瀘州亦稱江陽, 乃蜀中風光旖旎之地。臨近江陽溼熱之氣愈重,韓敘和韓尚一路從長安行來,已是早鬆了外衫, 只着一件薄衫。
行至敘永已算入了江陽地界, 穿過這敘永村便是鎮上繁華之地, 敘永村大半農戶世代都是租種姚家的田地, 除了極少人家, 大多種的桂圓樹。站在敘永村從眺目望去,遠遠只見桂圓樹密密成林,甚有遮天蔽日之勢。
馬車行至村口, 道路變窄,已不能繼續往前, 穿村而過行不通需繞到方能成行。
“下去走走。”韓敘挑開車簾率先下了馬車, 韓尚也跟着跳了下去, 在馬車裡憋了多日,今日到了這敘永村, 踏實了土地,才方覺一口氣通泰了周身。
敘永村離鎮上已是不遠,韓敘臨時起意,讓韓尚吩咐馬伕駕了馬車獨自前行先到鎮上的敘永客棧等候,自己準備同韓尚徒步穿了敘永村到鎮上。
村口, 稚氣的童聲傳來, 三五個小孩正追在一個女娃娃身後唱:“大柿子圓又圓, 外頭紅來裡頭甜。有爹有娘甜如蜜, 沒爹沒孃苦如黃連。沒孃的娃娃沒人抱, 沒爹的娃娃沒人要。”
女娃娃被圍在了衆小孩中間,粉粉的臉蛋下小小的肩膀在發抖, 兩隻眼睛狠狠瞪着面前圍着自己的小孩。女娃娃兩個小拳頭緊緊的捏在一起,眼睛已經要噴出火來,晃眼一看眉眼間竟然韓敘覺得有幾分熟悉,似曾相識的場景讓韓敘停了腳。
就聽其他小孩還在唱:“沒孃的娃娃沒人抱,沒爹的娃娃沒人要。”女娃一雙眼睛發紅,狠狠一咬牙,小小的拳頭照着離她最近的那個男孩“呼!”的就揮了過去。
“哇!”的一聲,小男孩不防被女娃娃一拳打倒在地。圍在旁邊的小孩頓時都嚇傻了,一個個都沒敢上去幫忙,愣愣的站在一邊,張大了嘴望着倒在地上的男孩“哇哇!”的嚎啕大哭。
終於有個年齡大些的小孩把地上的男孩拖了起來,指了女娃的鼻子不知道說了什麼,女娃娃眼神發顫,但小臉還是昂的高高的迎了上去。
一衆小孩七七八八的又說了些什麼,圍着女娃娃唱了好幾遍才散了開。
衆小孩散去,女娃娃一個站在村頭,小拳頭始終攥的死死得。
韓敘走了過去,女娃娃眼裡包着淚,嘴脣咬的發白可硬是一顆眼淚也沒落下。女娃娃感覺到有人,吸了吸鼻子,擡頭看着韓敘。那雙眼睛裡有一抹綠色,竟是和韓敘有幾分相似,稀有可見的綠色襯在眼底,迎着光,晶亮如寶石。
韓敘在大量女娃娃,女娃娃也在打量着韓敘,小臉蛋上分明滿是稚氣卻又偏要裝的老道:“你是外村人。”
韓敘蹲下來與小娃娃平視:“你怎麼知道?”
小娃娃眼神一動,挑挑嘴,揚了揚頭,很有幾分得意:“村裡的人我都認識。”
別了女娃,也就半個時辰韓敘和韓尚已經到了鎮上。
六月的天氣就是一小孩臉,上一刻還是笑容燦爛,轉眼便是大雨傾盆。突如其來的一場雨把韓敘二人困在當街,只得先尋了一處屋檐下避雨。
雨勢沒有緩下來的意思,等下去也不是辦法,韓尚見街頭就有賣傘的鋪子:“少爺,你稍站一會兒,我去買兩把傘。”
韓敘望着點滴成串,自屋檐落下的雨水,只是點點頭,腦中此刻映出的卻是剛纔那個女娃娃的一張臉。
韓尚回來的快,一會兒功夫已經買了兩把傘轉回來,見韓敘不知何時已經跨出屋檐,站到了雨中忙叫了兩聲:“少爺,少爺……”人跟着疾步過去撐了把傘擋在韓敘頭頂上方。
“少爺,我剛打聽過,敘永客棧就在……”韓尚說了半天望向韓敘才發現他根本沒聽,整個人早已失神。
韓敘一雙平日裡漠然的雙眼此刻正熱切的盯在某處,一動不動。
韓尚隨了韓敘的目光望去,映入眼簾的人讓韓尚驚愕的頓在了那裡:“楊……”,韓尚吐了一個字便忙收了聲,只因楊小諾的身旁還有一人。
不遠處的楊小諾正靠在一個男子身旁,兩人撐了一把油紙傘,翠綠的傘面淡淡幾抹勾勒的白色,如夏日盛開的花瓣展在濛濛細雨中。兩人踩着青石板鋪就的路正從街角轉出。
那男子生的極高,長衫飄逸,側身護了楊小諾在傘的中央,看不清男子的模樣,只見他圈了楊小諾的肩膀。
低着頭的楊小諾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就見男子低首在楊小諾頸側處耳語了兩句,脣瓣似已觸到了耳廓。男子不知說了什麼,就見楊小諾擡首回望了男子一眼,舉手掩嘴而笑,眼神中幾分羞澀、幾分欣喜,展在嘴角那一抹笑更是說不出的嬌羞。
韓尚回過神剛想上前截住,卻被韓敘伸出的手攔住。韓敘的嘴角噙着笑看着近在咫尺的兩人,投在楊小諾身上的眼神不是重逢的喜悅更不是再見的驚喜,似只是停在那裡靜待楊小諾的回眸。有些東西隔的再遠、再久也不能磨滅。對楊小諾的牽掛被韓敘種到了骨子裡,不是掛在嘴上、寫在眼底,是真真切切的刻到了心上,這麼多日日夜夜過去,吸進的每一口氣都會提醒他一遍。
遠處的楊小諾似是感應到了二人的目光,微微扭頭,眼神透過雨霧投向韓敘所站之處。不期然的一瞥正撞上韓敘那雙眼。就見楊小諾先是一驚,眼神短暫的茫然過後竟是避了開。
短短一瞬過後,楊小諾眼神再度投向韓敘二人所站之處,眼底已是清澈,顯然是認出了韓敘,就見楊小諾毫不畏懼的與韓敘眼神相交,微挑的嘴角似還帶了兩分挑釁。
不過是剎那間,楊小諾兩人已經從韓敘二人眼前走過。
“少爺,這…………”韓尚指了楊小諾漸漸遠去的背影,不明白韓敘爲什麼不上前相認。
既然再遇上,韓敘便不着急了:“先去客棧。”
韓尚遲疑了一下還是隨着韓敘去了客棧,見慣了韓敘那百念皆灰的眼神韓尚只覺此刻的韓敘一雙眼有些嚇人,那種久未見過的光亮又重回了韓敘眼中。這刻的韓敘才終像是有了絲人味兒,不再是如清修的和尚般一雙眼中古井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