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片片白雲,悠閒自在地飄着,淡金色的陽光從雲層後面灑下來。
這是一個平靜的秋日早晨。
微風從花間穿過,枝椏搖曳,牽動了陽光,班駁的光影掠過紫暄的眼睛。她下意識地擡起手,擋在額際。那當兒,正有一片白雲從碧藍如洗的天空中飄過,從指縫中望見,就像是纏繞在手指間。這景象讓紫暄的心頭泛起淡淡的欣悅。張開十指,伸直了雙臂,看流雲從指間淌過,她無聲地笑了。
溫暖地享受着陽光的洗禮,一片陰影很不知趣地蓋了下來,遮住了在她臉上跳躍的陽光。她仍舊閉着眼,不用看也知道這股熟悉的味道屬於誰。來人在她身旁坐下,饒有興致地端詳她柔和的睡臉,一言不發。阿暄偷偷地把眼睛眯開一條縫,飛快地掃過他的臉,然後繼續在這雙犀利的眼眸下——裝睡!
“丫頭,還裝呀?”對方終於忍不住了。
既然裝不下去了,紫暄只得懶洋洋地伸個懶腰,懶洋洋地睜開雙眼,懶洋洋地迎上一道期待的目光。雖然明知他在等什麼,阿暄還是故意擺出一副慵懶的模樣,假裝把某件事忘得一乾二淨,然後——惡作劇地看着明朔的眼睛,看他眼裡的神彩不斷變化:先是無限期待,轉而急切焦躁,既而滿腹疑惑,最後終至欲說還休。紫暄依然擺出一臉迷糊的表情,其實心裡早已暗自竊笑了三百聲。終於,在明朔又一次忍不住翕開嘴脣的時候,她突然坐起來,突然摟住明朔的脖子,突然在他耳邊說了一堆只有他倆才聽得見的悄悄話。鬆開手臂的時候,明朔的脖子上已憑空多出了一條精緻的米白色手織圍巾。
他驚喜地看看圍巾又看看阿暄,然後小心翼翼地扯扯圍巾的方角,心滿意足的把整個脖子縮了進去。
“生日快樂!”紫暄向後一倒,以單肘支地,在草坪上側臥着身子,笑吟吟地瞧着明朔抑制不住喜悅的眉眼,彎彎的眉底卻還有一絲微皺沒有舒展開。
昨天。就在昨天晚上,終於等到雪姨的消息了:今夜子時,X市郊。估計是有他的音訊了。可是明朔的生日——
“阿暄,”明朔溫和的聲音突然插入,打斷了她的思緒,“一起去X市郊嗎?”
“X市郊?”這麼巧?不過明朔他怎麼突然想到去那兒?阿暄對於他的提議一頭霧水。
“嗯。我老家在那裡,父母希望我今年生日時能回去一趟。以前的生日年年都和朋友們一起慶祝的,今年就放他們一回鴿子吧。不過——”明朔低眉,聲音變得沉靜,“——今年有你。你,願意和我一起回去嗎?”
一起回去?回家?阿暄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跳開始加速。
稍事沉吟,紫暄答應了下來:“好,一起去。”她的眼睛明亮如星,在陽光下顧盼生輝,她的聲音也是愉悅的,顯然很期待着一段短途旅程,但她還是給自己找了個很好的藉口:子時與雪姨約在X市郊,順道。頓時,眉底的那點凍結也化開了。
☆ ☆ ☆ ☆ ☆ ☆ ☆
又是黃昏。遠山在夕陽中由翠綠變成青灰,泉水流到這裡,也漸漸慢了,風的氣息卻更芬芳,因爲鮮花就開在山坡上,五色繽紛的鮮花,靜悄悄地擁抱着一戶人家。小橋,流水。這小小的人家就在流水前、山坡下。
遠遠的,可以看到屋後小院裡一溜枝繁葉茂的月桂樹;再走近些,屋前的叢叢白菊便突兀在眼前。
“就是那兒了。”明朔朝着百米開外的那戶人家揮了揮手。
這裡真的是很偏僻。
之前聽他打趣似的說“隱居”的時候,還只當是個玩笑,以爲他家也就在近郊的居民區,卻怎麼也想不到竟真是在這種人煙稀少、僻靜清幽的地方。
回眸間,已至舍前。未及敲門,明朔就收到了一份熱烈的歡迎——他父親熱情的擁抱像一塊堅硬的長石,轟然砸到了明朔身上。“啊,這位就是紫暄小姐吧。初次見面,我是朔兒的老爸。”伯父放開了被砸得暈乎乎的明朔,朗聲招呼紫暄進屋。
“朔兒,你母親在院子裡呢,我去拿點飲料來。”伯父邁着大步從紫暄身邊走過,兩人交錯的瞬間他突然輕聲說了句什麼,然後迎着阿暄驚疑的目光眨眨眼,攤了攤手掌。
天啊!那是一雙怎樣的手掌!紫暄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厚硬堅實,青筋暴起,掌面上青線交錯,看似沙礫一般毛糙,又像磚板一樣平坦。這,這是——
“鐵砂掌。”伴着一個溫和的聲音,兩根溫潤修長的手指撫平了紫暄眉間將起未起的皺意,“走吧,去後院轉轉。”早已猜到此種情形的明朔很享受地看着此刻阿暄臉上難得一見的表情,得意洋洋地笑着。
紫暄收起驚愕,回頭看了一眼伯父離開的方向,被明朔牽着去往小院。
他說的那句話是:丫頭,輕功不錯!連我這對老耳朵都差點被你蒙過去了。
☆ ☆ ☆ ☆ ☆ ☆ ☆
伯母正坐在院門口削土豆。刀刃輕鬆地滑過土豆,隨着流水般若有似無的刀意,薄薄的土豆皮自動捲起,一片片土豆源源不斷的流進扁扁的蔬菜盤。紫暄略帶好奇地往土豆盤裡瞟了一眼,哪知不看不打緊,這不經意的一瞟可又讓她吃了一驚:幾乎每片土豆都厚薄均勻,削麪也都平整光潔,這需要何等的腕力、何等的刀工!擡眼看伯母,只見她目中神韻內斂,雙手指節略微粗糙,但卻不失靈活,毫不木衲——顯然,這持刀人的手上功夫也是一流的了。又是一位大師。
才意識到這點,紫暄的心中就不由得疑念一閃:他的父母師承何處?現代人早已不講究傳統武術的了,爲何早已失傳百年的鐵砂掌和如此精湛的刀術會重現於此?明明身處科技發達的現代社會,這裡的氣息卻好似那些遙遠逝去的遺老時代。
這裡,着實有些古怪。但她看不出也感不到分毫陰霾或危險,而且她也相信明朔不會欺害她,於是,就任由念頭曇花一現後煙消雲散了。
☆ ☆ ☆ ☆ ☆ ☆ ☆
星月在天,夜色深沉。慶生的熱浪早已散去,但人還未靜。
已近亥時了,明朔卻依然纏着阿暄在書房裡有說有笑,絲毫沒有離開就寢的意思。
紫暄也就有一搭沒一搭的陪着他閒扯,心裡卻兀自盤算着子時之約。不過,她並不着急,大不了到時候用催眠術打發他們睡覺去就是了。
“篤篤”的敲門聲突然響起,伯母扭動門把走了進來。
“朔兒,有一位客人剛到,一定要見你,她在客房等着。”這麼晚了,還有客人來?還是一定要見面的重要客人。這原本容易讓人奇怪的事情,經伯母的嘴講出來,倒變得好像只是稀鬆平常的客人來訪,再正常不過了。
見明朔起身出門,紫暄便也打算趁機告寢了,然後好溜出去,結果卻意外地被伯母挽住了手,示意她跟着明朔一起過去。
雖然滿腹狐疑,阿暄還是一言不發地走到了明朔旁邊,她,想要弄清楚這裡的古怪。
☆ ☆ ☆ ☆ ☆ ☆ ☆
一踏進那間客房,紫暄就陡然感覺到一股熟悉的力量:是雪姨的白水晶之力!
果然,扶手椅上坐着的女子,長髮如瀑,一身如霜紈的白衣飄然不似人間,仿若天外飛來的一抹雲彩,自然而高遠。這樣淡淡的超然,不是雪姨卻是誰?
“霰雪!”身旁忽然有個聲音叫破了雪姨的全名,紫暄一驚之下擡首,正遇上明朔的雙眸,隱約能見雲霧繚繞其間。
這是怎麼回事!爲什麼白明朔會知道這個名字?爲什麼雪姨會這樣無所顧忌地在此現出本來面目?靈界明明有律典規定,一切咒術都禁止在非靈界者面前施用,連身份也要求隱匿的,否則,將依據條例受天罰。但現在這情形,難道……一個大膽的猜想如同劃破天空的驚雷,在腦海裡震開了密佈的濃雲,紫暄頓時爲之揪心,緊張得不敢再去想,卻又無限期盼。
“是的,就是他!”雪姨的目光一剎那間亮如閃電,看透了紫暄的疑惑。
“你——我不認識你吧?”明朔侷促的探問,他的眼裡浮起了一層暮靄,恍惚而迷離,“爲什麼——爲什麼我會知道你的名字?”
雪姨輕笑,並不作答,反問他道:“你剛纔叫出我名字時,看到了什麼?”
“看到?看到——”他試着描述適才零零碎碎出現過的片斷,雙眉蹙起,“好象,好像有很多絢爛的色彩,交織在了一起……似乎還有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只是一瞬間,幻覺一樣,然後我就脫口而出你的名字,可是——我根本沒見過你吧。”
他側頭看了一眼紫暄,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雖然,你和阿暄好象認識。”
“你,確定你沒見過我?當真沒見過?”
“當然!像你這樣——這樣——”他盯着面前這女子異於常人的銀白色長髮,竟是絞盡腦汁也搜索不出一個合適的形容詞,不由得忍俊不禁,“這樣特別的模樣,我見過就一定記得!”
“是麼。那麼,在你二百——不,是二十歲,也就是在你來到這個城市之前呢?過去的記憶,清晰嗎?”雪姨還是那樣不急不緩,和和氣氣地耐着性子問。
“二十歲之前?”明朔喃喃自語,目光一沉,陷入了回憶。
“地點模糊,時間模糊,人物模糊,事情也很模糊吧;沒有對話,沒有細節,什麼都不清不楚……”雪姨的聲音很輕,如細紗般均勻柔軟,富有質感。
然而,他聽着,竟覺得惶恐。
真的,二十歲以前的記憶,真的有些刻板蒼白。假如說,經歷過的事情總不可能記憶完全,可爲什麼記得的事情也透着一種虛構的氣象?
“不!我,我一定記得的!”明朔焦躁地打斷了雪姨如臨無瀾之水一般的敘述,苦苦思索,但眼中的暮靄卻越來越濃重。
雪姨輕嘆,把目光轉向了阿暄。自進門以來,這個丫頭還沒說過一個字,只是顧自茫然地注視着明朔,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啊——”明朔突然失聲大叫,猛地抱住頭綣身跌倒在地,他死死的揪着自己的頭髮,臉上的五官都痛苦得像要皺起來。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快放鬆!”紫暄立刻飛撲過去,緊緊地摟住了他,雙眸中閃着一種疼惜的神色。
在阿暄的臂彎裡,明朔漸漸的平緩了喘息,不再掙扎。
“如果真是一片模糊,再努力回憶也是沒用的,只會引起反噬而已。”雪姨也在那一刻倏地站起了身,看到他沒事了,才鬆出一口氣。
紫暄聞言,放開了明朔,慢慢地擡起頭盯着雪姨,彷彿在向她證實着什麼。
雪姨慎重地點點頭:“七漣的封印之術並沒有這麼強,只怕還有他自己不想記起的自我排斥,強制遺忘的咒術。”
七漣?一個念頭陡然劃過,紫暄頓時心中雪亮:“封之神術!”
明朔只覺得越聽越糊塗,打啞謎似的,忍不住發問:“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一語未畢,紫暄就又回身猛地抱住了他,臉深深地埋進他懷裡,身子竟微微地有些顫抖。
“阿暄?”他略略一驚。
她,卻又突然很快地鬆手,起身,退開,隨即扣起左手食指——
顯之本術。
幾秒鐘後,明朔瞪大了眼睛,驚詫地看到紫暄的周身騰起一蓬蓬似煙非煙、似霧非霧的紫氣,看到她的長髮漸變純紫進而長至及地,也看到紫色瀰漫進她的瞳仁,然後驚訝得張大了嘴巴:紫暄的背上正緩緩的展開一對豐滿的羽翼。
這,真的是他所認識的紫暄麼?
“你的本體會是怎樣的呢,朔?”紫暄走近目瞪口呆的明朔,蹲下身子,低聲輕喚。
明朔定定地注視着阿暄,眼裡的迷茫之色卻在漫漫消退。
“時辰快到了。”雪姨提醒道。她一手駢指成訣,一手攤開掌心憑空托出一隻晶亮瑩潤的白玉扳指,毫無瑕疵的純淨,彷彿蘊含着如脂膏般醇厚的溫暖,但發出的星光卻沒有紫暄想象中的那分輝芒,反而忽明忽暗,飄移不定。
仔細看,就會發現正有一圈隱隱約約的窄窄的金色咒文緊箍着戒指旋轉,壓制了白玉本身可以刺破黑暗的絕世之光。
戒指浮現的瞬間,明朔的身子突然觸電似的抖了一下,腦海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正掙扎着要衝破束縛涌出來。明明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價值連城舉世無雙的瑰寶,卻爲何會有這樣熟悉的感覺,彷彿幾百年來他一直在密切注視着他,又彷彿他早已經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了,那樣天衣無縫的融合的感覺,在隨着時間逐漸增強。
“是時候了。阿暄,解咒吧,用你的皇族之血釋放他的力量。”雪姨瞅了瞅窗外的夜色,一邊揚手合上窗簾,一邊吩咐道。
紫暄點點頭,拂袖而立,戒指漂浮到半空中,
隨着輕靈的吟唱從紫暄的口中清晰的吐出,環繞的咒文放慢了旋轉的速度,在她念到最後一句的時候,金色的咒文從中間“啪”的斷裂,鬆開了捆綁的戒指。
紫暄立刻刺破食指,將一星鮮紅點上了金色的文字,然後一聲低叱“破!”。紫色的火焰頓時炸出,一眨眼就包裹住整條文字,瞬間將其吞噬。而白玉扳指就在這一刻暴漲出久違的奪目星光,那一秒,真是天地爲之變色,日月因之失輝。
☆ ☆ ☆ ☆ ☆ ☆ ☆
到了。亥時與子時的交界點。
剛剛收回光芒的戒指,彷彿融化一般漸漸模糊了形狀,化作一道白光,繞上了明朔的右手大拇指,接着星光一閃,一枚溫潤流脂的白玉扳指已安安靜靜地戴着,大小正合適。扳指套上的一瞬間,明朔便覺得腦海中那些模糊的現代記憶忽然間就煙消雲散了,一段段似乎不屬於他的記憶蒸騰而起,遙遠而幽秘,填補着空白。然而,有一些始終無法拼成什麼完整圖象的碎片從清晰的記憶中泛起,有一個角落被一陣濛濛的迷霧籠罩,依然看不見中心。
“雪姨,紫暄,我回來了。”片刻前的惶惑被一掃而光,他的眉宇間籠罩着柔和的光華,光華里卻滲透着堅毅,滲透着犀利,給他的柔和帶來了一種獨特的逼人的魄力。
“我記得自己是被七漣送到了幾百年前的,怎麼會是在現代?”此時的白明朔一身雪白的衣衫,一塵不染,飄逸的銀色長髮在頸後傾瀉而下,一張清秀雅緻的臉上,多了一種淡淡的、似笑非笑的神情。他隨意的站在紫暄和雪姨的面前,收攏的雙翼既不同於紫暄的輕盈,也不同於雪姨的淡然,有的是一種隱而不發的力量。
紫暄和雪姨對視了一眼,頗有默契的點點頭。
“朔兒,封術的力量之印已經解開了,但神之印還沒有破解,所以,你的記憶——”
“還有一個角落。”明朔平靜的接過雪姨的話,“不過以阿暄目前的力量可能會有點勉強。”
“我可以把紫晶之力借給雪姨,只是,對你——”紫暄急促地說話突然頓了下來,聲音裡含着幾分關切的味道。
“放心吧。”他抿嘴一笑,簡短的三個字生出一種強大的安定的力量。
紫暄不再言語,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上前和雪姨交換意見。
少傾。
“朔兒,”雪姨把臉轉向了明朔,“準備好了嗎?”
明朔深吸一口氣,依言放鬆心境,清空大腦。
解開——最後的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