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這才轉過身,看李雲心
他的髮髻因爲剛纔的事而略微散亂。有幾縷髮絲垂到了額前。
但如此更有幾分孤傲不羈的意味因爲他臉上的神情不再是驚慌無措的、而變得平靜。
就像他從前一直以來那樣子。
老道便笑了笑,往前走幾步、在門前的臺階上坐下了。想了想,道:“心哥兒記得在南山上的事麼?”
“我此前以爲心哥兒已不在了。但有天晚上你跑來南山山神廟,我才曉得你仍活着。然後你問我……那紅娘子是什麼計。”
李雲心在他身後站了一會兒,慢慢走到劉老道身邊也坐下了他們並肩坐在中殿的臺階上。
劉老道說了這兩句之後沉默,李雲心也不說話。
如此一同看着遠處的湖光山色很難想象這樣的美景之中隱藏着可怕的殺機。
而現在他們是在狂風暴雨即將來臨之前享受片刻寧靜。
就這麼坐了一會兒,劉老道轉過臉認真地看着李雲心:“心哥兒究竟是哪裡人?”
李雲心眯起眼睛往極遠處看了看,輕輕地嘆一口氣:“不是這裡的人。原本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老道並沒有感到驚訝。他微微點點頭:“那麼是怎麼來了這個世界?”
李雲心低頭笑了笑:“在那邊有些人惹了我。我就花了十年的時間抓到其中一個最可恨的。把他綁在一個房間裡。我想我恨他恨了那麼久,可不能便宜了他。於是每天從他的腿上割一片肉吃。這麼吃了一個月,剛剛吃完一條腿被他的小弟找了來救走了。”
“然後把我給抓住了。我就被他們殺死了。再然後不知道爲什麼跑來這個世界。”
劉老道想了想:“看起來是很可怕的深仇大恨。”
“是啊。”李雲心笑了笑,“不共戴天的那種。”
老道問到這裡頓了頓。忽然轉了話題:“心哥兒原來那個世界,也有男女之愛的麼?”
“有吧。”
“和這裡不同的麼?”
李雲心愣了愣,沉默一會兒。然後看着遠處眯起眼睛:“也相同。也不同。我從前那個世界愛得快,恨得也快。真心容易看出來,也容易藏起來。大家都說一生只愛一個人,但其實每個人都會愛很多人。在一起未必是因爲喜歡,但分離也未必是因爲恨。聽起來是不是很亂、很可怕。”
劉老道點了點頭:“聽着像是羣魔亂舞一般了。那麼心哥兒是因爲那個世界經歷了那些事,所以才怕?”
李雲心沉默了一會兒,道:“在那裡也沒有經歷過。”
老道一愣:“心哥兒在那裡……是人的麼?”
李雲心笑起來:“我們那裡只有人。沒有妖魔或許有吧,只是我沒見過。你想問我是人,怎麼沒有成家、沒有經歷的麼?”
“……對。”
“我那個世界和這邊不同。”李雲心笑了笑,“逢場作戲這種事多得很,也不是每個人都要成家。男女之事我經歷過,但有男女之事未必意味着男女之愛。所以說……”
劉老道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如今這是第二次了呀,心哥兒。”
“上一次你這樣子,也是因爲那紅娘子。如今這第二次又是她。”老道轉臉看李雲心,“心哥兒有沒有想過,這或許是你入了劫。”
“譬如咱們剛入洞庭的時候,你將紅娘子殺了,這禁制數日之後就解開,咱們就不必牽扯進這堆麻煩事裡。但既然你留了情這點你也曉得的,便是和紅娘子牽扯上了緣果。”
李雲心想了想:“我並不愛她。”
老道微微一笑:“男女之愛這東西是很難說得清的。我對你說過我從前的事我本名劉公讚的嘛。那時候要洗手不做盜匪、有了個相好的姑娘。”
“其實是個什麼樣子的姑娘呢?模樣不討厭,性子也不討厭。要說喜歡她、也是喜歡她。要說丟了她往別處去、心中也並不遺憾。但那時候只想要安穩下來……有一個看着不厭煩的已是難得了。”
“就這麼過了些年。那時候要問我與她有什麼男女之愛?我也不曉得有沒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冬天在一個被窩裡暖身子、夏天打着蒲扇趕蚊蟲。我得了銀錢給她、她伺候我一天兩頓的伙食。這叫搭夥過日子。”
“那時候我想什麼叫男女之愛呢?總得像傳奇志異的俠客俠女那樣子吧腥風血雨、轟轟烈烈、悲歡離合。然後才子佳人終於走出一處,那才叫男女之愛。我便想罷了罷了,這種事情豈是人人都能享用的我這必然不算是了。”
劉老道停了停,輕嘆一口氣:“後來他們都被孟噩誤殺了。”(注:劉老道的往事,見卷一,一百零七章)
“等我見到他們都沒了……才意識到,你知道,那種從未體驗過的感情。刀劍寶貝丟了、是一種感情。父母雙亡了、也是一種感情。但那時他們沒了卻和寶貝丟了、父母亡了全然不是一碼事。我那時候才意識到,啊,那大抵就是男女之愛了。我本以爲自己從沒體會過,但竟一直在體會的。”
“所以說心哥兒雖然聰明絕頂,也懂得看人心。但既然從前就沒有體驗過,又如何知道現在是不是正在體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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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雲心聽了劉老道的話,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擡起頭:“你說的有道理。但我仍然覺得並不是。我只是……”
“從前的很多事情都忘記了。這十幾年也不去想。但忽然身臨其境地又體驗了一次,就好像泄洪的閘門被打開。我最近壓力又大都是事關生死這些因素都趕在一處,所以我會差一點崩潰掉。這些東西我都懂,也有辦法調整自己的心態。”
他想了想,慢慢站起身:“但紅娘子的事情……也許你是對的。不是說我和她是男女之愛這件事是對的,而是說她有可能成了我的一個劫。”
“在渭城的時候月昀子說我即便是妖魔也要尋找道心。之後昆吾子也那樣說。”李雲心笑了笑,“其實那玩意兒我早就有了。自我催眠、心理暗示、意識強化。隨便怎麼說用這些東西來搞出一個類似執念的玩意兒。道士和劍士絕情棄欲,修到最後情感全無幾乎都不在乎什麼都不在乎了,還修個屁。所以需要叫做道心之類的玩意兒支撐着自己吧。”
“和鬼修的執念又有什麼區別呢。”
“我有道心……我總要在道士和劍士們修行的路子上走一段。”李雲心皺眉。
想了很久終於道:“那就渡了這個劫如果真是個劫的話。”
劉老道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心哥兒要怎麼渡這個劫?”
“道統和劍宗的人怎麼渡,我就怎麼渡。”李雲心看着劉老道,“我那父親李淳風曾對我說,渡情劫在真境和玄境最便利分一個真身出來、與人同墜紅塵裡。若渡劫成了就斬掉那個分身,也算是斬斷一段情緣。這劫數就算過去了。”
“我想了想不曉得是什麼原理,但既然道士和劍士這麼搞了幾千幾萬年,應該的確有效。”
“所以……等捱過外面的那些事,我就去找到紅娘子。她如果未死,我就送她一段恩愛緣果。”
老道細細聽他的話,然後嚴肅鄭重地想了想。最後點頭:“如果行得通……倒也是心哥兒你做事的風格。本以爲你對這種事諱莫如深,如今真決定去做了倒也不扭捏。唉……也難怪你修行時一日千里。畢竟是顆玲瓏心。”
李雲心臉色如往常那樣平靜:“只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罷了。”
這時候陽光當中的昏黃色變得越來越濃重。
往西邊看,日頭孤懸在水天相交處。周圍沒有云彩晚霞,好像一顆紅色的彈珠。
畢竟是夏末到傍晚時候天就漸漸有些涼了。
倘若再眯起眼睛仔仔細細地看,還能看到變成深藍色的天空中有一彎淺淺的月牙兒。
李雲心和劉老道如此看了一會兒遠處風景,慢慢皺起眉。
因爲天空似乎在微微閃爍。就好像……這洞庭原本是被一口巨大的玻璃罩子罩住的。現在這罩子即將融化,於是天頂的景物也慢慢扭曲。閃爍變得越來越快,到最後連成一片,彷彿那火紅的太陽自個兒顫動了起來。
但最終、一刻鐘之後,閃爍停止了。
李雲心似乎聽到耳畔傳來“啵”的一聲響,就好像有一個大大的肥皂泡破碎掉。
於是他和劉老道都清楚,洞庭結界消失了比白雲心預言得要快些。
李雲心便向前走了幾步、轉身正對着劉老道:“之前那蛇精說了。睚眥和邪王兩敗俱傷。邪王還在陷空山但是睚眥來找我了。”
“但現在睚眥還是睚眥,天黑了就要變成另外一個人。”李雲心邊說邊擡頭眯着眼睛看看夕陽。依着往日的情況,距離天完全黑下來還有一個時辰。他又轉過頭,“我現在去和他談談然後我們依着計劃行事。”
老道點頭:“好。”
“你要小心些。”
李雲心笑了笑,轉身向湖中掠去:“死不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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