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每走一步,陸白水便覺得身上微微一震。彷彿有無形的巨大腳掌隨着他的步子、一下下地踏在這海面上,叫那些驚濤駭浪連半分也興不起來。
陸白水意識到……這是真真正正的神仙打架、絕不是他可以參與其中的了。便懷着無比的驚詫、慢慢退到一邊去。
他實在不曉得該說什麼好、該做什麼好了。十幾天前還在客棧裡與他飲酒作樂的人,如今卻彷如神祇……在這種情形下,一個凡人沒有立即膜拜下去,便已是錚錚的鐵骨了吧……
“水月先生”沒有攔他。實際上,這位“海中之主”的臉上雖仍有微笑,但眉頭已經幾不可察地皺了起來。他身上的清光在躍動,仿是武學高手身上的內力吞吐不休。倘若神人體內的神力也可以用內力來推斷的話,在陸白水看來……這位水月先生,眼下似已經調動了全身的神力與某種力量抗衡。
但似乎並沒有佔到什麼便宜、甚至略處下風。
再等到李雲心用十幾步終於走到甲板上,水月先生身上的清光已變得如火焰一般明暗不定了。
“你要和我算賬。”李雲心擡手壓了壓——彷彿只是很隨意的一個舉動、又像是在拂去什麼,“說來聽聽,是什麼賬?”
咔嚓一聲脆響。
甲板上出現裂痕。而那些放射狀的裂痕,中心點正在水月先生的足下。他不再笑了,神情變得有些怪異。但陸白水一時間說不好怪異在哪裡……只覺得自己也胸口發悶。
此前水月先生生氣的時候,在偌大的海面上掀起不可思議的浪濤,聲勢極度駭人。然而如今……那些浪濤被李雲心平息,變得極靜。再到如今這時候,這種“靜”達到了某個極端。彷彿整片海洋都被禁錮了、且被壓得越來越牢。
海風歇止、海面似鏡。而今就連空氣都沉悶得駭人,即便以陸白水的修爲,也要略微費力地張口喘息纔不至於憋悶。更詭異的是他的耳邊……他開始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心跳的聲音。覺察到這一點之後他才悚然一驚,意識到……
什麼聲音都沒有了——除了李雲心與水月說話的聲音、那甲板碎裂的聲音。
聲息……都被某種力量壓下去了!
這是何等可怕而神異的力量!!
陸白水倒吸一口涼氣——他開始回想自己此前與李雲心相處的這些天……竟是在與怎樣的人同行呵……
水月先生此時似也吃力。但終究比陸白水要好得多。他往前走了一步——海面上立起波瀾,空氣似也輕鬆了些。但這一步就好比在密閉的室內扇了扇風。透了一陣氣之後重新壓抑沉悶下來,嗡的一聲響……整艘鉅艦又往下沉了沉。
只是剛纔下沉,是因爲被拋上了浪頭。如今下沉……卻彷彿是鬆土被壓實一般——將海面給生生壓下去了!
於是他的腳下出現更加細密的裂痕,神情也變得愈發詭異,就連他的聲音都變了樣兒,彷彿是整個人悶在水裡發出的:“你的朋友,這些天吞吃我座下妖將——海中鯨鯊之屬,本就得道不易。但被他殘害了足有近百之巨!”
“今日更和我交了手,冥頑不靈……竟還敢傷了我。現已被我拿下,囚禁起來了。我東海水族的這筆賬——貴客說說怎麼算?”
他的言語很流暢,但聲音卻越來越沉悶。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已低沉到模糊不清的地步了。
便也是這時候,陸白水意識到水月先生的神情怪異在哪裡了。
他的臉、他的身子……像是在融化——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慢慢地耷拉下來。他說話的時候也在向李雲心走過去。可每走一步身子便塌陷一些,等這些話說完了,整個人已像是融化的糖人兒一般……就連雙腿都彎曲了。
李雲心卻只冷冷一笑:“原來是興師問罪的來的。巧了。我也正有事情要問你。”
“東海龍王——”李雲心每說一字,他面前人的模樣就更加扭曲抽象,“上官月,是不是在你那裡?”
來客的身子忽然頓住。雖然面容已經融成一團,但仍可瞧得見他的訝色:“你——”
可是沒法子再說下去了。他的身子終於無法承受可怕的重壓、轟的一聲化作無數流光。
那些流光本該逸散,然而就在崩解的那一刻,李雲心的掌中忽然多了一條鐵索、往流光裡猛地一揮,把那些光斑盡數鎖住了。
陸白水大驚:“李兄!”
李雲心沒有看他。左手又一翻,翻出一張法紙來。在鐵索上一抹——像是把鎖鏈上的光斑,都抹到紙裡去了。
這纔看了陸白水一眼、懶洋洋地說:“陸兄很擔心麼。倒不用擔心——來的是那位東海龍王的化身而已。哼……只是他該沒料到,他這化身來了我這兒,可就走不了了。”
“想必這時候在他的蓬萊山捶胸頓足、惱得要打人。”說到這裡斜眼看陸白水,“大概連你也一併恨上了。你們的朋友啊,想來沒得做了。”
“啊……”他搖了搖頭,感慨道,“多麼脆弱的友情!”
陸白水愣了愣:“我不是說——”
李雲心一擺手、拉長聲音:“好了——陸兄。我又不是什麼小心眼兒的人。你和他做不成朋友,還可以和我做嘛。你我既是朋友——就和我說說看。是怎麼結識的這位水月先生……平日裡他又叫你做些什麼?”
陸白水愣了愣。才意識到不曉得什麼時候,海上重新起了波瀾,風聲也在耳邊出現、呼吸也不再壓抑了。但聽了李雲心這幾句話,心裡倒更壓抑起來。他毫不畏懼地直視李雲心一會兒,才慢慢後退一步:“李兄。你這是要審問我麼?”
李雲心笑起來:“審問?陸兄啊……你的那位東海的朋友,弄沉了海滄號。又差點把你們這羣人給餵了魚——倒是我力挽狂瀾——嗯——於既倒,把你們救了。現在問問這個要害你這麼兩船的人的事情,怎麼談得上是審問你呢?”
“還是說陸兄的身上還有秘密,說不得了?”
說了這句話,李雲心收斂臉上的笑意。冷酷地看了陸白水一會兒。
但陸白水輕出一口氣,認真地看着他:“我當初只知道他是水月先生。並不知道……他是東海龍王。也不知道,令慈在他那裡。”
“哦。就好比你此前只是陸豪白水——”李雲心冷笑一聲,“而不是海王陸非?”
“李兄先前不也是個江湖俠客,後來卻變成了修行中人。再後來,變成了如今這神靈一般的人物麼。”陸白水嘆了口氣,“事到如今,你我還要這樣鬥嘴麼?”
“好啊。不鬥嘴。那麼你現在說說,還有多少事情瞞着我。”李雲心冷笑起來。一揮手,面前忽然多了一張桌子。又把手中那張法紙鋪在桌上,手裡一轉,多了一支法筆,“現在天朗月明。陸兄慢慢說,我慢慢聽,再畫完這幅畫兒——也是美事一樁。”
陸白水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李雲心面前的桌上。
見識了剛纔的神異情景,如今再看到李雲心憑空弄出一張桌子來,並不覺得太驚訝。可目光再移那紙上……仍忍不住吃了一驚。
那紙上有一副畫兒。畫面很簡單——乃是大海。用的是陸白水未見過的畫法兒。彷彿只是用蘸了顏色的筆刷了幾下子。但陸白水這麼一看,只覺滿紙都是驚濤駭浪,竟比此前艨艟號被巨浪拋上高空時更叫他心驚!
就彷彿……他們容身的這一片汪洋大海,真地都被那麼幾筆封進了這張紙中,隨時都會狂暴地溢滿出來!
親眼見到玄光、怒濤,並不叫人害怕。因爲即便是可怕的海浪也還在情理之中、只不過更猛烈、劇烈些罷了。
可而今的情景,卻是任何一個凡人都不曾體驗過的——漫說是凡人。即便是在修行界、在這一千年的時間裡……
也不會有人親眼見識一位玄境的丹青道士,畫出這麼一副要將整片天地的氣機都封入其中的靈圖來!
倘若有稍微瞭解此道的人——譬如那辛細柳——在場看到李雲心所做的事,必然要比陸白水還驚詫上一萬倍。從前,在天地之間的氣機還沒有紊亂的時候,要做到以如此廣闊的天地入畫就已是千難萬難……即便是高深的玄境丹青道士也未必做得成。
更何況而今天地氣機已被李雲心搞得混亂不堪……
他怎麼可能做得到?!
這些陸白水自然全不曉得。可也並不妨礙這位即便在兩位大妖鬥法時候都沒有露出半分膽怯意味的海上豪俠……倒吸一口涼氣、接連退出三步去才穩住身形。
只是剛纔那麼掃了一眼。就感到彷彿有無窮無盡的海水朝他猛壓過來,而他則身處千米、萬米深的海底,昏昏暗暗不見天日,隨時都有可能被永世困在那裡,不得解脫!
他大口喘息起來。彷彿劫後餘生——就只因那麼一眼而已。
李雲心瞧見了他的樣子,微微一笑:“哼……陸兄倒是罕有的心智堅定。凡人敢看我的靈圖……沒有看成癡傻,已經是萬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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