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2章 打印
劉鈺怎麼也不可能想到這一層的隱喻,皇帝埋的太深,而且也根本不想讓劉鈺想到。只是有種彷彿迷信或者宿命的心態,故意以此爲比。
對劉鈺,皇帝並無猜忌。
這源於李淦的自大。
他之前給劉鈺編練的部隊起名爲青州軍的時候,就說過,曹孟德要是在漢武帝的手底下,不說治世之能臣吧,最起碼肯定是個忠臣。
至於治世之能臣之所以未必,真要是處在武帝時代,最大的可能是無法在那個衛青霍去病桑弘羊主父偃人才濟濟的情況下出頭,最多當個張湯……
自大或者說自信的皇帝,向來都覺得自己很穩,而且也向來都對接班人看不上眼,覺得接班人和自己差遠了。
所以漢武帝時代,人人都是忠臣,外戚掌軍和外戚專權,根本就是一體兩面。然而在漢武帝時代,就不存在什麼外戚專權,只有外戚逐亡大漠、封狼居胥。
這種自信或者說自大,加之劉鈺根本不故意抓權的作爲,都讓皇帝在確定自己還不至於猝死的情況下,對劉鈺生不出多少猜忌。
這一次劉鈺在歐洲做的幾件事,半數皇帝知道,俄國政變的事如果提前沒打招呼,漢尼拔這個“四夷卑服”的門面,皇帝是不可能放走的——漢尼拔身上疊的BUFF太多,彼得的養子、波蘭王后的教子、黑人,這幾個BUFF疊在一起,一個人就至少能象徵“兩夷”。
不過荷蘭的事,之前可確實沒和皇帝打招呼。劉鈺在奏報上,只說時機突至,臨機處置。
皇帝也沒說什麼。
但是荷蘭的事,卻讓皇帝看到劉鈺的心思,顯然還準備繼續西擴,南洋好像並不能使之滿足。
如果只是爲了下南洋,得南洋之利,着實沒必要在荷蘭搞這麼大的事。
按皇帝所想,壟斷香料貿易,也不需要非賣到歐洲去。只叫歐洲人自己來買,只要能確保打擊走私和私人貿易,一樣可以歲入百萬。
漫長的海岸線不好管走私,那馬六甲海峽、巽他海峽一堵門,走私的情況不就可以大爲緩解了嗎?
現在劉鈺已經在荷蘭搞了事,那麼將來南洋都護的人選,就大有說道。至少,按說劉鈺得確保一個能繼續執行政策的人。
經略南洋,在能力可以確保的前提下,有穩健的、有激進的。如果想要繼續西擴,至少也得是個激進派的,一旦南下錫蘭,再往西就是印度了,這就要真正和歐羅巴強國,以及皇帝眼中相當富庶的印度開戰了。
皇帝倒不是說不支持,雖然內心對拿下馬六甲就滿足了,可就像是唐朝西擴一樣,總得碰個釘子,才能知道邊界在哪。
如果一切順利,而起對國內沒什麼嚴重影響,讓他們去試試也無妨。
劉鈺又不是那種迂腐的人,也不是那種狂熱的人,並不是爲了擴張而擴張,是個標準的唯利是圖者。皇帝覺得劉鈺想要繼續西擴,應該是大有利益的。
但此時,皇帝還未看透這巨大的利益在哪。
不過劉鈺的態度,讓皇帝很滿意。
皇帝之前敲打過劉鈺,告訴劉鈺以後不要先斬後奏,不要倒逼朝廷政策。
這一次,明明劉鈺想要繼續西擴、明明想要西擴這個南洋都護的人選就至關重要,但劉鈺還是不斷推辭,拒絕提供人選名單。
而是讓皇帝自己去選人。
顯然,在皇帝看來,劉鈺這是在走正規程序,上書皇帝、說服皇帝,然後由皇帝認可政策,再由皇帝選人。
而不再是如同攻羅剎、平準部時候那樣,先斬後奏。事已經辦了,朝廷順勢而爲利益極大,要是不按照他預想的那麼做就要賠大發了。
雖然之前皇帝滿意結果,也得到了利益,但是對於這種過程,那是不滿的。
不過之前覺得劉鈺年輕,現在劉鈺老成多了。所謂不氣盛叫年輕人嗎?年輕時候那麼辦,是爲朝陽銳氣,只要現在不再那麼辦就好了。
如今果然沒有先斬後奏,皇帝內心滿意,終於問及了南洋的政策問題,不過也沒問關於貿易和控制貿易的事,而是直截了當地詢問了劉鈺一下關於印度的事。
“愛卿言,將來天朝應在印度做一番事。甚至準備坑一波法國,讓法國效上黨歸趙之事。事情現在看來,愛卿的縱橫之術是沒有問題的。
“但是,利有幾何?卿試爲朕言之。”
這個問題,劉鈺回答的也非常簡單。
“陛下。古人云,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若是能在印度收丁稅、畝稅,難道不比做貿易賺錢嗎?”
他想拿印度,是爲了工業化開路。市場和原材料產地,儘可能削弱初步工業化對大順本土的影響。
但他不說,而是順着皇帝最感興趣的地方說。
一句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皇帝錯愕一番後,驚道:“你是說……你是說……這,這……印度自古乃大國,其國富庶,兵不說百萬,估計帶甲之士三五十萬是有的吧?”
皇帝從沒想過這個可能,也是因爲自古以來天朝和印度之間,都算是各聞其名,但卻從未征服過。
如今又有了地圖,地圖又是傳教士畫的,傳教士畫地圖的時候又趕上奧朗則布的全盛時期。
一個人口過億、自古富庶的帝國,皇帝壓根就沒想過去征服,或者也根本沒想過會被別人征服。
這也是劉鈺第一次流露出要奪佔印度的說法,之前一直沒提過,一時間是皇帝錯愕萬分。
皇帝知道劉鈺對印度有心思,可是真沒想過,劉鈺這心思,是要跑印度去收稅去!
但若不考慮能否成功,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這句話,還真一點沒錯。
尤其是在中國,你問是商人有錢,還是皇帝有錢?或者說,是做貿易賺錢容易,還是當皇帝賺錢容易?
這幾乎是不用想就能回答出正確答案的。
只是礙於政治正確,皇帝不能說自己想賺錢。但真要是想賺錢,那肯定是當皇帝更容易一些。
就拿大順來講,皇帝要是想賺錢,一年隨隨便便幾百萬收入。這可比做買賣簡單多了,旱澇保收。
這話已經讓印度足夠誘人,一個自古以來的富庶之地,若真能收丁稅、畝稅,搞好了,怕不是一年千萬兩?
這年月,幹啥買賣能比收稅賺錢?法國、荷蘭那麼多包稅商,可比做買賣容易多了,多少人想包稅還沒門路呢。
收稅致富的目標是誘人的,皇帝足夠心動,可問題是,這可能實現嗎?
眼見皇帝錯愕,劉鈺只用了三句話,來打消皇帝的疑惑。
“其一,印度國,不曾有始皇帝使之書同文、車同軌。”
這是一個根本問題,也是讓皇帝能夠想明白的關鍵:不要用中國的情況去想印度,如果不跳出這個框框,是想不通的。
“其二,莫臥兒帝王的無限權力,被他的總督們打倒,總督們權力被馬拉塔人打倒,馬拉塔人的權力被阿富汗人打倒,而在大家這樣混戰的時候,大順若能闖進去,就可以把他們全都打倒。”
“其三,明制女真之政,言:分其枝,離其勢,互令爭長仇殺。策略是對的,但李成樑亡後,遼東沒有一支強勢的野戰軍團,是以策略失敗。若有一支強勢的野戰軍團,這政策何錯之有?”
“臣以爲,陛下所憂者,只在其三。”
“然,此一時、彼一時;此一勢、彼一勢。”
“明末時候,女真近在咫尺,天子已在國門附近,若其成事,則恐入關。”
“印度遠在馬六甲之外,若沒玩好,撤走就是。”
“難不成印度人還能衝過錫蘭、攻下馬六甲、佔據爪哇、攻佔閩粵進而馳驅而入天津?”
“賺錢就駐軍,收稅。賠錢,就跑。於國何損?”
“其二,李成樑輩,或有養寇自重之心;關寧諸軍,或有土地之利。”
“然而,天朝只要印度的錢、糧。一不賞賜土地、而不就地籌糧,一切皆由朝廷供給。若有功將士,賞分於南洋、苦兀皆可。”
“安祿山可以謀反,漁陽鞞鼓,意圖稱帝,因爲可以賞賜將士手下,從龍之功。但安祿山可以讓數十萬將士,捨棄家人,背井離鄉,跟他一起遠赴西域稱王嗎?”
“其三,英法各國,欲得印度,必要訓練土兵。其國甚遠,運輸不易。而天朝每年流民十萬計,徵以爲軍。既可抽走青壯,以防造反;亦可使之爲軍,運送至印度服役,爲國庫謀財。”
“又可地方當地勢力崛起,更使得統兵大將無法培植自己的本地勢力。”
“其四,丁稅、畝稅,乃至鹽鐵專營種種,收斂此財者,有比天朝更擅長的嗎?”
“其五,縱然失敗,於國何損?一旦成功,獲利百倍。”
“是以,臣以爲,能!”
他回答的,看似驢脣不對馬嘴。
皇帝問的是,這事有幾成把握?應該怎麼幹?
劉鈺回答的,卻是這事你放心去幹,不用擔心謀反、不用擔心自立,不用擔心深陷泥潭。
至於怎麼幹、幾成把握,說都沒說。
但沒說,也就等於說了,這完全可以理解成:成功把握百分百,所以無需討論怎麼幹,只要考慮你想不想幹。
皇帝的職業是皇帝,不是閱卷老師,不會因爲答非所問就扣分。而且,鑑於職業的特殊性,有些問題作爲皇帝是不可以親口問出來的。
臣子回答的好不好,不在於問題的表象,而是需要聽出來皇帝的潛臺詞。而且有些潛臺詞,即便理解錯了,皇帝也不會覺得有問題。
如今劉鈺將印度的情況一說,皇帝聽的也相對滿意,細細思索一番,不由想到劉鈺常說的“刻舟求劍”的故事。
以過去看似相似的經驗,來套南洋甚至印度的事,完全就是不對的。
因爲……海軍,是技術兵種,也是吞金獸。
蠻族、夷狄、小國,可以練騎兵、可以強步戰,總有以少勝多的可能。
但海軍,不一樣。沒有錢,沒有技術積累,就是打不過。
價格明碼標價,正規戰列艦三四十萬兩白銀一艘。你就算是天才,在外海,也不可能一艘護衛艦怒幹二級戰列艦。18世紀的遠洋海戰,沒有八百破十萬的故事,也不可能出現八百破十萬的故事。
打不過進攻方的海軍,遊不過大海,就既不會出現土司煩亂圍攻成都重慶的情況、也不會出現藩屬造反兵臨南寧的可能,當然更不可能出現蠻族軍事化集權入關成功。
而這,也就不存在養寇自重的可能性。
養寇自重的根源,是寇能來搶你的東西,來打你,甚至佔了你的屋子。
可有了海軍之後,只有打寇的份兒,沒有寇來的份兒,養寇有什麼用?
當寇不能來搶天朝的時候、當養寇影響大家發財的時候,養寇就是廢物佔着茅坑不拉屎,你不想要軍功有的是想要的。
就算打下了印度,和之前的情況還是不同。西北東北乃至西南,這寇不得不打,否則有可能奪天下;印度,遠隔大海,真要是亂了,直接跑路,想當總督摟錢,最好別讓它亂,也別出現寇。
大順真正要防的,是如漢之邊將隨意開戰刷軍功覓封侯,而不是防安史之亂黃袍加身靖難竊國。
走到這一步,在心態上,纔算是堪堪有了那麼點漢之雄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