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陽光依舊灼熱熾烈,在橫行肆虐了整整一個夏天之後,還在不依不饒地炙烤着這片大地。已略顯黃色的野草在陽光下散發出淡淡的香氣,薰得人昏昏欲睡。
方木頂着初升的太陽,蹲在院子裡拔草。汗珠不停地從頭上滑落,流進嘴裡,鹹鹹的。每隔一會兒,他就不得不站起身子,伸展一下痠麻的腰背,同時擦擦汗,防止汗水遮擋視線。
這家兒童福利院和天使堂很像,也有一個種植着瓜果花草的院子,只是規模要小了許多。加之經費緊張、人手欠缺,院子裡常常雜草叢生,荒蕪破敗的氣氛更甚。
不能讓孩子們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即使他們被這個世界拋棄在角落,也要讓這個角落滿目陽光,生機盎然。
方木舔舔乾裂的嘴脣,蹲下身子,繼續拔除那些奪取養分的雜草。雖然它們也是充滿綠意的生命,但是沒有它們,花草會更加鮮豔,瓜果會更加甘甜。
“歇會兒吧。”院子那邊傳來趙大姐的聲音,“過來喝點水。”
方木應了一聲,手卻沒停,直至身邊的雜草被清除乾淨,才拖着僵麻的腿,一步步走過去。
趙大姐遞過一杯水,同時拿起毛巾,幫方木擦去滿頭滿腦的汗。方木有些不好意思,喝光水之後,就搶過毛巾,自己慢慢擦拭着。
趙大姐把杯子倒滿,塞進方木的手裡,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有消息麼?”
“沒有。”方木低下頭,手裡的毛巾被他絞成一團,“你放心,有消息我會通知你的。”
“我對不起老周。”趙大姐望着空蕩蕩的院子,語氣黯然,“丟了一個,又丟了一個。”
方木無語,默默地攥住那雙皺紋橫生的手。
二寶在半年前走失,至今毫無音訊。
“幫姐找找他。”趙大姐一臉憂戚,“亞凡是大孩子,無論到哪裡,都能照顧好自己。二寶還小,腦子又不夠用……姐怕他挨欺負。”
“我會的,你放心。”方木加大了手上的力度。趙大姐笑笑,轉頭看着方木。
“你怎麼樣?工作忙不忙,累不累?”
“還行。”方木一口氣把杯子裡的水喝光,“陸璐還經常來麼?”
“怎麼還叫她陸璐啊?”趙大姐笑着拍了他一下,“那孩子現在叫邢璐了。”
邢至森的遺孀楊敏領養了陸璐之後,徵求了她的意見,最後把她的名字改爲邢璐。一來爲了紀念老邢,二來,也有讓這苦命的孩子重獲新生的意思。
“嘿嘿,叫順口了,總也改不過來。”方木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這個姓氏,承載了太多的回憶。陸家村。陸璐。陸海燕、陸海濤姐弟。陸天長、陸大春父子……
以及那些和他們糾結在一起,最終付出生命的人們。
怎能輕易忘記。
“邢璐現在高二了。”趙大姐接過方木手裡的杯子,“這孩子,一門心思要考警校呢。”
方木無聲地笑笑:“再過兩年她就該高考了,讓她安心學習。”
“嗯,還有你,也別老往這裡跑了。”趙大姐細細地端詳着方木的臉,“你也老大不小,該成家了。”
“呵呵,再說吧。”方木把毛巾遞還給趙大姐,剛要起身,就聽見衣袋裡的手機鳴叫起來。
C市第47中學門前擠滿了家長和圍觀的市民,鋼質伸縮校門的另一側,幾個神情嚴肅的警察來回巡視着,不時對那些試圖越過警戒線的家長大聲呵斥。
幾十米開外的教學樓裡,有教師帶着成隊的學生匆匆而出。校門外的人羣頓時騷動起來,呼喚自家孩子的聲音此起彼伏。那些學生剛剛走出校門,就被心急如焚的家長一把抱起來,上上下下地查看着,生怕慘劇就發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學生們倒是一臉興奮的表情,對他們而言,停課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方木剛把車停穩,就看見一輛寫着“C市導報欄目組”的麪包車急停在自己身邊。女主持人和攝像師以及幾個工作人員魚貫而出,一邊彼此催促着,一邊急匆匆地往校門方向跑去。方木搖搖頭,掏出警官證向把守在門前的警察晃了一下,快步走進了校園。
沒走多遠,一個神色緊張的中年男子就迎了上來,上下打量了方木幾眼後,開口問道:“請問您是省廳的方警官麼?”
方木點頭稱是,對方顯得更加緊張,一邊握手寒暄,一邊結結巴巴地開始檢討在校園保衛工作方面存在很大不足云云。
方木聽了幾句,有些不耐煩了,就打斷他的自我批評。
“請問您是?”
“哦,我是本校的保衛處長。”男子既恐慌又謙卑,“我剛上任半年,沒想到……”
方木不想再聽這些推卸責任的廢話,徑直繞開他。
“帶我去現場吧。”
現場位於教學樓二樓的204教室,先期趕到的同事們已經把現場封鎖起來。方木站在門口,只能看見教室後面忙碌的勘查人員。
“你來了?”
方木回過頭,一身幹練打扮的米楠從講臺後繞過來,隨手遞過一副頭套和手腳套。
方木一邊穿戴,一邊問道:“證據都固定了?”
“嗯。”米楠幫他整好有些歪斜的頭套,“看你,馬馬虎虎的。”
“提取到足跡了麼?”
“嗯,不過不理想。”米楠皺皺眉頭,向擺在講臺上的足跡箱努努嘴,“只有半枚,而且不清晰。”
這時,教室裡相熟的同事們紛紛擡頭和方木打招
呼,一個高大的年輕警察走過來,頗爲熱情地和方木握手。
“方哥麼?我是寬城分局的楊學武。”他的笑容中不乏一絲倨傲,“我和你們邊處長很熟,他經常提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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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木也聽說過他。楊學武近幾年破了幾宗大案,能力強,人也機靈,是市局重點培養的後備力量。
“看來你們認識?那我就不介紹了。”楊學武轉向米楠,“米楠,中午一起吃個飯吧。”
“不了。”米楠垂下眼皮,“我還有事。”
楊學武有些尷尬,不過再次面對方木的時候,臉上又恢復了熱情洋溢的笑容。
“這次得麻煩你了,方哥。”
方木不太喜歡這些客套話,心裡卻仍有一絲疑問。雖然案發地點很特殊,但普通的兇殺案件是不需要動用省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的。
“爲什麼會叫我來呢?”
楊學武臉上的笑容有所收斂。
“你看看就知道了。”
屍體位於教室北側第一排和第二排桌椅中間的過道上,頭西腳東,呈跪伏狀。死者四肢均被束縛,左手被鐵質銬環鎖於暖氣管道上,右手則被一條長約一米五的鐵鏈鎖於後門把手上。雙腳各自被一條鐵鏈鎖住,並與那條較長的鐵鏈連接。在現場的法醫介紹,經初步鑑定,死者的死因爲出血性休克。這一點並不難判斷,從死者左手腕處的開放性創口和滿地的血跡就可以得出這一結論。然而,奇怪的是在現場提取到的其他物證。
死者的右手握着一支鋼筆,筆尖已被黑褐色的血污糊住。屍體前方是散落一地的A4紙,紙上均佈滿已經乾涸的血跡,看上去是一些數學算式。紙張下方是一本初中數學習題集,翻開至第73頁,同樣也是血跡斑斑。
死者跪伏在這些奇怪的紙張上,頭向南微側,雙眼半睜,似乎臨死前還在注視着什麼。循其目光望去,是一個小小的密碼箱。鋼質,銀灰色,數字按鍵上佈滿雜亂的帶血指印。
方木看看牆邊,死者懸掛的左手腕下,一個白色塑料桶赫然在目。桶邊佈滿血漬,桶內尚有小半桶內容物,黑褐色,初步推斷爲血液——而且是死者自己的血。
“用這支筆,蘸着自己的血……做數學題……”方木慢慢站起身來,又看了看那個密碼箱,“難道是爲了獲得密碼?”
密碼箱裡有什麼?
他擡起頭,徵詢的目光掃向一直抱臂不語的楊學武,後者顯然讀懂了他的目光,搖搖頭。
“裡面肯定有東西,不過不知道是什麼。”他揮手示意一個警察過來,“要不要我找人撬開?”
“不急。”方木搖搖頭,“裡面應該只是能讓他求生的東西。”
楊學武看看死者手腕上的創口:“止血帶?”
“應該不是。”方木指指拴在死者右腕上的鐵鏈,“他的右手根本就夠不到左手,雙腳也是,即使有止血帶也沒用。否則他靠指壓動脈的方式,就可以延緩死亡的時間——可能是鑰匙,也可能是手機之類的。”
楊學武哦了一聲,似乎在爲自己急於表達意見感到後悔,不再做聲了。
方木沒有注意到這些。兇手佈置瞭如此複雜的一個殺人現場,顯然不是單單爲了殺死被害人那麼簡單。在這些紛亂的表象後面,一定有更深層次的犯罪動機。
是什麼呢?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本數學習題集上。
“教室……數學題……密碼……”方木皺着眉頭,嘴裡喃喃自語着。
忽然,楊學武輕輕地咳嗽了兩聲。方木的思路被打斷,不由自主地循聲望去。
“報復。”楊學武的臉上是扳回一城的勝利笑容,“兇手的動機是報復。”
“哦?”方木揚起眉毛。
“你最近沒看新聞吧?”楊學武朝死者努努嘴巴,“他最近可是新聞人物啊。”
方木坐在吉普車裡,笨手拙腳地按動着手機,試圖連接上網。可是網頁打開的速度很慢,加之屏幕狹窄,方木摘下眼鏡,竭力湊近屏幕,那些比螞蟻還小的字跡仍然是模糊一團。
這時,車門忽然被拉開。米楠輕快地跳上車,遞給方木一個用塑料袋包好的捲餅和幾份報紙。
“趁熱吃。”她又指指那些報紙,“這裡有關於死者的詳細報道。”
說罷,米楠就安靜地坐在方木身邊,大口咬着自己那份捲餅。
方木看她狼吞虎嚥的樣子,心裡有些不忍,伸手去拉車門:“走,我帶你吃點好的去。”
“哪有時間啊。”米楠一把按住方木,“下午還得回局裡呢——湊合一下得了。”
方木看着米楠。她扎着馬尾辮,臉上不施粉黛,一身幹練的深藍色執勤服。在她身上,已經完全看不到那個恐懼無助的女大學生的影子。三年前,米楠大學畢業後,直接參加了公務員考試,並被C市公安局錄取。在中國刑警學院刑事技術系痕檢專業培訓兩年,取得第二學士學位後,成爲C市公安局寬城分局刑事警察大隊的一名現場勘查人員。
米楠的餘光注意到方木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慌亂起來。
“怎麼?”她轉過頭,用手在嘴邊胡亂抹着,“吃到臉上了?”
“呵呵,沒有。”方木移開目光。
“那你看什麼看!”米楠的臉色緋紅,三口兩口把剩下的捲餅吃光,“你也快吃吧。吃完送我回局裡,有點東西要給你。”
“什麼?”
“我給邢璐買了幾件衣服。”米楠的目光柔和起來,“這丫頭
的個子長得太快了——前幾天還抱怨嫂子買的衣服不合身呢。”
“呵呵,好。”方木把卷餅咬在嘴裡,擡手發動了汽車。
車停在分局的院子裡。米楠跳下車,拍了拍手裡的足跡箱,擡頭對方木說道:“我先把這個送到隊裡,你去我辦公室坐一會兒吧。”
“算了,我就在車裡等你。”方木不想引起米楠那些中年女同事的無端猜疑,“正好可以抽根菸。”
米楠顯然知道方木的想法,抿嘴笑笑,拎起足跡箱向辦公樓走去。
方木目視着米楠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辦公樓的門口。隨即,他掏出煙盒,抽出一支叼在嘴裡,點燃之後,開始翻閱那幾份報紙。
剛看了幾眼,就聽見院子裡一片嘈雜。擡眼望去,一輛警車正疾駛進來,穩穩地停在車位上。一個制服警察跳下車,拉開後門。在一陣呵斥聲中,幾個身着奇裝異服,染着五顏六色的頭髮的年輕男女,抱着頭,挨個從車上跳下來。
應該是在某地擒獲的一幫小流氓而已。方木掃了一眼,低頭繼續看報紙。然而,眼前卻不再是白紙黑字,而是那些男女中的一個。
彷彿剛纔那一瞥,像電烙鐵一般將某個形象牢牢地焊在方木的腦海裡。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那幾個年輕男女排着隊走進辦公樓,一時引得旁人紛紛側目。值班的警察打趣道:“呵,大豐收啊,抓了一串。”
“這幾個小兔崽子,不學好。”一個警察踢了排在最後的男孩一腳,“大白天就在歌廳嗑藥。”
“挨個覈實身份,通知家長!”另一個年長的警察一邊揉着肩膀一邊狠狠地說道,“先把那丫頭給我帶來——媽的,還敢動酒瓶子!”
兩個警察拎起其中一個女孩,在一陣踢打尖叫中,把她拖進訊問室裡,麻利地銬在椅子上。
“你給我老實點!”年長警察指着女孩,“不把你送勞教我就不姓陳!”
說罷,他氣沖沖地對另外兩個警察喝道:“給我看好她,我去拿筆錄。”
女孩雖然被牢牢地銬在椅子上,仍舊不甘心地拼命扭動着。掙扎了一會兒,眼見脫身無望,女孩破口大罵起來。各種污穢不堪的髒話連珠炮似的從女孩嘴裡噴出,門外兩個警察卻是一副見怪不怪的冷漠表情。罵了一陣,女孩覺得累了,更覺得無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喘息着。
這時,門開了,方木慢慢地走進來,靠着牆邊,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女孩以爲終於有了可以發泄怒火的對象,剛擡起頭,愣了幾秒鐘就迅速低下頭去,一句髒話也生生憋在喉嚨裡。
逼仄陰暗的訊問室裡,只能聽見女孩急促的喘息聲。無論是門口默立的男人,還是被銬在椅子上的女孩,都不說話,任憑那不斷膨脹的沉默填充在兩人之間。
那不過是幾米的距離,卻隔開了絕望與驚喜、羞恥與疑惑。
還有彼此經年的逃避和尋找。
良久,方木輕輕地挪動腳步,向她走過來。
那幾乎難以察覺的腳步聲,卻像抽打在女孩身上的鞭子一樣。她又劇烈地扭動起來,逃離的渴望比剛纔更甚。
方木終於走到女孩身邊,慢慢地蹲下身來,目光卻須臾不能離開女孩的臉。
女孩拼命把頭扭向另一邊,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
方木看着那不停墜落的晶瑩水滴,艱難地開口:
“這麼多年,你去哪裡了?”
女孩緊咬着嘴脣,不說話。被問到第三遍的時候,女孩突然瘋狂地衝門外喊起來:“不是要把我送勞教麼?現在就送吧!帶我離開這裡……”
“你別怕。”方木急忙說道,“我不會讓你被勞教的……”
“那我能去哪裡?”女孩猛地扭過頭來,兇狠的面龐正對着方木,“勞教所纔是我這種人該去的地方!”
這是兩人重逢以來的第一次對視。女孩臉上的黑色眼影已經被淚水暈染得烏七八糟,染成藍色的捲髮蓬鬆凌亂,加上那對咄咄逼人的眼睛,已經完全看不出曾經乖巧溫順的女孩形象,更像一隻發狂的母獅。
“你別這樣。”方木伸出手,試圖讓她平靜下來,“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女孩重重地“嗤”了一聲,眼中卻再次盈滿淚水。
“你別裝了!”她俯下身子,鼻尖幾乎頂到方木的臉上,“你那麼好,爲什麼當初不把我帶走?”
冷不防地,女孩突然擡起一隻腳,狠狠地踹向方木的肩膀。方木來不及躲閃,仰面摔倒在水泥地面上。
“你現在來裝好人……”女孩大哭起來,“我孤立無援的時候,你在哪裡?我在街上要飯的時候,你在哪裡?我被他們輪流糟蹋的時候,你在哪裡?”
女孩說不下去了,放聲號啕。
方木呆呆地坐在地上,一言不發地看着女孩哭泣。
訊問室外擠滿了聞聲而來的警察,大家驚異萬分地看着眼前這一幕,就連剛纔還怒不可遏的陳姓警察也忘了自己的目的,迷惑不解地看看方木,又看看女孩。
漸漸地,女孩的哭聲越來越小,最後,只剩下低聲的嗚咽。
“我成了這個樣子,你才跳出來……”女孩用手背胡亂擦拭着臉上的淚水,“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亞凡……”方木忽然打斷了她的話,緊接着,他從地上慢慢地爬起來。
方木伸出一隻手,臉上的表情溫和又淡定。
“亞凡,我們結婚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