住變了形的車門站上去,看到駕駛室與罐車罐體前端左側接合處被撞開一道裂縫,罐車內液體正向高速路上泄漏。
應北裕取來擴張器,邊固定邊說:“稍後他們會帶探測儀來。”
“他們”是指消防大隊,剛剛他報警時已說明了現場的情況,強調罐車內有液體泄漏,需對其進行偵檢,確認物品品名。
可依泄漏速度來看,若液體有毒或可燃,救援過程中,無法排除發生二次事故的可能,此時的大貨車及其周圍均屬於危險區域。
慄則凜在罐車尾部告示牌上發現一個電話號碼,他邊打過去,三言兩語說明情況,報車牌號詢問運輸物品種類,邊趁那邊查詢的空檔接手應北裕的工作,“這裡交給我,你去幫大哈疏散大客車的駕乘人員。”
兩人是老搭檔了,默契度滿分。大客車那邊需要更多的人手,大貨車的駕駛室空間又有限,作業本就施展不開,兩個人一起實屬資源浪費,應北裕看了眼罐車裂縫,囑咐他小心。
慄則凜應一聲,隨即歪頭,以耳朵和肩膀夾住手機,手上片刻不耽誤地用液壓頂杆對變形的駕駛室進行擴張。
那端接電話的人卻沒有查到大貨車運輸的物質爲何種危險化學品。
“馬上聯繫你們負責人確認,稍後給我反饋。”未免對方怠慢不當回事,慄則凜冷凝了聲音:“人命關天。”一字一頓。
那端意識到事態嚴重,匆匆應下。
別漾在五分鐘後到達事故現場。
饒是有心理準備,猜到是發生了交通事故,車禍現場的支離破碎依然讓她震驚。尤其當頭臉是血的人從大客車裡被扶出來,剛跑了個八百米,氣還沒喘勻的她,險些被空氣中瀰漫的血腥味嗆得吐出來。
喊聲、哭聲、喇叭聲交織在一起,讓人一刻都不願停留。
別漾深呼吸兩次,從雙肩包裡取出無人機,操作它進行現場航拍,爲車禍取證。
通過手機監控畫面,別漾看到慄則凜將變形的大貨車車門破拆掉,躬身鑽進駕駛室,將司機座椅向後放倒,在確保傷者頭部和軀幹穩定的情況下把人放平。他以手剎爲支點,對方向盤進行擴張,以此進一步增大施救空間。全程動作迅速利落,訓練有素。
別漾調整無人機拍攝位置和角度,鏡頭中,慄則凜用剪切鉗剪斷了壓在傷者腿上的鋼板,一手手臂墊在傷者頸部,儘量讓對方的頭部靠在自己身上,一手託其腿彎部位,一次嘗試後,在無法確保傷者不會再遭遇二次傷害的情況下,他停下來,擡頭看向外面。
正是她所處的方位。
別漾的視線從手機屏幕上移開,看向大貨車駕駛室。
兩人目光對上,靜止一秒,慄則凜先開口:“來搭把手。”
他神色凝肅,眉心微擰,連語氣都明顯有別於先前的輕佻隨意,像換了個人。別漾眼角餘光確定無人機續航正常,快步跑過來,踩上踏板。
慄則凜整個人已進入駕駛室內,他不動聲色地弓起身子擋住副駕位置:“託穩頸部。”
別漾照做,用雙手托住傷者脖頸。慄則凜重複先前的動作,一手托住傷者的背,一手託腿彎,以形似公主抱的姿勢,與她合力把司機抱起。
別漾將力量集於雙手,努力配合他的高度,卻發現,慄則凜明明承受着傷者絕大部分的身體重量,依舊在下車時遷就着她,爲她節省體力。
別漾下意識瞥向慄則凜手臂,黑色襯衫下隆起的賁張肱二頭肌和清晰的肱橈肌,瀰漫出烈性荷爾蒙的氣息。她視線上移,落在他臉上。
慄則凜沒心思想其它,以爲她是詢問下一步怎麼做,他單膝觸地把傷者的身體輕放到地上:“放平,鬆手。你身後的工具袋裡有急救包,麻煩幫我拿出來。謝謝。”言語間,他拉開傷者夾克拉鍊。
別漾留意到工具袋上明亮的五角星元素的logo,問:“你不是消防員?”先前看到工具袋上印有應急救援字樣,她第一反應是,他是應急管理局救援隊的消防員。
慄則凜頭也不擡地說:“星火救援隊,慄則凜。”
別漾沒聽說過,猜測大概是民間組織。至於慄則凜,他是姓‘厲’還是‘慄’,又或者是李,周圍略吵,她沒聽太清。見插不上手,她問:“車上還有人嗎?”剛剛慄則凜擋着,她沒注意副駕上是不是有人,言語間就要去確認。
手腕卻被拽住。
下一秒,慄則凜站起來,他的手自她身後伸過來,遮住她視線。
別漾眼前一暗,感觀世界只剩身後清冽的男人氣息,和他微沉的呼吸聲。
那句壓低了聲線,隱約帶絲命令口吻的“閉眼”在耳邊迴響,蓋住了四周嘈雜的聲音。
片刻的沉寂。
慄則凜帶她轉身背對大貨車,指着對面堵成長龍的車道,說:“一時還走不了,去幫忙疏散下交通?”
別漾明白了他阻止自己看的用意,她嗓子發緊,沒發出聲音。
慄則凜安慰般在她肩胛處輕捏了下:“別讓人靠近現場,泄漏的液體可能有毒。”末了又囑咐:“自己注意安全。”
別漾點了下頭疾步走開,去指揮那輛卡在清水向南城方向唯一可通行車道上的小貨車,倒車停到旁邊的應急帶上,給後面寬度不超標的車輛讓路。期間,她禁不住好奇回頭,看見大貨車副駕位置上蓋了件黑色襯衣。
隔着一段距離,其實看不清襯衣上的標識,別漾依舊確定是先前穿在慄則凜身上那件。她下意識用眼睛尋找他的身影,卻被先期到場的高速巡警阻擋了視線。
南城消防大隊相繼趕到,搶險救援消防車,重型水罐消防車,120急救車,牽引車和吊車等依次到達。事故現場加強了警戒,高速公路被雙向封鎖,別漾作爲無關人員被要求撤離。
見她操作無人機返航,巡警問:“你是記者?”
不等別漾否認,身後一道不算陌生的男聲搶答:“她是我的人。”
這話就容易引起歧義了,尤其用在一對年輕男女身上,隱隱透出曖昧。
別漾覺得被冒犯了,抿平脣角。
巡警朝小跑而來的慄則凜稱呼了句:“慄隊。”隨後向別漾敬了個禮,說:“辛苦了。”顯然是把她視爲星火救援隊的志願者了。
沒被誤會成其他,別漾的臉色稍有緩和。
等巡警走開,慄則凜邊套搶險救援服邊語速很快地說:“剛剛接到華南化工醫藥股份公司的反饋電話,確定大貨車泄漏的物品爲硫酸二甲酯。硫酸二甲酯的毒性和軍用糜爛性毒劑芥子氣相似,比氯·氣毒性大15倍,人體接觸或吸入它揮發的蒸氣四個小時後開始反應。中毒表現爲咳嗽,頭痛,噁心,嘔吐,氣短等。安全起見,回城後先去醫院做個檢查。”
難怪救援人員都戴上了面罩,他手上也拿着一個,巡警又急着疏散滯留在現場的車輛人羣。別漾從他救援服領口看到裡面的黑色T恤,沒說話。
慄則凜自動理解爲,這是問他走不走的意思:“星火和消防大隊是有應急救援合作的,我和老應他們還要參與後面的工作。”他說着回身看一眼:“這架勢,沒三四個小時結束不了。”
別漾認爲他的解釋多餘了,語氣淡淡地剛上一句:“說得好像我要等你約會似的。”
她有多不好惹,慄則凜已領教。他沒逗她,只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留個號碼給我。”說着用下巴點了下她的無人機,給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現場視頻後續會用到,到時候找你拿。”
類似的套路見多了,別漾無意成全如此明顯的別有用心。她把無人機裝入雙肩包,說:“我會聯繫交通部門,把相關的視頻資料直接發給他們。”說完轉身就走。
慄則凜朝她背影喊:“叫什麼名字?”
別漾停步卻沒轉身,微偏頭的姿態像在思考,幾秒後她就那樣背對他說:“不是說,我是你的人?連自己人名字都不知道,慄隊,你失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