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海濤沒有爭取龐順行的意見,下令永遠開除龍大河校內外一切職務,保留代課教師的身份。當龍大河知道消息的時候,他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之中:
“肅反”運動空前高漲,牛棚已經遠遠不能滿足那麼多“右派”來吃住,於是極其聰明的黃金槐就發明了挖地窩子。他把發明成果介紹給大哥:“要在平地上下挖一人多深,再向前繼續挖。”
“這樣一定有塌陷的地方。”龐海濤擔心地窩子一旦塌陷,勢必造成右派分子的傷亡。
“這很簡單,遇塌陷的地方,要先在地面上搪上槐木棒,再鋪上蘆葦,然後蓋土。這任務我來完成。”
沒過幾日,老荒坡的地窩子在黃金槐的指導下建成了。龍大河掛上“畏罪自殺,不如一條狗”的牌子,手捧着紅寶書和龍槐公石膏像被送往這裡,成爲地窩子的第一個“右派分子”。
下雪了,村莊、田野沒有一個人,白天場邊門前的草垛變成一座座濃縮的雪山,雪山下看不清是野狗或是豺狼留下的腳痕。龍大河的地窩子門被打開了,兩個戴着軍用三扇棉帽的青年貓腰進來,那帽子僅露着一雙狼一般的眼光。
“等一會兒。”龍大河舀起紅寶書和龍槐公的石膏像,被兩個青年架着出去,“送”往大槐樹下。
“單槓跳舞”是黃金槐發明的刑罰,他像人不知鬼不覺地實踐一下。先將龍大河的雙手反綁着,再用一根扁擔穿起,然後兩個人喊着口號把他擡起來。
龍大河的身體懸空而掛,隨扁擔的擺動上下左右舞動。
“認不認?”不知他們這樣吆喝了多少次,擺動了多少次,直到繩子斷了,龍大河摔在地上。
“坐噴氣式!看他認不認?”耿亮摘下了口罩,昔日一張像少女的白淨的臉龐,今天卻凸顯出兩片橫肉。
他的爪牙用一根扁擔,橫放於龍大河的脖頸後兩肩一條線上,將其雙手展開拉平,讓其反握住扁擔兩端,然後用繩子將其雙手臂和扁擔捆在一起,龍大河就像展翅的雄鷹站在那兒,胸膛裡充滿着怒火,“黃金槐,你這狗孃養的、驢草的,把我送這裡來。我知道你們怕人民羣衆的眼睛,等龍永圖、龍天翔來給你們算賬!”
“他們是一丘之貉,冬天的兔子能跳幾天啊!給我打!”黃金槐掃視着打手們。在龍大河的背上,打手們猛衝幾拳,“到底招不?”
“撲—!”龍大河倒在雪地裡,滾一身雪又站起來,鼻子裡流出的鮮血,甩出去,在雪地上染成斑斑駁駁的紅圈。
龍大河站起來又罵,結果又被打倒,再站起來來,鼻子、嘴脣、臉頰、額上塗滿被血染紅的雪花。還沒有站穩又被打倒……
“你們幹什麼?”黃金槐一聲吆喝喊退了打手們,他夾着菸捲走到龍大河的跟前,說:“想活命是不?你認爲我們黃家誰都想欺負的?你不是心疼女人嗎?爲女人捱打值啊!想活命是不?我們就擺平了!”
“你表面上舀龍槐公精神鬥我,你這是官報私仇!”
“官報私仇你能怎麼樣?你別想和龐海燕有消停的日子!你永遠在龐海燕的身邊滾開!龐家看中的是龍永圖!”
“你們想怎麼就怎麼,不能牽扯龍書記!爲了升官發財,卑鄙!”
黃金槐扔掉了手裡的菸捲,朝着龍大河的嘴巴“噼噼啪啪”左右打了多少次,直到龍大河站也不起,滾也不動,黃金槐連踢帶踹,將他推進雪坑裡,“看來是活膩了,活埋了他!”
龍大河將鮮血吐在黃金槐毫無血性死氣沉沉的臉上,堅強地說:“我是國家幹部,受此冤枉,要死也得站着死,豎着埋。我要龍槐公石膏像埋在一起。”
“怎麼死可以,但龍槐公給我扔了。”黃金槐剛要去奪石膏像,又一想,埋下吧,永遠作整死他的罪證。
龍大河端端正正地站在坑裡,手握着紅寶書,口裡不停地喊着:“龍槐公精神萬歲!”
他們先是滿足了他的要求,後來覺得不妥,又把他折騰出來,捆在大槐樹上,黃金槐瘋狂地在他的身上猛踹,最後踹累了,懊喪着臉,和打手們揚長而去。
當龐海燕到家的時候,龍大河躺在大槐樹下,懷揣着紅寶書和龍槐公的石膏像,頭顱裡流出的血染紅了他蒼老的臉,老槐樹上留下斑斑血跡……
龐海燕攙扶起龍大河到了渡口,河面上結了厚厚的冰,小船停泊在岸邊,天又下起雪來……
“我不能死!”龍大河堅定地說:“誰也沒有借龍槐公做對不起人民的事,去反對政府,反對……何瑋,反對龍大河,更沒有誰反對龍永圖……”
“你說什麼?不要再說了,別再消耗你的體力。”龐海燕攙扶着龍大河踏向冰面。
“我,我怎麼啦!我們沒有錯,即使我死了,將來有一天我的清白會昭示天下。”龍大河的鮮血從頭頂流到臉頰。
“你不會的,你不爲自己,要爲你兒子,爲你孫子着想啊!”龐海燕小心地攙扶着龍大河前進。
“我不會死的,還要看着兒子出生呢。”龍大河看看自己的血滴在龐海燕的胳膊上,突然把她甩開,“我能走,自己走!”,然後振作精神前進,他怕海燕摔倒了,怕傷了她肚子裡的孩子,他咬緊着牙關,一步一步挪動。
“不!你頭上流血了!”龐海燕發現了胳膊上龍大河流下的血。
“沒事!過一會兒定了血茄,就不流了!我好多了,回去吧。”龍大河想轉過身回家,腳下一滑。龐海燕跑過去,想扶住差一點兒一起滑到,剛好被跑來的於槐江扶住。
“你怎麼又來了?”龍大河問。
“我對你們不放心。”於槐江回答,看着龍大河的血臉,看着龐海燕的胳膊上,左胸上的鮮血,不容分說將龍大河背起來就跑。
龐海燕託着笨身子跟着,不一會兒落在後面。
於槐江跑了一段,突然想到龐海燕,停下回頭大喊:“嫂子!回家吧,爲了孩子!交給我,放心吧。回去吧。”
龐海燕的眼睛溼潤了。她對於槐江有了新的認識,他不過是管不住那張騷嘴,但人不壞。他要是壞,到閨房給她送吃的時候,早就……還能完整無損地嫁給於槐江嗎?他重友情,重兄弟之情,把個看了心癢癢的女人,交給了大河。明明知道這個時候誰幫龍大河的忙,誰倒大黴,可是他卻挺身而出。
龐海燕回去了。
於槐江揹着龍大河繼續前進,龍大河的聲音越來越虛弱,“我要活着。我死了,他們是一場災難。討論龍槐公的《龍城縣報》一份沒有,誰能證明啊!?”
“那你要積攢力量!我們這就到醫院。”於槐江渾身被汗水和龍大河的鮮血浸透了,腳步堅定地往大槐樹走去。
“究竟爲什麼他們要抓你?”於槐江很着急地問。
“一言難盡。”龍大河有氣無力地說。
“我看把龍天翔喊回來!”
“別,千萬別讓他回來。一切事我蘀他扛。我的資歷深、地位比他高。他一個毛小夥子經不起這折騰。”
“究竟爲什麼啊?你有一個好歹,我怎樣對得翔子啊!”
“你一定不要對他說。”
“一定!”
“他們要你大河哥和龐海燕散了……”
“大河和嫂子過得很好,他們爲什麼?真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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