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1章 隱喻(下)
“班定遠言:寒外吏士,本非孝子順孫,皆以罪過徙補邊屯。而蠻夷懷鳥獸之心,難養易敗。今君性嚴急,水清無大魚,察政不得下和。宜蕩佚簡易,寬小過,總大綱而已……”
“微臣以爲,雖有千七百年之隔,但道理依舊可用。經略南洋,必要知南洋與內地之異同。”
劉鈺也不管皇帝的比喻,直接用班超的原話,回答了皇帝比喻之外的現實的人選問題。
班超的意思說的也挺直白的:殖民地、邊疆地區的駐軍,基本都是“人渣”,哪有什麼好鳥?要麼是被流放過去的罪犯、要麼是些渴望立功的、渴望發財的“冒險家”,沒沒什麼孝子順孫。
孝子順孫誰去邊疆區殖民地啊?在家考科舉不好嗎?
所以啊,做“西域都護”的人,一定得明白,別那麼死板,別把那裡當成內地治理。
簡小過、總大綱,只要基本路線沒錯、別叛亂、別有裂土稱王之心,剩下的最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皇帝微微頷首,表示贊同。
他從身邊拿起一本《後漢書》,熟練地翻到了《班樑列傳》,讀道:“定遠慷慨,專功西遐。坦步蔥、雪,咫尺龍沙。”
“千七百年過去,慷慨二字,早已不是原本的意思。可以史爲鑑,裡面的一些道理,如今依舊可用。”
“愛卿所言極是,這‘西域都護’的人選,真就需得明白這一點。因地制宜,總言之便是要簡小過、總大綱。”
“朕對將來南洋的事,倒並沒有考慮那些自立裂土的可能。只要天朝海軍猶在,南洋便與內地諸省無異。”
“只是,單單明白這個道理,怕是不夠的。還需要懂西洋諸國事、懂外交、懂南洋各國的情況、風土、人情、宗教。”
“朕以爲,還是要從當年靖海宮出身的人裡面選。所謂舉賢不避親,但放到自己身上,難免要考慮避嫌。朕似乎不該問愛卿?”
皇帝既然用竇固和班超的事打比方,劉鈺也順着這個比方說道:“昔年班超立功,竇孟孫表其功,卻求更選使使西域。漢明帝曰:吏如班超,何故不遣而更選乎?”
“臣不薦人。只是表述各人的功勳、能力。至於選誰爲將來節度南洋之人,自是陛下聖裁。”
聽起來,竇固當年做的事,如同脫褲子放屁:先是說了班超的功績、膽識、謀略,以及三十六人平鄯善的勇壯。然後又請求漢明帝派個人,繼續出使西域。
皇帝直接就回了句,班超不挺好的嗎?還用找別人嗎?
但這個脫褲子放屁是有意義的,這種事,作爲領軍的重臣,而且還和班超算是有提攜之恩,是不應該自己主動向皇帝推薦的。重臣不推薦自己提拔起來的人,但可以表奏其功績,恩歸於天子。
如今放在大順,也幾乎是一樣的情況。
南洋的事情複雜,朝中很多大臣,資格足夠,問題是能力不行。不是說他們笨,而是他們根本不清楚南洋的情況,也根本不懂貿易。萬一遇到個呆板點的,根本壓不住南洋。
皇帝用班超和竇固打了個的比喻,亦算是明確了意思,劉鈺可以攻南洋,但攻下南洋後必定是要回朝的。
雖然說得比較給劉鈺面子,說南洋剩下的事,定遠侯那樣一線人員去操作就是了,用不到“九卿”級別的在那蹲着。
那這“班超”的人選,既要有能力,還要會與西洋人打交道、還得明白南洋的地理風土人情等,其實範圍就已經很小很小了。
只要以“大局爲重”,那麼選出來的,肯定是劉鈺身邊的人。
最起碼、或者說最淡薄的關係,也得有個師生之義。
更不要說靖海宮裡最優秀的那些人,劉鈺肯定和他們關係都不錯。
人選問題,劉鈺覺得還是讓皇帝去選吧。雖然皇帝嘴上說,海軍既成,很多事和以前就不一樣了,只要海軍主力在廣東,南洋甚至比西南西北還容易控制,不用擔心那裡自立裂土。
但是說歸說,劉鈺心想你既這麼說,要真的明白,自會選合適的人;若只是說,心裡卻狐疑,那終究也選不到合適的人。
既如此,自己推薦誰,意義不大。合適的人,就那麼幾個,只要是要選合適的,就繞不開劉鈺早已謀劃佈局好的那個小圈子裡的人。
“陛下,臣以爲,經略南洋,還是要看目的。正所謂,上下一心,方可成事。陛下要達成什麼目的、或者說想要一個什麼樣的南洋,最好是選一位想法和陛下相近的,而不是選一個人再去叮囑他該怎麼做的。”
“譬如兩漢開西域,是爲了擊匈奴,是以要加緊軍事控制。”
“可本朝下南洋,是爲了什麼呢?這個,陛下心中自有打算,何不將此爲問對之題,詢問幾個候選人?”
“臣,似不便先知。”
這個事,換了別人,說不定也就無所謂聽不聽皇帝的想法。
但劉鈺和皇帝之間,在這種事上,有個前科。那就是當初劉鈺在武德宮大考的時候,皇帝專門漏過題。
因爲有這麼一個前科,所以就不得不多考慮一些。自己培養的那些人,絕對是對答如流,即便不知道題目,提及南洋,也絕對說的頭頭是道。可要是自己提前知道了,到時候只怕皇帝想起這個“前科”,自己心裡嘀咕懷疑是劉鈺漏的題。
有些事,關係好的時候,那是美好的回憶;一旦關係逐漸變了味,那就反倒成了心病嘀咕。
然而皇帝聞言,笑了許久,緩緩搖頭道:“朕自己都不懂南洋的事,真讓朕自己去問,朕自己都不知道對錯,又怎麼知道他們回答的對錯?”
“下南洋的關鍵,不是下。一如西北的事,不在打;西南的事,亦不在打。或移民、或改土歸流、或另有手段。既要‘簡小過、總大綱’,那總得知道大綱爲何吧?”
“愛卿不必避嫌,朕也直說了就是:這事兒,愛卿就沒法避嫌。能選的南洋都護,全都和愛卿關係密切,避不避,已無意義。”
“如今已是五月,今年冬季,可以出兵嗎?若今年冬季出兵,何日結束?出兵之際,與荷蘭國的貿易,將會損失多少?是否可以恢復?是否會影響一些專攻出口緊俏貨物的工匠生計?”
“此事,非卿不可與朕談。”
“而至下南洋、立軍鎮、制方略、謀漢唐西域諸國之匍匐……以上種種大政方略,天佑殿與樞密院,當與朕共議。”
“但若在南洋如何管制、如何與西洋人打交道、如何恩威並施叫南洋小國不敢又不臣之心,如何臨機決斷……這就需要一個在前線總管的人。非靖海宮出身不可。”
“愛卿昔年欲效張博望、班定遠。但平準一戰後,當以九卿衛尉爲任,在其位,謀其政。居於廟堂,一些一線的事,當應信賴新人啦。”
“朕閱《後漢書》,每每思及愛卿昔年博望定遠之志,翻看的卻不是班定遠之傳,卻看竇孟孫之傳。”
“竇孟孫久歷大位,甚見尊貴,賞賜租祿,貲累巨億,而性謙儉,愛人好施,士以此稱之。漢帝以其曉習邊事,凡邊有警事,即被訪及……愛卿當爲之。”
皇帝一開始就用班超和竇固的舊事做比喻,實際上選的這個比喻也相當的微妙。
不巧妙,卻微妙。
歷史上,真正名副其實的冠軍侯,一共兩位。
一位封狼居胥、一位勒石燕然。
勒石燕然的那位,叫竇憲,不是竇固竇孟孫。但兩人是本家,傳記也是一起的。
霍去病的例子,不是太好,皇帝不是很喜歡用。
一來天妒英才,霍去病早逝。二來霍去病有個“好”弟弟。
劉鈺年少從戎,徵羅剎、平準部、伐日本,皇帝心裡覺得自己要比漢唐,總是自己演戲覺得劉鈺可以當他的冠軍侯。
而當初劉鈺去漠北與羅剎談判,也拍了皇帝一個大馬屁,將勒石燕然的碑文拓了下來。
他又常常以班超爲偶像,按說起來皇帝要做比喻,其實更合適於第二位名副其實的冠軍侯,竇憲。
但是,這個比喻也不好。
竇憲固然勒石燕然,但權勢太大,可謂是權傾朝野,軍方几乎全是這位冠軍侯的人。最後的下場,也是被抄家、被迫自殺。
提及冠軍侯霍去病,就不得不提衛青;提及冠軍侯竇憲,就不得不提竇固。
一則皇帝覺得以霍去病爲喻,怕對劉鈺不吉利;二來皇帝要臉,覺得將來下南洋、遏西洋若是成功,後世可以評價他與漢武唐宗並列,但現在自己拿自己比漢武,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拉不下這個大臉皮。
於是皇帝用竇固來做比喻,希望劉鈺在此戰之後,如同追殺匈奴、降服西域之後,就歸朝安享生活的竇固一樣:有什麼大事,皇帝會問;但是前線的事,讓小年輕的去就行了;戰略上你給出主意,打好了基礎,將來自有人勒石燕然。
你可以貲累巨億,而性謙儉,愛人好施,士以此稱之。朕有什麼戰略上的事,也會詢問你。
但此戰之後,你就不要領兵了,不是朕信不過你,而是你要轉變一下心態,不要老想着去前線,要相信這天下不會缺張博望、班定遠那樣的新人後輩。
然而,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非常隱藏的寓意,甚至讓皇帝有種冥冥天命般的感覺。
漢章帝章和二年,三月,追匈奴、收西域的重臣竇固,病逝。
同年四月初九,章帝崩。
在劉鈺不可能看到的皇帝自用的《後漢書》裡,在此列傳的末尾自注幾字:
命乎?天乎?
若孟孫不薨,執大將軍節、勒石燕然、功高天下、權傾朝野、而至抄家滅族者,非其莫屬乎?
亦或執大將軍節、勒石燕然、功成身退、闔門自守、忠心耿耿,效武侯之忠、比衛公之退?
未可知也。
社稷家事,最懼未可知三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