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

“這灌口二郎真君廟,原就是汴京一個極繁華的所在……”金蘭此時儼然已是一個汴京通,熟門熟路地向高麗國王妃介紹着汴京的風土人情。在熙寧十六年的時候,高麗國先王王徽病逝,卻沒有留下傳位的遺詔。順王王勳按順序繼位,不足百日,便忽然暴死。在高麗國王公大臣以及宋朝使節、軍隊的擁護下,宣王王運繼承王位,並且順利受到宋朝皇帝的冊封與遼國的承認。王運繼位一年後,便派遣他的兒子懷王王堯、高麗國王妃、懷王妃前來大宋,恭賀高太后的生辰。此時離七月十六日高太后的生日尚早,太后、皇后特下懿旨,令清河郡主與成安縣君金蘭陪高麗國王妃、懷王妃觀賞汴京景緻。

“二郎真君極是靈驗,凡祁水療病,有求必應,所以被朝廷封爲靈惠應感公。後來又聽說大宋仁宗皇帝時西夏入寇,二郎神大顯神威,用一場大雪逼退了西夏人,保住了延州,又晉封爲昭惠靈顯王,‘二郎神’其實只是民間的俗稱。汴京百姓敬奉二郎神,便在汴京立廟祭祀。今天正好是六月二十四日,相傳便是二郎真君的生辰,凡汴京各行各業、店鋪酒肆、王公貴族、官府衙門,都要來獻祭,市井百姓,更加不用說了。今天也算是汴京的一個熱鬧節日。”那高麗王妃與懷王妃一面聽金蘭介紹着,一面悄悄掀開馬車的窗簾,向外面窺望。她們從開京到了杭州,已覺杭州之繁華幾似人間天堂,到了汴京後,才發現杭州其實不過是一座小城市而已。此時她們遍眼所見,到處都是人羣熙熙攘攘,便是整個開京的人都聚到一起,都還不及這裡廟前熱鬧。若非有儀仗開道,她們真是無法想象要怎麼樣才能擠進廟中。“開封府從昨日起,便已開始準備祭祀了。相傳只要能燒到五更的頭柱香,便能保得一年的平安。昨天晚上,未曉得有多少人便住在這廟裡,專等五更時分一到,便要爭搶燒那頭柱香——去年頭柱香,聽說是太府寺搶到……”

“官府也要來爭麼?”懷王妃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着金蘭。金蘭笑道:“不爭怎的?天子腳下,誰能仗勢欺人啊?親王、宰相,連各國的使館,都會派人來爭燒這頭香,自然是誰有本事誰爭得。前年還是一個什麼行會爭到了哩。不過普通百姓再怎麼樣,也是爭不着的,只好從破曉開始再來獻祭。娘娘,你看那裡——”金蘭用手指着窗外,引着高麗王妃與懷王妃的目光,“娘娘看那露臺,那堆成小山似的東西,便是各種各樣的獻祭了……”

馬車一路緩緩前行,金蘭在車裡面不斷地向高麗王妃和懷王妃介紹着所見的種種事物。哪裡有人在跳索,哪裡有人在玩相撲,哪裡又是演雜劇的,叫果子的,學像生的,棹刀裝鬼的,說諢話的……只見這廟前百戲紛呈,倒似汴京城的藝人都到齊了一般,看得那高麗王妃與懷王妃目不暇接,眼花繚亂。“這二郎神除了祁水療病,護國護民外,還是戲神,所以……”金蘭正說着,忽聽到懷王妃壓着嗓子驚叫一聲:“那……那是什麼?”金蘭與高麗王妃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高麗王妃嚇得用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小口,她也幾乎要驚叫起來——便見神廟正殿前有兩根高達數十丈的幡竿,在那細細的竿尖之上,又搭了一根橫木,幾個裝扮成神鬼的藝人,正在那橫木上手舞足蹈,口吐煙火,引得下面的人們驚叫連連。金蘭卻是見怪不怪地笑道:“每年不知有多少,都是爲了看這個,巴巴地特意趕來。”

金蘭與高麗王妃、懷王妃們興高采烈地聊着天,清河卻是顯得百無聊賴,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接一兩句。說漢語,講漢話原本便是高麗貴族的時尚與必要修養,所以雖然高麗國的那兩個后妃說的漢語,帶着濃重的杭州口音,但她還是勉強聽得懂。只是對於二郎神廟,清河卻實在缺少興趣。這二郎神本是蜀地神祗,原是蜀國護國之神,與蜀後主孟昶有着牽扯不清的聯繫;王小波、李順叛亂,亦曾以二郎神爲號召,宋朝開國之初,直至真宗朝,都曾經嚴厲禁止過供奉此神,一直到宋朝在蜀地的統治穩定後,才漸漸放鬆,直到宋仁宗朝以後,二郎神才慢慢流傳至全國,並附會了各個神祗的故事聚於一身,連二郎神的名字,都幾經改變,最終有了此時的“昭惠靈顯王”趙昱。這些流變,就算是世居汴京的本地人,也都說不清楚了,金蘭自然更不可能知道,但清河卻曾經聽石夫人桑梓兒說過——神仙們的來歷一旦被追根溯源,神秘感就蕩然無存了,那種敬畏之情,也會自然而然沖淡了許多。不過,讓她真正心不在焉的,是她昨日在宮中無意間聽到的流言——太子殿下又染上風寒了。

自從狄詠戰死後,清河幾乎將全部的寄託,都放到她的兒子狄環身上。爲了她的兒子,清河煞費苦心,原本刻意地遠離宮廷爭鬥的她,不得不加倍的努力,不僅要討得高太后、向皇后的喜愛,還要結好朱妃,製造更多的機會,讓狄環能夠從小親近太子趙傭——雖然孩子自一出生便沒有了父親,但這種關係,將是狄環一生的保障。但這位太子殿下的身體,卻實在讓人擔心,一個月內,竟能病上三四場,遠遠不如他的其他弟弟們身體壯實。而她的皇帝哥哥,身體又是同樣的多災多難……

“郡主,你要不要也去拜拜二郎神?”金蘭謙恭地聲音打斷了清河的思緒,她一愣神,這才發覺馬車已經到了廟前,她透過車簾向外瞥了一眼,見廟裡的道士都在牌坊處迎接,道旁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清河淺淺一笑,柔聲道:“這外面的百姓,都是來看高麗國的王妃的呢。我身體有點不適,便不下車了。勞煩妹妹替我陪陪王妃和懷郡夫人。”高麗的懷王妃,自然是不可能受到大宋的承認的。

高麗王妃看了一眼金蘭,連忙笑道:“郡主若是不舒服,不如我們便打道回府罷。反正今兒也盡興了。”雖然看出來清河的態度不過是應酬而已,但她卻不敢介意。畢竟她對面坐的,是真正的金枝玉葉。她早已聽說,這位大宋宗室中的第一美女,雖然只是個郡主,卻是食公主俸,一切待遇等同於長公主的郡主。大宋內廷中的尋常妃子,都要敬這位極會做人的靜淵莊女主人三分。

“豈可因我一人之故,而掃了大家的興。”清河笑道,“失禮之處,還望王妃、懷郡夫人莫要怪罪。”

“不敢。”高麗王妃與懷王妃連忙謙謝。

清河含笑目送着她們下了馬車,又被一羣人擁簇着進入廟中,忽想起一事,不由幽幽嘆了口氣。這個金蘭,只怕還不知道他的丈夫在陝西惹出了滔天大禍吧?

次日。大內,保慈宮。

很快就到五十二歲壽辰的高太后斜靠在暖閣的榻上閉目養神,清河站在旁邊手執團扇,輕輕地替她扇着風,一面低聲向高太后講着前一日陪兩個高麗后妃的經過。“去了二郎廟後,又去了金明池,雲蘿聽高麗王妃話中之意,似是頗想去動物園,因金明池出來後,天色已晚,又非順道,便不曾提起……”

“改日你便陪她們去瞧瞧。她們遠道而來,儘儘地主之誼是應當的,這也事關朝廷的體面。”高太后吩咐道。“曾布、薛奕從凌牙門回京敘職,從注輦國買了四頭白象回來,那高麗王妃想是沒見過的……”

“是。”清河連忙應道,想起此事,又覺好笑,不由掩嘴笑道:“那白象倒確是稀罕物,他們爲給太后賀壽,萬里迢迢運回來進獻——聽說那注輦國就是天竺哩——未曾想,反倒連捱了太后、皇上兩頓責罵,各罰了一個月的俸,最後倒是替動物園忙了一場。”

高太后聞言,睜眼看了清河一眼,也笑道:“曾布和薛奕,一個是朝廷的大臣,做過三司使的;一個是朝廷的大將軍,統領着南海水師,算得上是一鎮諸侯。朝廷要他們盡忠報國,不在這上面。這是內侍宮女們要做的事,不是大臣當爲的。曾布應當學學韓琦、司馬光;薛奕應當學你家狄郎……那四頭白象,萬里迢迢從注輦國運來,要花費多少緡錢?耗費多少人力?我要收了他們這禮,日後地方官便要爭相仿效,國家就該出奸臣了。十一娘,你也是常讀書的,定讀過‘楚王好細腰,城中多餓死’這句話,宮中好奢華遊樂,往往便是亡國之始。”

“太后這些話,其實都應當寫下來,便象《女則》那樣,垂範後世。”

高太后淡淡一笑,微嘆了口氣,“長孫皇后寫了《女則》,墨跡未乾,便有武周之禍。大道理,孔聖人的時候,便早都講盡了。《女誡》、《女則》雖不能說全然無用,但對付奸佞,畢竟只能靠忠臣——那《女則》能讓武氏改過歸善麼?天下事,事不同理同。昨日仲明(阿越注:雍王趙顥的字)來,說陝西又鬧兵變——你說朝廷沒設三尺之法麼?可最後平定那兵變的,還是要靠忠臣良將……”

高太后似不經意地說着,但她話題一帶到渭南兵變時,清河心裡卻不自禁地格登了一下。雖然朝廷竭力封鎖消息,汴京城中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六月上旬在陝西渭南發生了極爲嚴重的禁軍叛亂,但想瞞過所有人卻是不可能的。清河多少也聽到了些風聲,先是章惇緊急奏報渭南兵變,然後樞密院便突然忙碌起來,自樞密使以下都夜宿禁中,皇帝那幾日間的臉色極是難看,整個宮中都戰戰兢兢。沒幾日間,便見皇帝心情明顯好轉,臉色和霽了許多,然後清河便聽說渭南兵變已經平定了——有傳言說是唐康擅調禁軍,而且還……不知爲何,清河心裡如亂麻一樣的,雖然從表面來看,什麼事都沒有,但她總覺得堵堵的,似乎有什麼不對勁。皇太后最喜愛二哥趙顥,那是舉世皆知的,在大哥趙頊即位後,就是熙寧初年,趙顥還一直住在宮中,甚至連四哥趙頵出居外宅以後,趙顥接連上表請求出外,但趙頊顧慮母后的感受,一直沒有準許。爲了此事,從先帝時起,朝中便一直有非議。如此拖了數年之後,因爲迫不得已,皇太后才下令在皇宮附近給趙顥修了王府,不僅如此,趙顥還被特許每日一謁禁中,諸王之中,無人能比。直到熙寧九年皇帝突然生病,惹出好大一場風波來(詳見《•權柄》),皇帝才稍生嫌隙,找了個由頭,令趙顥由每日一謁禁中,改成三日一謁禁中。雖然如此,但皇帝還是顧及着皇太后的感受,念及兄弟之情,對這個弟弟親寵有加,不僅屢次徒封,加封其諸子,而且知道他喜好善本,又精於騎射與書法,每每得到孤本、善本,必先賜給他去抄眷;有良弓、駿馬進獻,也是由他先挑,至於進貢的筆墨紙硯,更是遠遠優厚於諸親王。而趙顥這數年來,也一直有着“孝悌”的美名,但凡入府講經的儒士,無不倍受禮遇;逢年過節,必賙濟孤寡。但卻又絕不交結朝中的大臣,能進入王府中的,全是白衣;而且趙顥也不象熙寧初那幾年,常常私下裡向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進諫,批評新法,竟是絕口不談政事,只是恪盡孝道,承歡膝下。不管是宮中朝中還民間,提起雍王,無不交口稱讚,以“賢王”相許。但爲何這“賢王”,突然間又向皇太后說起渭南兵變的事情來?這只是無意提起,還是另有深意?清河只覺得這事紛無頭緒可尋,她於渭南兵變的前因後果,所知不過是一鱗半爪,而看高太后的神態,聽她的語氣,又顯然還有弦外之音……

一瞬之間,清河腦海中閃過許多的念頭,臉上卻裝作極爲驚訝的樣子,愕然道:“陝西兵變?”

“一萬禁軍,在陝西腹地兵變!”高太后搖着頭,道:“所幸已經平定了。”

“平定了?!”清河彷彿還是第一次聽這個消息,低聲道:“阿彌陀佛,這真是聖人自有天佑……”

“這是祖宗庇佑。”高太后道,“可也是因爲有忠臣良將,奮不顧身,才能及時平定那些無父無君的叛賊,消彌禍患……”清河認真聆聽着高太后的話,隱隱約約感覺到她話中有些不平常的意思,但高太后說到此處,卻似乎感覺到有些倦意,忽然淡淡一笑,道:“今兒話說得太多了,朝中的大事,自有官家與外臣們處分。”

轟隆隆——一陣雷吼從雲端響起,閃電拉破了天空。在突然之間,整個天空,便都是炸雷的響聲,一陣接着一陣,閃電伴着雷鳴,將黑暗的天空照得通亮。那滿天的雲層,似渾沌洶涌的海浪,卷滾着,翻過汴京的天空。轉眼之間,達達地雨點,便傾盆而下。一直伺候在院外的隨從,都是些精明剔透的人,不待雨下,早已跑進院中,給蔡京等人撐起了雨傘。

“好大雨!”蔡京望着這逼逼剝剝淋淋篩篩的滂沱大雨,不由脫口讚道,一面笑道:“談興未盡,此處亦非賞雨處,不如隨我去一個所在,如何?”秦觀滿心記着曾布所說的話,不待曾布、薛奕回答,便忙允道:“今日你蔡元長是東道,你說去哪,便去哪裡了。”曾布、薛奕相視一笑,也道:“便聽元長安排。”

蔡京笑着令隨從出去備車,四人一道出了酒樓,便見店外已有兩駕馬車等候,當下四人分乘兩車,冒着大雨,向南疾馳而去。

秦觀與薛奕同乘一輛馬車。薛奕上車後,便端坐閉目養神。秦觀卻摸摸坐榻,笑道:“這可是蜀錦。”又拿起榻邊的一個琉璃酒杯把玩,看着薛奕,似笑非笑地說道:“這一個琉璃酒杯,值價幾何?竟隨意置於馬車之上。”

薛奕睜開眼睛,苦笑道:“少遊要進御史臺麼?蔡元長的俸祿,買幾個琉璃杯,還是綽綽有餘罷?”

秦觀笑道:“吹皺一池春水,幹我何事?”說着,停了一下,用眼角看看薛奕,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若是我真進了蘭臺,休說蔡元長,便是薛侯你也沒好日子過。”

“我沒什麼好怕的。”薛奕眼皮都不擡,淡淡回道,“當水軍不容易,海上風高浪險,我麾下的虎翼軍第二軍,每年都免不了有幾艘船要葬身海底。便是不遇上海難,人一到了船上,各種各樣的怪病便紛至沓來,倘死在船上,便只好拋到海中,連屍骨都不能葬於故土。海船水軍要提高士氣,免不了要讓出海的軍士們發點小財。但這種事,當兵的可以做,當官的卻不能做。當官的一做,整個海船水軍便爛了。故此海船水軍有慣例,軍士們私下裡回易,各有份額,所得皆歸本人,軍官不敢侵吞。在船上有差遣的武官不許回易,但凡剿滅海盜,所得繳獲,四分歸公,四分歸武官,二分歸軍士;護送商隊所得傭酬,武官亦可得三成。如此公開分成,總比私下裡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要好。那該我的分成,我若不拿,底下大大小小的軍官,便沒有人敢拿。他們若發不了財,便會有人扣剋軍餉,私自回易,甚至扮海盜搶商船……什麼事都有人做得出來。這麼着處分,無論官兵,都樂於出海護航,剿滅海盜亦肯效死力。”

“且不論是非對錯,你這麼做,總是目無法紀,樞府竟然能容你?”秦觀沒料到薛奕這般輕描淡寫,毫不掩飾,着實吃了一驚。“衛尉寺、監察御史居然也不彈劾你?”

“察院那些御史?”薛奕輕聲笑了起來,“衛尉寺也罷,察院也罷,差遣到南海來的,誰心裡不算那是左遷?有幾個人到了凌牙門還會抱着澄清天下之志不改?況且我也不怕他們彈劾,薛某在大宋武官中,‘清廉’二字還是當得起的。”

車外風捲着雨,雨夾着風,噼噼叭叭地打着車頂,秦觀坐在車中,怡然自得地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正送到嘴邊,猛聽到薛奕說出“清廉”二字,不由一陣急咳,慌忙將茶杯放回小几上,定定地望着薛奕。

薛奕微微一笑,道:“我料你不肯相信。凌牙門有我的侯府,規模宏大,說是侯府,實則是凌牙門之子城,亦是虎翼軍第二軍之南海軍部,其中軍器、糧食儲備足支三年之用,戰守之具無不全備。歪歪書屋論壇修築此城所費約五十萬貫,全是由我的份例支出。那裡名爲私宅,實是公衙——少遊你定然還不知道,爲此事,我早已受過彈劾,你那些些貪腐之罪,相比之下,不值一提。幸賴皇上英明,內降指揮爲我脫罪(阿越注:指揮,這裡指皇帝的敕令)。否則薛奕全家族誅矣。事後,皇上敕令侯府入官,另賜我白銀十萬兩,並汴京、杭州、廣州、南海四處田宅共上百頃。這筆賞賜,再加上我歷年所得份例之餘額,折錢約八十餘萬貫,我覓人在凌牙門創建南海永豐錢莊,以低息借款資助南海諸島之莊園地主;又以永豐錢莊之名義,在廣州、凌牙門、歸義城捐建學院、孔廟,收容海船水軍及大宋移民子女……”

秦觀抿着嘴,靜靜地聽着,薛奕一個武官,竟能如此潔身自好,實在讓人難以相信。他飽含深意地望了薛奕一眼,忽似漫不經意地笑道:“薛侯如此,令人欽佩。不過,恕我直言,我卻聽說,薛侯在故里廣置莊園,阡陌相連數十里,富比王侯,新修祖墳家廟,無不逾制……”

薛奕霍然一驚,定定地望着秦觀。車廂內的氣氛,忽然變得沉悶起來。半晌,薛奕方幽幽問道:“少遊,這是你自己要問的?還是替別人問的?!”說罷,定定地望着秦觀。

秦觀從容回視着薛奕,淡淡道:“薛侯莫怪,我是奉旨問話。”

“奉旨問話?”一瞬間,薛奕腦中轟地一聲,頓時只覺腦海中一片空白,連車外轟隆不斷的霹靂,似乎都已隱去不聞。他下意識地騰地起身,便要跪倒,卻被秦觀一把按住。便聽秦觀溫聲笑道:“皇上無責斥之意。皇上若要責備你,何必令我來問話?兩府、蘭臺、衛寺,隨便哪裡一道文牒,你只怕便要有數不清的麻煩……”

薛奕畢竟是久帶兵的人,片言之間,便已冷靜下來。秦觀拐着彎地試探他,他其實早有覺察——他素知秦觀不是多嘴多舌的人,豈會毫無由頭地帶起這種敏感的話題——但他先前所疑,不過是以爲秦觀或受石越之託,來敲打他。薛奕自覺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且皇帝也曾內降指揮爲他脫罪,他便也有了有恃無恐之意。不料秦觀竟突然問起他老家的事情,而且連他家新修祖墳家廟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薛奕自是不免生氣。這擺明了是不信任他,纔會有人去刨他的老底。歪-歪-書-屋他絕想不到,秦觀一個歸國敘職的高麗正使,竟然會奉旨來問他的話!這名田過限,墳廟逾制,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罪名。大宋滿朝文武,誰家不兼併?哪戶不逾制?但真要追究起來,什麼樣的罪名都能按得上去。但也只是一轉念之間,他便立即明白,皇帝並沒有追究他的意思。否則,便如秦觀所言,兩府、蘭臺、衛尉寺,隨便哪裡,一道文牒傳來,他都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臣薛奕,謝皇上隆恩。”薛奕側了側身子,舌尖舔了舔乾澀的嘴脣,方沉聲道:“臣聞世俗慣趨利避害,使民知禮義難,使民知富貴易。臣所以沐猴而冠,炫耀桑梓者,不過是欲使天下人知國家財富,亦可來之於海上;功名利祿,亦可取之於海上。區區之心,伏乞皇上明察。”

秦觀聽薛奕說話間已用了對答的語氣,忙笑着安慰道:“我雖是奉旨問話,但皇上之聖意,於薛侯還是信任有加。薛侯要體諒皇上的苦心,朝野清議,雖貴爲天子,亦不得不顧慮。這實是一番保全之意。這世上,常有一種人,拿着雞毛便當令箭,擅會作威作福,更何況是皇上的口諭!故皇上令我來問話,其實是知道我這幾年辦差謹慎,還算略懂得分寸。又是個外臣,不至於鬧出什麼事來。且我與薛侯,也算是舊交,還說得上話……皇上如此苦心詣意對一個武臣,在我大宋,實是異數。我雖然是奉旨問話,可心裡不知道有多羨慕你呢。”

秦觀娓娓而談,一面轉述皇帝的話,一面猜度着皇帝的用心,薛奕聽在耳裡,心裡邊亦自覺皇帝對自己的確是有格外之恩寵,知遇之情,油然而生。他雖是武臣,卻素以士大夫自居,也不屑於說些諛辭濫調,當下只是北拜再三。

卻聽秦觀又低聲嘆道:“此番歸國,才知國事艱難,真乃舉步維艱。這次皇上召對,我看聖意並不願意看到海外鬧出點什麼事來。當此之時,國庫空虛,宮中百般裁減用度,而海外諸臣卻極盡奢華,這豈非授人以柄麼?”

薛奕這才徹底明白秦觀爲何突然提起這些話題來,他這番回汴京,本來是以爲皇帝定然會單獨召對,有一肚子的事情準備着要向皇帝說,但此時他也已經明白,這一回皇帝不可能單獨召見他了——否則剛纔那些話就沒必要由秦觀來說,而海外諸臣中,毫無疑問,秦觀也已經成爲皇帝的新寵,相比他熱熱鬧鬧地抵定高麗局勢,又促成高麗王妃、事實上的高麗王儲來汴京賀壽,其餘人的確也遠遠比不上這種風光。本來,皇帝是否單獨召對,薛奕也都頗能泰然處之,但偏偏這一次……

薛奕無奈地把目光投向車外,望着那無休無止傾盆而下的大雨,默默地苦笑着。秦觀看了一眼薛奕,也同時陷入沉默當中,皇帝擔心的,只是不希望因爲海外諸臣的豪富,而引發一場政治上的不穩定——所以,皇帝纔會用這種特殊的方法,來穩住薛奕,畢竟只有薛奕,纔是大宋在南海地區真正的柱石之臣。皇帝可以隨意貶斥驅逐一個貪腐的曾布,大宋有成千上萬的官員可以代替曾布,但他無法在短時間內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來代替薛奕。然而,海外的隱患,又豈止只是這麼一樁?秦觀眼睜睜看着高麗的貿易額逐歲下滑,又親耳聽到曾布說這已是海外貿易的普遍現象……他憂心忡忡地想着:這,也許會是比海外諸臣們的家產更加危險的問題。

馬車在暴雨中疾馳,沿着御道筆直向南穿過保康門、宣化門(即俗稱所謂“陳州門”者)後,出城便折而向西南馳騁。車外風雨肆虐,車中亦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各自心不在焉搭着閒話的秦觀、薛奕只聽到“籲”地一聲,疾速奔馳的馬車忽然放緩了車速,便聽外面蔡京大聲笑道:“到了,到了。”

二人相視一笑,隨從早已搭起車簾,二人忙掀起袍角下得車來,卻見馬車正停在一座莊園之外,蔡京與曾布顯是先到了一陣,二人俱在門口等候。待秦觀與薛奕一下車,蔡京便笑吟吟引着衆人向園中走去。

秦觀隨着衆人一路行去,便見這園中樓臺高峻,庭園清幽。水閣竹塢、風軒鬆寮,設置佈局,無不出人意料,卻又極盡雅緻。他在心裡暗暗讚歎,卻見蔡京在園中並不稍停,一路談笑,未多時便到了一處石港前。秦觀望着面前這條在暴雨中波濤翻滾的大河,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座莊園,竟然在東蔡河的邊上。他面前的這條河,便是至陳州東南接通沙河,通陳、蔡、汝、穎諸州漕運之惠民河。

“這惠民河,在太平興國六年,每歲向京師運送粟菽總計不過六十萬石,而至熙寧十六年,惠民河運粟九十萬石,菽四十萬石,平日舟輯相接,熱鬧非凡。這莊園原是王君貺家的,因嫌惠民河舟輯日多,喧擾不寧,纔將這園子賣與我。我卻喜它熱鬧……”蔡京笑着說起他得到這園子的經過,頗有幾分自得之意。這王君貺,便是當今的三朝老臣王拱辰,他十九歲中得狀元,仁宗時做了十幾年的翰林學士,出使契丹,遼主設宴垂釣,每得魚,必爲之酌酒,親鼓琵琶以侑飲。趙頊登極後,他也做過太子少保、宣徽北院使、判應天府等官,但王拱辰是舊黨耆老,故此也並不得寵。惠民河邊的莊園別墅,在宋朝實是身份地位的一種象徵,蔡京自王拱辰家買到這座園子,於心實喜焉。

曾布望着沾沾自喜的蔡京,心裡酸酸的,嘴角一撇,故意問道:“元長可知這園子的典故?”

“典故?”蔡京被他打斷,不覺愕然道:“這園子是治平年間才修起的,能有何典故?”

“難道昭陵時此處便無園榭麼?”曾布悠悠笑道。

“這……”蔡京不由愣住了。

曾布微微一笑,道:“包孝肅知開封府時,這惠民河邊,也是臺榭相連的,盡是中官貴戚之產業。包孝肅以其不便惠民河漕運,借某年京師大水,盡將之悉數毀去。後來官司還打到溫成皇后跟前……元長沒有聽說過麼?”

“原來如此,真不愧是閻羅包老!”蔡京嘻嘻笑道,“難怪我說這惠民河邊的園子怎的都沒有什麼年頭?原來是閻羅包老毀掉的。若果真我這園子阻塞了漕運,便毀了也應當。”

曾布本意想酸酸蔡京,卻不料他竟是絲毫不放在心上,不覺驚訝,心裡免不得又對他高看了幾分。臉上卻若無其事地和蔡京開着玩笑,“不料蔡元長倒是個大財主……”

衆人說笑間,已有僕從已送來斗笠蓑衣,服侍着四人穿戴了。一個隨從在碼頭吹了個口哨,便見一艘漁船自樹後搖來,泊到了碼頭前。

蔡京回頭對三人笑道:“蓑衣漁船,順河而下,端坐船中,隔雨遙望兩岸王庭謝院,此雨中之樂也。”

薛奕看看蔡京,又看看曾布、秦觀,玩笑道:“要作詩末?若要作詩,這船我便不坐;若不作詩,我還坐得。在南海這些年,每日不是操練演習,便是算些錢秣出入,哪裡還能作詩?”

“薛侯放心,今日只吃酒,說些閒話。況且,有曾公與少遊在此,我也不願意出乖賣醜……”蔡京一面笑着,一面請三人入船倉中坐了。

衆人入了船倉,才發現這艘小船外表看起來不過象是平平無常的漁船,但裡面卻極是乾淨素雅,船中還有兩個青衣童子侍立着,聽候差遣。那船伕顯也是老手,操這一葉之舟,泛於暴雨激流之中,竟安如平地。連薛奕都嘖嘖稱讚,笑道:“這樣的人用來做廝喚僕役,實是浪費了。倒不如到我虎翼二軍去。”曾布卻指着後面遠遠跟着的一艘大船笑道:“有薛世顯在,還用得着它麼?”惟有秦觀心事極重,輕啜兩口清酒,便向曾布問道:“先前曾公道整個海外貿易都在減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這麼一問,船內頓時沉靜下來。曾布沉默了一會,仰脖喝了一杯酒,苦笑道:“其實這與高麗之事理爲同一。所謂海外貿易,說破了,不過是大宋用絲綢、瓷器、鐘錶、蔗糖等物事,換取海外諸夷的香料、美玉、寶石、金銀等物。用石子明的說法,大宋賣出去的,主要是加工之後的奢侈品;買進來的,主要則是天然開採的奢侈品。海外既然並非是遍地都寶石金銀,那麼一旦互市達到一定規模,無法再繼續增長,便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凌牙門以西,還隔着一個注輦國。注輦國阻在大宋與大食之間,凡過往商品,不僅要抽取十分之一的貨物,還要額外徵收高稅。大宋商船直接前往大食,船隊規模亦有限制。雖然這些年來,我們已經知道大宋的絲綢、瓷器、鐘錶甚至是棉布——但凡是大宋所產之物,在大食乃至泰西被視爲天物,需求極大,價格奇高,但是卻也無能爲力——我們現在知道得很清楚,不僅注輦國是做轉手貿易,便是大食海商,其實也在做轉手貿易。大宋的船隻從注輦國到大食,都是被嚴格限制航線。況且,從大食至泰西,據說也無法通過海運到達……”

“《地理初步》上的地圖,不是可以繞過所謂的‘非洲’直抵泰西麼?”秦觀奇怪地問道。

曾布與薛奕相視苦笑,“地圖與航線……”曾布無奈地說道:“況且我們現在連注輦國都通不過。倒是聽說有幾拔民間商船已經去尋找那條航線,但是至少現在沒有任何迴音。”

薛奕慨聲道:“要想通過海外貿易獲取更多的財富,就必須打通大宋與大食國的航線。我搜集註輦國的情報已經快十年了,但是知道的卻並不多。他們不僅對我們有戒心,對大食人也有戒心,大食的商人對其國中虛實也所知有限。我本意想聯絡大食人夾擊注輦國,但大食國四分五裂,國力衰退,自顧不暇。而目前大宋海船水軍之實力,也無力遠征注輦國。除非給我一隻我想要的艦隊!”

“難道我大宋海船水軍沒有薛侯想要的艦隊麼?”秦觀久在高麗,在整個東海地區,大宋海船水軍耀武揚威,不可一世,他完全無法想象這個世界還有大宋海船水軍擊敗不了的敵人。

“一旦開戰,不僅我們會攻擊注輦國的海船水軍、商船、港口、城市,同時還要保護我們自己的商船、港口、城市……”一說到海戰,薛奕立即激動起來,“如此,兵力就勢必要分散!你知道注輦國有多少戰艦?我目前蒐集到的情報,他們至少有戰艦千艘以上,至少分成五個艦隊——若無絕對優勢,我們防不勝防!”

“那薛侯以爲我們要多少艘戰艦?一千艘?”蔡京在一旁問道。

“不!四十艘!”薛奕的眉毛都揚了起來,“只要四十艘!”

“四十艘?”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不錯,四十艘比福船稍大的戰艦,每艘戰艦的甲板上,可以放十門至二十門火炮!”薛奕雙目炯炯,“用兵研院最新的那種炮,裝填五斤鐵彈的,我與我的參軍們推演過無數次,注輦國沒有任何一艘戰艦能當得起兩炮命中,大部分戰艦,只要擊中,就必定沉沒。歪~歪~書~屋我們將四十艘戰艦集中使用,尋找敵人主力決戰……就可以有充足的兵力來守衛凌牙門……”激動之下的薛奕,幾乎將他的作戰計劃全盤泄露出去,幸好到最後關頭,他猛地醒悟過來,收住了嘴巴。

“那不可能。”蔡京、曾布、秦觀,甚至是薛奕本人,都知道他的這個計劃想要通過,在目前絕無可能。大宋的戰略重心,是平定西南叛亂,鞏固兩北塞防,薛奕的計劃需要朝廷撥給他四百至八百門火炮,這幾乎是白日做夢。“難道南海諸國再無潛力可挖麼?石學士說過,將來海外貿易真正的財富,不是金銀寶石,而是取之不採用之不竭的原料!”秦觀覺得極不甘心。

“將來是否如此,我不知道。”曾布不願意正面批評石越,只是輕描淡寫地揭過,“但以目前來看,海外貿易,主要便是奢侈品貿易。這些年,爲了加深對交趾等國的控制,廣州市舶務與凌牙門、歸義城市舶務已費盡心機。我們壟斷了幾乎整個泛南海地區的食鹽買賣,交趾國自產的食鹽的確不如大宋的鹽價廉物美。此外,還有蔗糖、胡椒,甚至棉布也賣得很好——而香料則主要保障中土之供應。但海外的蠻夷們沒有搖錢樹,縱然大宋的東西好,也是要拿錢來買,拿東西來換的。我們也設法要求他們種甘蔗、棉樹,但最後卻發現,從海外運甘蔗與棉花至廣州還可以接受,若要運到杭州,成本就無法控制——而且,也沒有海商放着在大利潤的生意不做,來掙這毫末之利。最終,規模被控制住了。除了食鹽以外,我們沒有一樣達到了預期目的。”

“還有南海的大宋移民——”曾布彷彿是想發泄着心中積年的鬱氣,話匣子打開後便再也收不住了,“朝廷允許大宋百姓在南海購置土地,最初的確也有一批無賴子來碰運氣。但這些人,八成以上血本無歸……”

秦觀不可思議地望着曾布,聽他繼續說道:“實則歸義城與凌牙門附近的移民倒還好,他們被分配的土地就在歸義城與凌牙門附近,可以僱傭流放來的犯人勞作,交趾人也算勤勞,運氣好還能買到崑崙奴,甚至大食人賣來的奴僕,這些人如今縱使不是腰纏萬貫,也是倉廩豐足,衣食無憂。但那些在別地買土地的人,卻不過拿着銅錢換來一張毫無用處的地契。若沒有去過南海諸島,絕不能知道當地物產之豐富,那些蠻夷番部,大多不知耕種,不用錢帛,多以漁獵採集爲生,並且懶惰異常,在當地你縱然一擲千金,也僱不到任何人爲你做事。更何況有許多人根本就是孤注一擲,碰個運氣,聽信傳言買下那土地後便身無分文了,最後倒只好流落到凌牙門,成爲當地移民的客戶。只有極少數的人,才能賄賂那些酋長,買到一兩個奴僕,勉強經營。但這些人也不過是不至於血本無歸而已。歪_歪書屋在海外,除非是凌牙門與歸義城,雖孤懸海外,畢竟是大宋的國土,倒也有人願意世代在那裡生活的,他們種植糧食,自給自足外還可以供應兩城所需,這樣還無傷大雅。但若是有人一廂情願,想在南海諸島種植糧食發財,最終也只能是竹籃水月,除了廣州不時還會需要買一點糧食,兩浙、福建,只要不碰上饑荒,誰還會從海外來買糧食麼?而本地的許多番部,則根本不食五穀!”

“朝廷不準奴隸南海歸順蕃部,以爲有傷仁道。然而今之情形,則是中土往海外移民之人越來越少,凌牙門卻急缺勞力——凡經營莊園,與當地土著爭鬥都需要人,最後,便是大食海商越來越多的販賣人口至凌牙門——依大宋律,販賣人口乃重罪,有司不得不管;然若真管了,凌牙門只怕會暴亂!”曾布對當年被貶斥凌牙門之事,不無耿耿。

蔡京卻知道曾布斷不會授人以柄,把對自己不利的事這麼着公然在衆人面前炫耀,因笑道:“監察御史不管麼?”

曾布笑道:“如何不管?監察御史來找我,我回道:祖宗自有定製,海夷犯法,事涉漢人,依漢法;不涉漢人,依蕃法。今大食海商販賣夷人爲奴,與漢人無涉,當依蕃法。然某衙中無大食法令,未知彼國販賣人口是否論罪。於是我召集凌牙門所有大食海商,問他們大食國販賣人口是否有罪,他們皆答無罪,並一一畫押具狀……”

衆人聽他如此,頓時鬨然大笑。秦觀撲哧一口酒全噴到了自己袍子上面,指着曾布,笑得打跌。蔡京也笑得扶着案角,幾乎直不起腰來。

自蔡河泛舟歸城,蔡京又親自將薛奕、曾布、秦觀送回驛館,待一一安排妥當,竟已近酉正時分,此時大雨早已收了,雨後的汴京城,空氣中透着清新的味道。蔡京貪婪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登上馬車,吩咐道:“回府。”

他的宅子緊接着熙寧蕃坊,連秦觀等人所住的驛館並不遠,沒多久便到了。他這宅子原是汴京一個官宦人家的祖業,據說祖上是隨柴世宗打過三關,因功封過刺史的,因爲子孫不肖,家道敗落下來,鬧得連祖宅都要出售。正逢蔡京調任太府寺後,在汴京四處尋覓適意的宅院。他見這宅子東下西高,是所謂的“魯土”,正是宅經上所謂“居之富貴雄豪”的格局;又喜其庭院佈置,皆合己意;且這附近再無其他官員居住,在這風起雲涌的關頭可以減少許多麻煩,便花了八百貫足錢買了下來,只請人卜過風水,稍稍改了照壁的位置,便搬了進來。這宅子原主人也是官宦之家,祖上做到過六品以上,依宋制,造的是烏頭門,到了蔡京這兒,倒是連門都不用換了。

蔡京的馬車剛到大門口,便見他的管家蔡喜急急忙忙地迎了出來,一面服侍他下了馬車,一面在他耳邊低聲稟道:“大人,王殿院到了。依大人吩咐,請他在書閣等候。”

蔡京微微頷首,隨口問道:“王殿院來多久了?”一面加快了腳步,徑直向書閣走去。所謂“殿院”,是時人對殿中侍御史的尊稱,便如稱監察御史爲“察院”一般。自改官制後,御史臺下轄三個主要機構,其中殿院掌監察京朝百官,乃是御史臺中最有實權的機構。這個“王殿院”叫王谷,表字世用,與蔡京是同榜進士,曾放過兩任通判,皆以任事不避權貴而聞名,做殿中侍御史不過一年時間,便接連彈劾數名權貴,京師已是人人皆知有個剛直的“王御史”了。

“快有一刻鐘了。”蔡喜躬着腰,在前面引路,一面又低聲說道:“今日午時,小的去蕃坊買家生(阿越注:即傢俱),聽到有人在議論,說是陝西出了大事。只是究竟是何事,卻也沒個準,有人說是西賊捲土重來,有人說是盜賊,還有人說是兵變。只是……”

“只是什麼?”蔡京腳下未停,眉頭卻是皺了起來。

“只是有好幾個人都說,有人在西京看見石府的二公子,雖是坐的馬車,卻穿着素白的袍子,好似押解的犯人一樣……有人說唐大人是在陝西犯了事……”

蔡京猛地停下腳步,冷冷地道:“這些事,你不要亂傳。”

蔡喜聞言,連忙回道:“是,小的不敢。”

蔡京點點頭,看了他一眼,方繼續向書閣走去,腳下的步子卻是邁得更急了。陝西兵變也好,唐康擅調禁軍平叛也罷,蔡京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也許,換一個時間,這將是震撼朝野的大事,但現在,這一切,卻都不能成其爲重點。蔡京清楚地看到政事堂內呂惠卿的位置搖搖欲墜,他也敏銳地感覺到大宋朝正危機四伏——但是,呂惠卿倒不倒臺不重要,大宋朝倒不倒黴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呂惠卿的倒臺,大宋朝的危機,必須能給他蔡京帶來利益!保住自己,從危機中獲取對自己的最大利益,而不是被中樞的爭權奪利壓成齏粉,這纔是蔡京目前最需要關心的。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即使他把宅子買在熙寧蕃坊,他也不可能真正的置身事外。因爲,他就是石越手中的棋子,而石越,已經將他這粒棋下出去了。他必須完成棋手的任務,也必須巧妙地保護自己,只要稍有不慎,無論是哪方面的力量,都能輕易地讓他化爲齏粉,並且,不會得到任何同情——包括石越的!

快到書閣的時候,蔡京刻意放緩了腳步,把自己的神態變得從容。他走進書閣之時,王谷已經站了起來,他手邊的書几上,放着一把團扇和一卷書冊,蔡京眼尖,已留意到青箋紙的扇面上,有司馬光的題字。

他笑呵呵地搶上前兩步,揖謝道:“世用兄久候了。”

王谷笑着回了一禮,道:“你我故交,不必論這些虛文。”

“果然還是世用兄灑脫通達。”蔡京笑着又請王谷坐了,令人換了茶水點心,方笑道:“那我也將那些浮俗權且拋開。此番勞駕兄臺移趾,一是受舍弟之託,我家七哥與君家玉女的婚事,草帖前已卜吉,又蒙兄臺不棄,兩家亦已換過定貼。歪。歪。書。屋恰逢兄蒙恩旨入選蘭臺,便這事耽擱下來。數日前,舍弟寄來家書,託我打探兄臺之意,若兄臺應允,則可覓一吉日,他便令七哥入京,由我主持,行過定聘之禮,也好將此事早些定下來。”

王谷不料蔡京巴巴將自己請來,竟是先說他女兒與蔡京族侄的婚事,因笑道:“便依令弟之意,明日我便令人去找玉霄觀李道長,請他卜個吉日。”

“如此多謝世用兄成全。”蔡京笑着抱拳一禮,又開玩笑道:“我家七哥在西湖學院,也算是個魁首,將來少不得還給世用兄一個狀元女婿。”

“罷了,罷了。”王谷搖着手,笑道:“汴京三歲童子都知道西湖學院連中了三個傳臚了,一甲卻是一個也不曾中得。他若在白水潭,或還有幾分指望。邵伯溫都說了,西湖學院無一甲之命。”說罷,又看着蔡京,笑道:“元長找我來,斷不會只爲這些媒妁之事吧?”

“畢竟瞞不過世用兄。”蔡京笑道,卻微微沉吟不語,只是一雙眸子定定地望着王谷。王谷也只是含笑望着蔡京,並不說話。半晌,蔡京忽然一笑,緩緩道:“我聽說蘭臺令出缺,君實相公薦範純仁爲御史中丞……”

王谷笑道:“元長來京不過兩月,消息倒是靈通。”

“我還聽說世用兄與司馬公休交情匪淺……”蔡京笑着,用手指了指王谷的那把團扇。王谷含笑不語,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一年以來,司馬君實接連薦舉了十餘名清流名士,其中既有邵伯溫這樣的白衣隱士,亦有楊時這樣的中了進士後卻不出仕的名士,還有世用兄這樣的兩任通判,在地方政聲極佳的官員……一年之內,這些人幾乎遍佈御史臺、給事中。”

王谷靜靜聽着,忽淡淡插道:“君實相公舉薦賢材,全是爲國爲君之意,並無私心。司馬公休才識過人,至今不過是秘書省校書郎而已。況且,君實相公舉薦之士,固然有所謂‘舊黨’者,然亦有李敦敏這樣的所謂‘石黨’,還有我這種東不投西不靠的——否則,以皇上之英明,也容不得他來安插黨羽。”

“誠如兄臺所言,君實相公的確沒有私心。”蔡京抿着嘴,道:“我胡亂猜測一句罷——君實相公其實是操勞過度,疾病纏身,他是怕萬一有不諱之事,所以才遍召羣賢,只不過是希望他死後朝中能有賢臣弼士匡正而已。因戶部尚書無除官之權,不得已他才寄望於臺諫。本朝制度,能制衡兩府者,亦只有臺諫而已。”

王谷依然從容淡定地聽着,但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消隱不見了。

幾乎同一時刻,董太師巷司馬光府內。

相比起司馬光的地位,他書室內的陳設,簡樸得有些寒酸。一張書桌,一張琴桌,一張木椅,一張涼牀,一架書櫥,還有一座屏風,所有家生,都是汴京坊市中隨處可見的東西。書櫥內整齊有致地擺滿了書籍卷軸;書桌上的文牘、筆硯、炭筆、石筆,分門別類地擺放着,一絲不苟;書櫥與書桌都沒有任何雕工可言,方方正正,規規矩矩。它旁邊的屏風上面只有四邊有簡單的文飾,中間空白處用炭筆寫滿了蠅頭小楷,似乎它並不是一個裝飾品,而是一本備忘錄。整個書室中,惟一值錢的東西,便只有琴桌上擺着地那把唐代古琴,它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琴上還小心地用一塊黃綾蓋着,前面則供着三柱檀香——表示這把琴乃是皇家的賜品。

此時,司馬光正端坐在那張木椅上,聽司馬康說着益州路的情況,“……自熙寧十四年起,西夷南大亂,朝廷派兵進剿,三年之間,禁軍屢戰屢敗,州縣失陷,百姓無辜慘死,各地盜賊趁勢猖獗,於是益州一路之兵逐年而增,有進剿之兵,有守備之兵,有捕賊之兵,至熙寧十六年,僅前成都府路境內,凡禁軍、廂軍、鄉兵、蕃兵,已增至十二萬餘衆,其中泰半用於守備各地,防禦西南夷、盜賊之寇掠。彷彿五十年前陝西之事,復見於今日。而蜀地易出難進,轉運艱難,則遠甚於陝西。故凡征戰用度,十之七八皆自本路徵調,然統計前成都府路之戶數,即便算上叛亂諸州之戶口,亦不過八十六萬餘戶。是這兩三年間,蜀地竟是以七戶供一兵!先帝治平時,國家主客戶一千四百餘萬戶,兵員共計一百十六萬二千,其中禁軍馬步六十六萬三千,以十三、四戶養一兵,當時天下太平,天下財力猶幾殫竭,況益州西南,已是遍地烽火!轉運之費,又數倍於此。”

“況且,蜀中其實也沒多少存糧——石越撫陝,密謀伐夏,爲籌集糧草,事先曾向蜀中買糧;而各地常平倉之挪用虧欠又是常事,熙寧十四年時,蜀中官倉存糧本就不足,呂吉甫以爲西南夷反手可定,亦未先作準備,事到臨頭,只好行和糴之法。然自孟氏以來,雖有‘揚一益二’之謂,然益州之賦役亦素重於他路,富者固有之,而下戶亦極多。朝廷雖屢有嚴禁,不得擅自向下戶和糴徵調,和糴需由自願。但一旦涉及軍需,地方官徵不上糧草,便要丟烏紗帽……”說到這裡,司馬康忍不住譏刺道:“——今之君子,爭減半年磨勘,雖殺人亦爲之,何況這竟是要丟烏紗帽的?哪裡由得你百姓自願不自願?和糴轉而變成科索,有良心的官員,一手交糧一手給錢;次一等的官員,先交糧後給錢;最劣者,則是糴糧之後,給你一張欠條而已,朝廷撥放之錢鈔,反入了這些貪官之口袋。況自古以來,地方官吏皆是欺善怕惡之輩,朝廷遠在汴京,地方豪強卻是近在眼前,幾道詔令,怎管得住他們欺上瞞下?自然和糴也是中戶與下戶來承擔。”

“用兵則不免於徵糧征夫,徵調則百姓愈加睏乏,百姓愈困苦則所徵調之物愈少,徵調之物愈少則官吏徵調愈急,愈急則百姓逃匿,或聚爲盜賊,於是治安愈亂,需兵愈多……而益州路諸司或媚附呂吉甫,或懼其威勢,多方隱匿,報喜不報憂,有幾個據實上報的,反被斥爲主官無能——別州無事,惟他這一州便有事,這不正是你無能麼?事後這些官員便都被降級甚至貶斥。若非自三月以來成都糧價突然一路暴漲,幾個月內由一貫每石攀升至交鈔兩貫,朝廷還被矇在鼓裡!”

“這不過是他們再也瞞不住了。”司馬光異常平靜地說道,“但朝廷便算知道,亦無良策。”司馬康一怔,詫異地望着他的父親。便聽司馬光又淡淡道:“我是戶部尚書,朝廷家底,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自仁宗朝以來,汴京積畜之糧草,多則七年,少則五年。然熙寧七年起大災,國家大大小小水旱災害,便也沒稍停;緊接着是又是用兵,先是西夏後是西南,亦未曾停過。皇上是仁君,愛惜民力,救災用兵的糧草,多半用的都是存糧。汴京的存糧,這十年來,斷斷續續用得差不多了。今年汴京的存糧只夠一歲之用,這是再也不能少的了。你去汴河、黃河、蔡河、廣濟河看看,到處都擠滿了漕船。去年兩淮、兩浙是大熟,兩湖,兩江亦是豐年;今年也看情形也是豐年。爲防穀賤傷農,朝廷在東南各地買糧,又想方設法把糧食送到京師、陝西、河東、河北,一是補足京師存糧,二是保證邊郡軍糧。尤其河北是天下根本之地,卻連連災害欠收,元氣剛剛恢復過來,軍糧供應,還是要仰賴東南。但是一條運河每年只能運這麼多糧食,如今已是到了極限,憑誰也沒有本事將東南的糧食一下子全搬到京師、河北、西北、益州來——若非石越當年倡議,修葺了自江陵至京師的河道官道,使蔡河分解了汴河之壓力,便是眼下的局面也難以維持。漕運運糧,平均每運米百萬石至京師,需費三十七萬緡錢——這還沒算上漕船、漕兵以及疏運河道之成本。若讓糧食走陸路,從東南運到汴京,便是天價。這幾年從汴京運糧到兩北,朝廷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財力?!”司馬光低聲嘆了口氣,擡頭望着司馬康,苦笑道:“你道我沒有想過運糧進蜀麼?我與呂吉甫雖然不和,但我卻寧肯呂吉甫得個好名聲,亦不願看到川中局面敗壞!”

“去年冬我便已經感覺到益州不對了,亦略做了些準備。”聽到這裡,司馬康在心裡默算了一下,那正是司馬光給皇帝的三封奏章都被留中之後的事情,當時連他都不知道司馬光的奏摺裡寫的是什麼。他心中一凜,又聽他父親充滿無奈地說道:“……然我終亦是束手無策!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縱使不顧兩北塞防,將增運之糧菽全部運給益州,陸路困於蜀道,水路困於三峽,能運進去的糧菽不過是杯水車薪,而把運費加上,又足以讓西南之支出翻倍。何況,兩北塞防,關係國家之根本,亦不得不顧。除非有兩三年的時間——但看現在之局勢……”自做了這個戶部尚書以來,司馬光爲了改善國家之財政而錙銖必較,每日休息時間不過兩個時辰,累得幾度吐血,這般勞心勞力,歸根到底,其實也是爲了民富國強,但他卻再也料不到,眼見着大敗西夏,收復靈夏故土,在剛剛看到這個國家將要走向一條康莊大道之時,卻冷不防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中。身爲同時代最優秀的歷史學家,他比這個國家任何一個人都明白,現在益州路的局勢,究竟意味着什麼!

“君子非不見用,小人亦得側身其間!君子非不見用,小人亦得……”司馬光喃喃自語,他不知道自己當初的選擇究竟是正確還是錯誤?是應該遵循自己以前的想法,君子小人勢不兩立?還是應當肯定他這些年來的選擇,盡心竭力地匡扶朝政,爲有所爲而不惜與小人共事?

他所能預見到的局面,讓他不自禁地懷疑起自己這幾年的努力,但是,回想他這些年來爲這個國家所付出的心血,司馬光又覺得並非一文不值。這幾個月來,一個念頭不斷地在他心間縈繞——也許,沒有竭盡全力將小人趕出朝堂之中,纔是他最大的錯誤。君子與小人的確是勢不兩立的。但是君子也應當不憚於站在朝堂之上,與小人鬥爭到底,而不是消極地“言不用則去”。

司馬光越來越感覺到自己的衰老,曾公亮死了,吳充死了,張方平致仕了,文彥博比自己還大十多歲,此時已經快八十了,在樞密院也呆不久了,馮京也已經六十多歲,並且越來越不得寵——吏部的事務,現在幾乎都是由吏部侍郎主持。司馬光心裡很清楚,皇帝不喜歡一個吏部尚書幹上十年!那些善會揣摩上意的御史們彈劾馮京也越來越多,越來越放肆了,也許就在這一兩年內,馮京遲早要出知地方。自從蘇轍被呂惠卿趕到了福建後,王珪與陳繹便都已經在眼巴巴地盼着,希望有機會做到這個“天下第一部”的尚書……

當老人凋零,正人被趕出朝堂之後,這江山社稷,百姓黎民,該託付給誰?!這朝堂之上,一定要有才德兼備的正人君子來匡扶社稷,驅逐小人!只有這樣,他才勉強對得起三朝皇帝的知遇之恩,太皇太后的信任,以及他身爲士大夫之責任與良心!

“君子非不見用,小人亦得側身其間……”司馬康低聲重複着他父親的話,擡起頭來,慨聲說道:“依孩兒之見,國家腹心之患,不在益州,而在都堂。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蔡京望着王谷,道:“我若沒猜錯的話,君實相公這樣做,乃是想爲國家除去這個‘慶父’了。”

“這只不過是元長你自己在胡亂猜測而已。”須臾,王谷便平靜了下來,斜着眼睛看了蔡京一眼,冷冰冰地說道:“君實相公想什麼,你蔡元長說了可做不得準。若是疑心他拉朋結黨,排除異己,元長何不拜表彈劾?”

“君子羣而不黨!”蔡京笑道:“我何曾說過司馬君實結黨?”他身子向前一傾,盯着王谷的眸子,看得王谷渾身不自在,正在說話,卻見蔡京忽然一笑,單刀直入,問道:“世用兄爲何不問‘慶父’是誰?”王谷一怔,蔡京又緊逼着問道:“我說司馬君實要爲國家除‘慶父’,怎的世用兄竟半點也不疑這‘慶父’是誰麼?還是說,世用兄心裡其實早已知道誰是‘慶父’了?”

王谷頓時啞口無辭,半晌,方道:“方纔你不是說兩府麼?”

“兩府可不止一人。”蔡京此時鐵了心要敲開王谷這扇門,竟是毫不相讓,“世用兄,若說你不知道‘慶父’是誰,爲何你這一個月內,竟與太府寺一個小小的九品錄事打得火熱?”

“元長!”王谷猛地漲紅了臉,騰地站起身來,抓起放在桌上的扇子,冷冷地說道:“告辭了。”說着將手一拱,便要辭去。

“那是沒用的。”蔡京連身子都沒有動一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沉聲道:“世用兄想一舉扳倒‘慶父’,揚名天下。但若想靠着一個小小的錄事,只怕非止會讓君實相公失望,還會連累到一家老小……”

王谷一凜,心裡一猶豫,腳便沒有邁出去。

“我與世用兄是同年,又是舊交,蔡王兩家,又是姻親……”蔡京微微嘆了口氣,極爲誠懇地望着王谷,道:“若不是爲此,我纔不想管這些閒事。得罪了那‘慶父’,難道我的前程並不是前程麼?我亦是好不容易纔進到這太府寺的!世用兄,你和那周錄事打得火熱,真以爲別人不知道麼?交鈔局的事情,我這個太府寺丞都只能見着檯面上的事情,他一個小小的錄事,又非交鈔局的人,能知道些什麼?你這樣做,不僅害了自己,也連累了別人——告訴你罷,那周錄事,馬上要調到廣南西路一個邊鄙小縣去了。”

王谷身子一震,臉色頓時變得蒼白。“這……這與他何干?”

“你犯了多大的忌諱,卻敢說出這樣的話來?”蔡京冷笑道,“要扳倒‘慶父’,自然要從他那幾個不成器的弟弟、妻弟下手,這章程原本沒錯。但象世用兄這麼幹,只怕等上個甲子輪轉,也找不出半點證據來。說不好還會上個惡當,拿着假證據去彈劾,以‘慶父’的手段,只怕反而被他連根拔起……”

說到這裡,蔡京見王谷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知道火候已到了,這才起身,將王谷拉回座中,誠聲說道:“世用兄,這件事,心急不得,要沉得住氣。你縱然不惜官爵,不懼貶竄,但若壞了事,卻怎麼對得起君實相公的知遇之恩?”

“那元長你說該怎麼辦?”王谷一把抓住蔡京的袖子,自聽到周錄事竟然已經出事後,他便已經失了主意。他出身富家,雖然不怕丟了官位,但若是被貶到那些偏遠的瘴癘地,卻實是讓人不寒而慄,生不如死。

蔡京看着他這個樣子,心裡不由得暗笑。他這個同年,蔡京是素知的,直則直矣,剛卻未必,又只知橫衝直撞,素少機變,兼之好名而少實。雖然得了個“用事不避權貴”的名聲,其實一半卻倒是因爲不知變通,被人當了槍使,不得不得罪權貴。加上他又喜好虛名,更爲虛名所累,其實心裡面將這祿位亦是看得極重的。此君若起比包拯來,實在是差得太遠了,司馬光選中他,甚無知人之明。

蔡京心裡甚是鄙夷他,臉上卻裝得極爲誠懇,又嘆了口氣,道:“世用兄,恕我直言,我便是太府寺丞,你卻找那個什麼周錄事,這般捨近求遠……”他重重嘆了口氣,“哎……實是……實是令人心……”

王谷臉上一紅,嚅道:“是我一時糊塗。我不知……哎!”見蔡京一臉的痛心疾首,他不由得一跺腳,罵道:“都是邵伯溫誤我!”因見蔡京疑惑地望着他,忙又解釋道:“邵伯溫說元長你是石子明的舊部,若是落下什麼把柄……”

蔡京不由苦笑,拍了拍了王谷的肩膀,極爲無辜地說道:“休說我不是什麼‘石黨’,便真的是‘石黨’,石學士而今已賦閒,豈不聞樹倒猢猻散?誰還能眼巴巴將前程放到一個失寵的人身上?石學士閉門謝客幾年,什麼樣的黨也都散了。”

“那……”王谷頓時眼睛一亮,問道:“元長果真肯幫我?”

蔡京恨聲道:“便是不說公義,只說私怨,我也不能置身事外。這些年來,‘慶父’害我還不慘麼?”他看王谷臉上一陣狂喜,忽然卻轉變了語調:“不過……”

“不過什麼?”王谷心裡頓時一緊。

“世用兄,恕我直言。兄臺想以一人之力,扳倒‘慶父’,那是絕不可能的。便是楊時、邵伯溫,甚至範純仁加上,也未必是他對手。當年王介甫能將臺諫驅逐一空,你以爲‘慶父’便沒這個本事麼?”蔡京搖了搖頭,道:“憑心而論,世用兄以爲我有何道理要把前程寄在一場必敗的黨爭上?這麼明刀明槍一斗,倘若失敗,那便是萬劫不復,只怕就要老死凌牙門了……”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除非……”

王谷忙道:“元長請說。”

“除非是君實相公親自出馬。”蔡京鄭重說道。

“卟……”王谷長長出了口氣,不由得笑出聲來,道:“我還以爲是什麼事。便是你不說,只要拿到證據,君實相公肯定不會置身事外的。司馬君實豈是玩弄權謀的人!元長若是肯出力,是國家之幸……”

蔡京卻只是靜靜地望着王谷,並不搭話。半晌,見王谷自顧自滔滔不絕地說着,來“遊說”着自己,不由在心裡苦笑了一下,只得開口說道:“世用兄,以朝廷制度,我有何理由將證據放到你們手上?將來追究起來,我脫得了干係麼?難道你想讓我帶頭拜表彈劾麼?”

王谷頓時怔住了。

“我既不是什麼‘石黨’,也不是什麼‘舊黨’。”蔡京冷冷地說道,“國家的大義,我不能不顧;但是朋黨之事,我亦是絕不肯沾惹的。況且,朝廷法度,也不當爲了某一件事而破壞。依常理,我若是發現太府寺有什麼問題,應當上報寺卿,最多是送到尚書省,若他們隱匿不報,我纔好拜表彈劾。否則,我將置太府寺卿於何地?置政事堂諸公於何地?但我若將公文送到尚書省,君實相公能不能看到,便不是我能預料之事了……”

蔡京在心裡冷笑:難道我還會大張旗鼓將證據都蒐集齊了給你們麼?那我便不是結黨也成結黨了。他最多隻是在太府寺撕開一道口子,讓司馬光有機會進來而已。在不能肯定能置呂惠卿於死黨之前,做出頭鳥得罪呂惠卿,絕非智者之舉。既然石越安排自己當先鋒,那麼他爲何不能讓司馬光當手中的大槍呢?司馬光是個聰明人,只要他撕開了口子,他就一定看得見。而且,君子可欺之以方,這個爲國家操勞得幾度嘔血的戶部尚書、人臣典範,在蔡京看來,實在就是天造地設的一杆大槍。司馬光的安排,他冷眼旁觀,看得很清楚。儘管新官制後御史臺某些職權受到限制,但在監督方面實際反而是加強了。有着監察百官之權的蘭臺,依然是對抗兩府最好的選擇。司馬光與呂惠卿之間的鬥法,最關鍵的一步,還是御史中丞的任命。若範純仁得以出掌蘭臺,便可以順理成章地指派殿院、察院御史,呂惠卿執政近十年,他四個弟弟,四個妻弟,還有門生、親友、黨羽,雖然大多數只是些小官,但其中卻不知道有多少污濁混事,一件件清理出來,便足以讓皇帝對呂惠卿喪失信任。而且,蔡京想都不用想,便知道益州路那邊藏着掖着多少事,只要範純仁向益州路派一個得力的監察御史,便能把天都捅個窟窿出來!但是,這肯定也是呂惠卿要極力阻止的。所以,現在司馬光最好的策略,便是設法在京師呂惠卿的幾個弟弟、妻弟身上找出點夠斤量的事情出來,再由御史一彈劾,或者發到御史臺獄,呂惠卿自然要引咎避讓,即便是不夠趕他下臺,至少在御史中丞的任命上,呂惠卿便說不上話了……若這幾樁事情夠份量,有範仁純掌御史臺,只怕也用不着多費功夫,便是一舉扳倒呂惠卿也不是不可能的。

便讓司馬光來替自己和石越把呂惠卿扎得渾身是洞然後還來感謝自己欣賞自己吧……至於御史臺,蔡京在心裡思量着,他對範純仁始終看不透,這個人聰明、正直、又極溫和,絕不偏激,這樣的人,直覺裡,他感覺自己沒必要去沾惹。既然要賣人情,自然是司馬光比範純仁要有用得多。

王谷怔怔地看了蔡京半天,蔡京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他才終於明白蔡京是想讓自己將他引薦給司馬光。

***

鄭州須水鎮。

唐康站在須水橋旁邊的一座涼亭邊,仰面看着滿天的星宿,一襲黑絨的披風,將他整個人都裹在黑色的夜幕中。

這裡距汴京只不過一日之遙了,但離汴京越近,唐康就越是感覺到一種不安。一向被人贊爲“剛毅果決”、“少年老成”的他,此時心裡卻亂得如同一團麻似的。派回汴京報訊的家人也回來了,可石越捎來的話卻讓他摸不着頭腦——“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這是什麼意思呢?唐康知道這是《老子》裡面的話,他忍不住低聲頌吟道:“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是以聖人猶難之。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坦然而善謀。天綱恢恢,疏而不失……”石越似乎是在教誨他什麼,但唐康卻又想不太明白。“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唐康反覆低聲頌吟着,想要悟出點什麼來,卻又心煩意亂,全然不得要領。

唐康知道自己是惹出大禍事來了。

但他絕不後悔。

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天晚上所見到的情形——平定渭南兵變後,他是與李渾一道進城的。進城之後,兩人的眼睛一直是通紅通紅的,身子一直都在不停地顫抖。那個姓周的縣丞(阿越注:前誤,今改。致歉)被剝皮後那種慘象,還有渭南城中被亂兵洗劫過後的慘景——便是修羅地獄,亦不過如此。整座城中,到處都是慘死的無辜百姓的屍體,上至老人,下到嬰兒,每具死屍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唐康是手中沾滿鮮血的人,他在戎州親手誅殺的人便不下數十,經他手令所殺的人更是數以千計。但是,他從來沒有過那天的感覺,無比的憤怒,無比的痛恨,無比的悲憫……這是他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一種五代時期的武人之禍,他再也不想有第二次!

沒有親身經過五代的人,是無法理解太祖皇帝與開國諸賢對藩鎮割據、武人擅權的恐懼的!便算是天下所有的文官都貪污,也比不上一個武人所帶來的殘害禍亂!唐康這是第一次真正的理解了身爲武人的太祖皇帝是在什麼樣的心境下說出這番話來的。

同樣,沒有親自經歷過渭南那個夜晚的人,也是無法理解一向冷靜理智的唐康,爲什麼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的!

但是唐康心裡絕無半點悔意。縱是讓他理智考慮,他也還是會那樣做!

便在第二日,唐康與李渾將蔓陀羅藥摻在茶裡,迷倒了高遵惠、田烈武還有趙隆等一干官員將領,由李渾手持田烈武的兵符,將投降的全部數千叛兵用繩子牽着驅趕到渭水河邊,全部處死!

渭水爲之不流!

兵變是一定要處死的,甚至連家屬也要全部處死。但在大宋的歷史上,數百人規模以上的兵變,便極少有全部處死的例子,往往都只是只誅首惡。而家屬往往也只是被髮配至嶺南爲奴。渭南兵變,朝廷極可能又要法外開恩。

但唐康絕對不能看着這些人還能活在這個世界上。他一閉上眼睛,便會想起渭南的慘象。這些人活着,他不知道那些無辜慘死的渭南百姓怎麼能瞑目!他不明白那個被懸掛在城牆上瞪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周縣丞要如何瞑目!而且,還有一個很現實的理由,田烈武部一定還要開赴益州平叛,他一時間也沒有多少人馬來看住這些惡狼。不過,唐康心裡很清楚,這只不過是一個說辭而已。這些人絕沒有再叛亂的勇氣了。

大宋絕不會再允許任何兵變存在!站在渭水邊上,看着眼前叛卒一排排被箭射死,然後血流成河,唐康的心如崗石一樣冰冷堅硬。

但是,唐康心裡也非常明白,自己闖出了彌天大禍。擅調禁軍已是罪名不輕,何況還擅殺數千降卒?他還記得,當章惇趕到渭水河邊之時,臉色蒼白,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連章惇這種膽大包天,殺人不眨眼的人物,看到自己時的眼神,都帶着一絲恐懼。倒是高遵裕、田烈武和趙隆沒什麼表示,田烈武把將印交給了趙隆,李渾也很乾脆地把節印交給了自己的副手,二人當場自己把自己給綁了,讓章惇押解赴京。

唐康平靜地寫了自劾的奏摺,脫掉了官服,也與田烈武、李渾一道成了階下囚。到了這個時候,前程他已經沒去想了。他只是抱憾自己對不起田烈武,也擔心會影響到石越。

但他其實又並不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前程的。自從做了石府的二公子後,唐康胸中便滿懷抱負,一心想要幫助石越立一番事業,彪柄史冊,垂名萬古,成一代名臣。這時候便完了,唐康心裡並不甘心。

越是靠近汴京,他便越是患得患失。一時間覺得自己劫數難逃,當求仁得仁,坦然對之;一時間卻又抱着幾分僥倖……

“二公子。”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唐康身形停滯了一下,緩緩轉過身去,望着來人,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田大哥。”

田烈武微微怔了一下,一種溫暖的笑意從心裡傳到臉上,他走到唐康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高興地笑了笑。

“我……”唐康張了張口,吐了一個字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田烈武靠着涼亭坐下,仰首望了望滿天的星空,默然半晌,忽低聲道:“你做得對。”

唐康定定地望着田烈武。

“那些狗孃養的,只能算是畜牲。”田烈武低聲罵道,“我也想把他們全宰了。但若是你和李渾那小子不把我迷倒,這事我卻不會做。我這次擅自出兵,是不得已,但我也有自己的章程——當年狄相公崑崙關大捷,今兵部郭侍郎當時在麾下,違令出戰,大破儂智高,戰後回營請死,狄相公說,違令而勝,是謂之‘權’,這是有功而無過——可就在崑崙關大戰前,他還一氣殺了違令出戰的三十二名將校!可見軍令這種東西,並非一成不變的。當年郭侍郎若是死守着狄相公的軍令,崑崙關之戰就不是現在這個結果了。所謂的‘名將’,是要知道審時度勢,要有敢承擔責任的勇氣——郭侍郎明知道狄相公軍令甚嚴,他違令出戰是可能要被處死的,卻行之不疑,我當年聽司馬純父先生和講到這一段時,心裡便甚是佩服。我雖然不敢比郭侍郎,但也不是不知輕重的人。我以一個小小的捕頭,受學士知遇之恩,又幸得皇上的恩寵,能有今日之出身,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我要是隻計較自己的官位和身家性命,不顧國家安全,不顧百姓死活,我便是個小人了。但是,這樣的事情,畢竟是違令。一個人,若是憑着自己的才智,視軍法爲無物,也不會是正道。二公子,你想想,若是郭侍郎違令得勝後,便不知收斂,專門視主將的軍令爲無物,那他還算是‘名將’麼?‘權’這種東西,智者不得已而用之,若是經常用,便不能叫‘權’了。或者名將,用‘權’之時,便越要謹慎。否則,軍中豈不亂套了?若是恃智而妄爲,那我們和雄武二軍那些畜牲相差也只有半步之遙了。”

田烈武的話,似是談心,又似是勸誡,每一句都打在唐康的心中。他望着田烈武,心裡隱隱感覺他這個弓馬老師,實是大智若愚。

“所以,若是我,我心裡再恨那些畜牲。我也不會允許我的部下去做那種事情。那是衛尉寺的事情。我擅自出兵平叛,是不得已,是用‘權’;可是我若去擅殺那些畜牲,我就是濫權。”田烈武回視着唐康,忽然微笑道:“但你這樣做,我還是要說你做得對。”

“爲什麼?”

“我說不清楚。”田烈武搖搖頭,笑道:“或許是我心裡雖然明白不應當擅殺那些畜牲,可是卻又極想把他們全宰了。你做了我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或許,是看到你這麼同情那些無辜的百姓……”他沉吟了許久,彷彿不知道該怎麼樣說,半晌,方斂容道:“有些話……”

“田大哥但說無妨。”唐康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在石府田烈武教他弓馬騎射的日子。

“這樣的事情,做了便做了,但若是能逃過這一劫,以後二公子須多思量些。象我這樣的人,資質有限,守經而不犯錯,循規蹈矩,不是難事。但是對聰明人來說,循規蹈矩往往是最難的。不守規矩做了一件事是對的,做了兩件事是對的,做了三件事也是對的,但不是說會一直對下去。只要錯上一件,便會後悔莫及。因爲這樣而走上邪路的,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人極奇怪的,郭侍郎違令立功,人人記得;可是之前違令出戰大敗而回的三十二將校,卻沒幾個人能記得住。我記得有一回我見學士,學士正在練字,他拿給我看,寫的是‘毋作聰明’四個字,學士告訴我,那是《尚書經》裡面的話,我當時很奇怪,都說聰明好,爲何聖人要說‘毋作聰明’呢?學士說,因爲越是聰明人越是容易自以爲聰明,就越是容易惹出大亂子來。自古以來,所有的大亂子,都是聰明人惹出來的,或是聰明,惹出來的亂子越大。所以,他寫這幾個字,是想提醒自己,不要自以爲聰明。”田烈武說到這裡,笑道:“學士和我說過的話不多,人人都說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他和我說過什麼,我回去以後都會寫出來,時時讀,每次都能悟出些道理。象這段話,當時我一點也不明白。後來聽人說書,講典故,我留心對照,越往後便越明白這是至理名言。象學士那樣星宿下凡的人,都害怕自作聰明……而且,聰明人易遭人嫉恨,往往也是因爲不愛循規蹈矩……”

田烈武這輩子沒和人說過這麼多大道理,但他與唐康亦師亦友,當年感情也是極好。他是很重情義的人,這些日子看唐康的行事爲人,又覺得這些話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只是自從再會之後,唐康給人的感覺,表面上看起來親切平和,但骨子裡卻有點高高在上,他一直尋不到機會開口,這時終於有機會一口氣說出來,竟是感覺如同去了一樁大心事。可是同時心裡又感覺有點惶恐——唐康有石越這樣的義兄,這些粗淺的道理,哪裡還需要他來說呢?

“田大哥……”唐康一生自負才智,外謙而內傲,加上結交的又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因此便常常看不起普通人,也常有一種“禮法豈爲吾輩設”的自傲。此時在這前途未卜之際,聽了田烈武這一席話,竟猛然覺得自己這十幾年來有多麼的可笑!

[閱讀之前的簡短說明:爲了情節的需要,同時與實體書相契合,在第三卷中,石越的幕僚李丁文,採用實體書的用名潘照臨,王安石之女桑充國之妻王倩,採用實體書用名王昉,由此帶來的閱讀上的不習慣,請諸君諒解。並表示道歉。]

大宋東京與西京之間,除了有汴河、洛水的水道外,還有槐蔭森森的官道相連,交通頗爲便利。然而便利有時亦可成爲煩惱,金蘭算得清清楚楚,唐康的上一封信是他還沒到洛陽時派專人送回來的,自從打發了那個下人回去覆命後,便再也沒有信件送來。無論是石府還是文府,唐家還是桑家,竟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到了洛陽後,走的是哪條道。她估算時間,這幾日間唐康便應當到汴京了,只得用傻辦法,分別派了人晝夜輪換守着每一條道路,每一個渡口。雖明知這樣也沒什麼用處,但是對於親人來說,若是什麼都不做,卻實在不能心安。

接連幾天,打探的人都沒有看到唐康一行的蹤跡,文氏與金蘭幾天幾夜都合不了眼,心裡面患得患失,也不知道是該盼着他快點到好,還是希望他慢點到好。兩人眼巴巴盼着唐康回京,眼見着他就要升遷,一家人又可以團聚,卻不料中途出了這麼一檔事,真是禍從天降。初聽到這個消息,文氏幾乎嚇得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到底還是金蘭能拿得定主意,她和文氏商議後,二人分別去石府與文府打探消息;因唐家在汴京主持生意的是唐康的一個堂兄,難以應付這樣的局面,又遣了人快馬去杭州報信。但文氏與金蘭各自打聽了消息回來後,二人一對口風,才知道唐康這禍事闖得着實不小——擅調禁軍倒也罷了,唐康竟然不請旨誅殺了七千餘名已投降的叛軍!文氏是名門高第大家閨秀出身,平生見過的人加起來只怕也沒有一百,根本不知道七千人是什麼概念,不知者無畏,倒也罷了。金蘭聽了,當時便倒吸一口涼氣,幾乎被驚呆了。但她一回過神來,便立即與文氏商議了,叫文氏每日回去求她父母向文彥博說情,自己則除了陪高麗王妃外,每天免不了都要跑幾趟石府與桑府——金蘭在宋朝這麼多年,早已是個汴京通。她平素雖然也有許多交好的閨中密友,但到了這時節,她若自己去行走,便太招人耳目。反倒是桑充國夫人王昉是整個汴京各個府中甚至連宮中都走得動的人,不僅宮中極得寵的清河郡主與她是多年好友,甚至連當今的宰相夫人方氏也甚敬服她——金蘭心裡也清楚是什麼人掌握着唐康的命運,無論是清河郡主還是方氏,其實也做不得多大用處,皇帝、太后再寵愛清河,也不會允許她干政;而呂惠卿的家法是極出名的,這樣的大事,方氏就算有心幫忙,也根本說不上話。但明白歸明白,涉及到的人一旦是自己的丈夫,再理智的人也控制不了要去做,彷彿只有這麼做了,才能讓自己稍稍安心。她心裡只能是抱着一絲僥倖,自己在清河郡主面前始終說不上什麼話,若是王昉能讓清河在太后或皇帝面前美言一兩句,或許便是另一種結果——畢竟在宮中各種各樣的請託,也是從來沒有杜絕過的。

但是,即使做了這一切,對於聰明練達的金蘭來說,終究是不能做到自欺欺人的。她根本騙不了自己——唐康的升遷曾被汴京的官員們視爲石越東山再起的預兆,人人都認爲皇帝可能又要重用石越了。明白這一點甚至不需要任何政治洞察力,只要數一數學士巷前馬車的數量,便可以看得出來。可石越的東山再起,卻一定會讓呂惠卿感覺到威脅,每一件可以利用的事情,呂惠卿都不會放過,更何況這次唐康簡直是將天捅了個窟窿!

“雖說擅調禁軍平叛犯禁,可畢竟也是爲了朝廷,官家應當不會怪罪吧?”

“那些叛卒按律令也是應當處死的……”

對於文氏織造的種種爲唐康開解的理由,金蘭只能默默地苦笑。她不願意再去給她增添無謂的壓力,如文氏這樣的名門閨秀,真的是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但是,金蘭卻找不任何理由來寬慰自己——自古以來,對於身居高位者來說,除了做事的內容外,做事的形式也是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

“還是沒有官人的消息麼?”眼見室中那座珍珠座鐘的時針不可避免地指向酉正,沉悶的鐘聲隨之響起,金蘭忍不住扭過頭來第三次問道。

侍婢搖了搖頭,低聲回道:“廿三還沒回來。”說完,她微微擡頭,看了一眼金蘭,輕咬下脣,又安慰道:“夫人,或許明天便有消息了。”

失望再一次佔據了金蘭的內心。她沉默了一會,忽然站起身來,道:“去桑府。”

早在幾年前,桑府就從潘樓街搬到了咸宜坊附近,這裡不比潘樓街那種商業區,咸宜坊與董太師巷一樣,住的全都是大宋的皇親國戚與達官貴人,當今皇帝的四弟,俗稱“四王爺”的趙頵,王府便都在咸宜坊第一區。而四王府的正對面,此時也正在大興土木,京師盛傳,這是官家在給雍王趙顥興建王府——路過咸宜坊第一區時,金蘭透過馬車側面的車窗看了未來的雍王府一眼,嘴角邊閃過一絲冷笑。

當今對這位“賢王”的“寵信”與“友愛”,實在令人唏噓,以前金蘭所見所聞的宮廷鬥爭,要麼便是如遼國一般赤裸裸地拔刀見血,父子兄弟手足視同仇讎,不殺個你死我活血流成河便決不罷休;要麼便是如高麗一樣,雖然同樣是仿若不共戴天,但只要不造成明目張膽的威脅,最多便“只是”強迫諸王子們出家爲僧……但象大宋這樣做得這樣溫情脈脈,不露聲色的,則實是讓金蘭歎爲觀止。她是頗知其中內情的,自王安石爲相以後,宋朝財政便慢慢規範;至改官制後,特別是爲了應付對西夏的戰爭,財權更是進一步下移,分別由戶部與太府寺掌握,皇帝直接控制的財富越來越少,而當今皇帝更是賢君英主,爲了緩解國庫用度,他三番五次削減宮內用度,大內如今至少有兩三座宮殿年久失修,他都捨不得花錢——可爲了給他這位皇弟興建王府,皇帝竟是毫不吝嗇地掏出了二十餘萬貫!這二十餘萬貫銅錢,除了向天下詔示皇室兄弟敦愛,皇帝重視手足親情外,其目的其實只有一個,就是讓雍王殿下住得離禁中遠一點。這顯然也不只是皇帝一個人的想法,因爲一向錙銖必較的戶部尚書司馬光竟罕見地沒有反對。

金蘭對這個雍王沒什麼好感。宋人以虛歲計算男子年齡,熙寧十七年,延安郡王已經九歲,信國公殿下也已經八歲,從皇帝、太后、皇后到朝廷的大臣們,都開始張羅着給這兩位皇子挑選師傅。然而延安郡王——亦即大宋朝實際上的皇太子,卻偏偏體弱多病,難以入學,所以一直拖延不決。皇后本來準備先給信國公選個師傅,但正當金蘭等人興高采烈地籌劃着替信國公挑一個好老師的時候,這位雍王殿下卻奏了一本,說了些“長幼有序”之類的話,結果這件事便沒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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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的用心金蘭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只因在宮中延安郡王與信國公與他人不同,均由皇后親自撫養,故此將來繼承統緒的機會自然要高於其餘的皇子——若是延安郡王平安無恙,以長幼,以血統,自然都沒有信國公的機會,而且無論是王賢妃也好,金蘭也好,都不敢有這樣的野心;但如若這位皇太子殿下有什麼萬一,那麼其餘皇子中,信國公年紀最大,又是皇后撫養長大,雖然在血統上佔了劣勢,但若有朝一日朝臣們爲了防止兄終弟及的情況出現,擁立年紀較長的信國公,也不是不可能的。畢竟所謂的“血統”,是由父系而非母系決定的。信國公的高麗血統固然會有“夷狄”之譏,但他畢竟是大宋皇帝的親子。更何況他母親貴爲高麗公主,諸皇子之中以他母親的出身最爲尊貴!雖然眼下人人都認爲信國公毫無機會,但金蘭卻相信,天下之事,變化無常。

這位雍王殿下,顯然也算計到了這一點。高太后與皇后一定會維護皇子們的長幼之序的,若皇六子趙傭都還沒選好師傅讀書,倒先讓皇七子就學,此例一開,便是啓諸皇子覬覦之心,將來後患無窮。反正諸皇子年紀還小,不怕耽誤,自然便先壓下去了。而雍王殿下則樂得看見皇子們越晚讀書越好。

馬車飛快地掠過咸宜坊第一區,在街巷中七拐八彎,又跑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停到了桑府之前。桑家看門的家丁見到金蘭的馬車,早有人飛奔入內通報,一面迎了馬車自側門進府。金蘭在中門前下車之時,王昉早帶了人親自迎了出來。

“表嫂。”金蘭見着王昉,連忙斂衽一禮,一面柔聲道:“豈敢勞動嫂嫂。”

王昉笑着扶起金蘭,挽了她手向一邊向裡間走,一面笑道:“蘭兒,柔嘉縣主回來了。”

金蘭不由得怔了一下。柔嘉自從曹太后去逝後,便鬱鬱寡歡,熙寧十三年起,她便屢次上表,請求去鞏縣替曹太后守廬三年,以盡孝道——這是大宋開國以來未有之事,亦爲禮法所無。但宋朝與歷代一樣,都是“以孝治天下”的,皇帝雖暗中憐惜這個妹子,屢次三番留中,又令皇后與清河郡主勸慰她,但無奈柔嘉志意甚堅,皇帝無可奈何,這才勉強準了她,至熙寧十四年,柔嘉便離了靜淵莊,前往鞏縣。從此汴京便甚少聞她音訊。金蘭是極剔透的人,早先她進宮見王賢妃時,曾閒聊到柔嘉縣主,王賢妃還笑稱不論是已故的曹太后,還是皇帝與皇后,對柔嘉的寵愛,其實還在清河之上——宮中人都說這位十九孃的脾氣性子,象極了在熙寧三年故逝的楚國大長公主。

金蘭自是沒見過這位仁宗皇帝的愛女,但她卻聽說過她的許多的事蹟——這位公主膽子大得無法無天,在宋朝那些溫柔嫺淑的公主們當中,是一個極爲另類的人物。可是她的命運,卻無法逃脫宋朝公主的詛咒,與許許多多的宋朝公主一樣悽慘。

這位楚國大長公主與多數公主一樣,不幸被指配了一個自己完全無法喜歡的駙馬,而更不幸地是,她竟偏偏不肯接受這種命運。於是在短短几年內,夫妻感情急驟惡化,最後竟鬧得夜扣宮門,要與駙馬分居——宋朝的律令,宮門夜開是極爲嚴重的事情,兼之這位公主常常與內侍們飲酒作樂,又無法處理好婆媳關係,早已引人側目,竟因此惹得臺諫紛紛彈劾,衆議譁然,最終被降封爲沂國公主。但她卻絲毫不放在心上,竟是寧死也要與駙馬離婚,皇帝迫不得已,只好遣人向駙馬家說情,說“凡人富貴,亦不必爲主婿也。”委婉請求駙馬家解除了婚約——這可以說是楚國長公主,同時也是大宋朝所有公主的事蹟中,最爲驚世駭俗的一樁大事件,當時這位公主不過二十五歲。

但是她的命運卻並未因此而出現轉機,如此離經叛道的事情,使她在宮中也無法安身。她的親生母親苗妃雖然因曾經多方維護當時養在宮中的英宗皇帝而結下善緣,但是與曹太后的矛盾卻讓她的立場更加尷尬。仁宗在世的時候,曹後已經公開表示出同情駙馬之意。仁宗去逝後,她更加喪失了最大的依靠。而高太后更是無法接受這種不符合道德禮法的行爲。楚國大長公主最終還是被迫復婚,很快,就鬱郁而死,這時,距她離婚那一年,不過八年。

不過金蘭也知道傳說與現實相差甚遠。這位公主自小機靈聰慧,調皮可愛,而且一生都非常孝順父母,雖然常常傲氣凌人,卻是個至情至性的人。所以直到她逝世十餘年後,汴京閨閣中依然在時時流傳着這位公主的種種故事——從她少女時代種種頑皮的事蹟、向上天乞求用自己的生命換取父親平安的孝心;到她那無比隆重的冊封公主典禮、豪華奢靡的婚禮……甚至還有人傳說,她是因爲愛上了一個內侍而要與駙馬離婚……汴京的許多女孩子雖然口裡對這位公主的所作所爲不以爲然,但是隻要一聽到“楚國大長公主”或者“莊孝公主”幾個字,耳朵便會不由自主地豎起來。這位楚國大長公主,實已是閨閣中的傳奇。

不過在金蘭看來,最耐人尋味的,還是當今官家對他這位姑姑的態度。雖然貴爲皇帝,也無法阻止她被迫復婚,鬱郁而死的悲劇,但是在她去逝後,當輔臣議諡時,官家卻橫插一腳,親賜諡號“莊孝”,追封秦國大長公主——最離奇的是,彷彿不如此不足以出心頭惡氣一般,皇帝居然以“奉主無狀”的罪名,把那個倒黴的駙馬都尉貶到了陳州安置,至今沒有翻身——要知道,當年的公論是“不睦之咎皆由公主”的!其實這位駙馬與公主一樣,都是不幸婚姻的受害者。

從種種傳聞中,金蘭感覺到賢妃的玩笑,宮中人們的比較,都不是空穴來風的。至少她可以知道官家心裡其實是十分同情楚國大長公主的遭遇的。而這位十九娘從小的所作所爲,儼然便是又一個楚國大長公主。這位縣主不僅同樣的至情至性,也同樣的孝順。她所做的驚世駭俗的事情,較之楚國大長公主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她卻畢竟不曾離經叛道——這竟是有楚國大長公主之長而無其短了。若說皇帝與皇后內心深處更疼愛她,金蘭相信是極可能的——大宋皇室中,有無數的清河郡主,但柔嘉縣主卻只有一個!

想到這裡,金蘭心裡不覺一喜。柔嘉與梓兒的交誼,更猶在清河之上——這位縣主,素來別人不敢說的話她敢說,旁人不敢做的事她敢做,若能得她幫忙……金蘭暗暗打着她的如意算盤,渾然忘記了這位縣主的每一個故事中,常常同時包含着另一個人或另一些人的不幸。

“太后和聖人可又要操心縣主的婚事了……”王昉一面走,一面與金蘭說着閒話。

“朝中公卿家這麼多公子,總能尋出個如意郎君罷?”金蘭淡淡笑道,她對這些事有些心不在焉。

王昉詫異地望了金蘭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若不合縣主的心意也是不成的,前車之鑑……”柔嘉對石越的心意,她卻是多少知道一點的。

“縣主有心上人了麼?是哪家的公子?”金蘭馬上聽出了弦外之音。

“我可不知道,想知道你親自問縣主去。”王昉笑道,“明日我們一道便去靜淵莊,莫怪我越俎越皰,你們的禮物,我已先替你們預備好了。”

金蘭連忙道謝,二人又一面聊些家常閒話,沒多時,便到了王昉住的院子裡。因金蘭是熟客,王昉假模假樣拿了女紅做着,便把侍婢下人全都支使了出去。金蘭見她裝腔作勢,在一面繡屏上東扎一針西穿一線,忍不住笑問道:“表嫂這是在繡什麼?”

王昉見她取笑,笑着把繡屏丟到榻上,嘴裡卻不甘示弱,正色道:“我繡的是捉鬼圖,有鎮宅辟邪之神效。”

金蘭聽她說得認真,不由得半信半疑走過去,撿起繡屏一看,便見這小小的繡屏上面,東一條線,西一條線,紅一道,黑一道,綠一道,不知怎麼樣便拼湊在一起,依稀象個圖案,但無論她怎麼樣仔細,卻終究是不明白王昉繡的是什麼。她橫豎左右靜靜地看了半晌,正不得要領,忽然看到旁邊的小几上壓着一張彩圖,一眼瞄去,卻是一幅比翼雙飛圖,她回過頭,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繡屏,忽然發出一聲大笑,一隻手指指圖案,一隻手指指繡屏,笑得前仰後俯,幾乎岔過氣去。外面的婢女婆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都悄悄靠近來偷看,看到金蘭手裡拿着的繡屏,一個個也握着嘴竊笑不已。

王昉被她笑得面紅耳赤,羞得快步走過去,一把搶過來,藏在身後,一面啐道:“你也不是好人。虧我這麼幫你!”

金蘭卻是越想越覺得好笑,捧着肚子,指着那張畫紙,笑道:“這……這就……就是……清……清河郡主給給描……描……”

她早就聽文氏說,她這個表嫂王昉,出身名門,宰相之女,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精,甚至經史子集時事政論,也不讓鬚眉,若生得男兒身,公卿之位唾手可得,也算是個奇女子。可偏偏卻不擅女紅廚藝,拿針竟比人家拿大槍還難上幾分,做出來的飯菜比毒藥還難吃幾分。嫁入桑府後,開始雖然沒什麼,但時日一久,婆婆雖是極好相處的,大戶人家不指着這些,也不會說什麼,但桑家親戚朋友極多,旁人那裡卻難免聽些閒言碎耳。偏偏這位桑夫人生性最是爭強好勝,哪裡受得了別人的閒話?於是發願要學女紅,特別找清河郡主畫了樣——可好幾回,文氏見了她回來,都是笑得說不出囫圇話來。她當時還不肯信,總覺得人人都是一雙手,未必如文氏說的那麼誇張,且王昉的識度才具,又是她素來極佩服的,這區區女紅,怎能難得她這樣的才女——這回她卻是第一回親眼見着王昉的“女紅”,她再也想不到,一幅好好的“比翼雙飛圖”的,竟能被人繡得似一鍋煮糊了的面一般。只怕叫了張飛來,也要比她繡得象些模樣兒。

她幾日來眉間心頭,憂慮焦急,雖也強作笑容,卻只能更加辛苦。不料竟在王昉這兒,把幾天來憋在心裡的着急、生氣、憂心……種種鬱氣,全都發泄了出來。

“表……表嫂的女紅,可真……真是和……和大伯……伯的書法有……有得一……一比了……”金蘭順口說出來,便越想越覺得相象,石越的毛筆字,練了十幾年,似乎也就是能把一橫一豎寫得更像筷子而不是蚯蚓而已。她曾經看見石越偷偷練習描紅——早已對自己的毛筆字徹底放棄了的石越,爲了“父親”的形象,突然間痛改前非,在被閒置的這幾年中,曾經又狠練過一段時間的書法。只不過堂堂石學士的書法,與練字不到一年的小石蕤相比,絕對是要稍遜一籌的。所以這兩年間,爲了不樹立一個壞榜樣毒害下一代,徹底覺悟到自己再怎麼樣努力也不會有用的石越,咬牙切齒地發明了一種軟筆後,便再也不肯用毛筆了。讓人覺得好笑的是,石越還掩耳盜鈴地以提高效率爲名,強迫在他手下編修敕令的官吏們全部使用那種用起來極爲彆扭的軟筆——通過這樣的方法,石學士終於大宋的識字階層中,找到了書法比自己更差的人們。不過這個時間也只持續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半年以後,當那些官吏們適應了他的“暴政”之後,石越依然無可救藥地是大宋讀書人中書法最差的人。他在小石蕤面前的驕傲,也可憐地只維持了短短半年。

王昉被她笑得耳朵根都紅了。她也自知自己的女紅實在有點見不得人,拿出藏在身後的繡屏又看了看,也笑道:“笑,笑!笑死你這個高麗婢子算了。”見金蘭笑得差不多了,又假裝生氣,板着臉道:“還要說正經事麼?還管不管你家康郎?若是不管,我亦得省心了。”

金蘭一聽說到唐康,立時止住笑,急道:“嫂子不知,我真是急死了。到此時也沒見着人回京……”

王昉望着金蘭,冷笑道:“方纔還笑我呢,你也是個呆子。守路口有什麼用?不如打點各種衙門有用。你家官人昨晚便回京了,皇上親降指揮,表弟是被關在御史臺。一同犯事的,還有兩個武官,連衛尉寺都沒沾上邊,直接送到樞府的牢裡面了……”

“啊?”金蘭聽到這個消息,頓時臉色慘白,苦笑道:“這……連石府也不知道信麼……皇上聖意……”

“石子明怎的不知道了?”王昉輕輕哼了一聲,道:“陰謀詭計是他的拿手好戲,不過依我看,他多半在策劃着大事呢!”

“大事?”金蘭愣住了。

王昉看看金蘭,忽幽幽嘆了口氣,道:“我認得的女子中,也便是你能懂這些。卻可惜你是女子,否則那個什麼樸彥成豈能及你之萬一。”她說的樸彥成,乃是高麗國的第一批遣宋使,亦即是留學生,白水潭學院院貢生,熙寧十五年參加省試是第五名,殿試爲一甲第三名,高中探花。皇帝特旨授秘書監校書郎,榮耀一時。此君的詩詞歌賦、文章策論,連蘇子瞻都讚不絕口。

不過,金蘭卻不甚喜歡此人。高麗使者曾經去遊說這個被高麗留學生引以爲榮的年輕人,請他回國爲官,但說客去了後,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便被他堵了回來,後來更是連門都入不得了。這回高麗王妃與王子來汴京,高麗使館宴請所有高麗留學生,也唯有他缺席。金蘭也知道樸彥成並非沒有苦衷——他的父兄支持順王,在這次王位爭奪戰中遇害。但金蘭無法諒解的是,他既然不能原諒自己的祖國,爲什麼卻可以輕易地原諒同樣也參預到高麗國內權力爭奪戰的宋朝,並且還毫不羞愧地以宋人自居呢?在高麗留學生中,同樣情況的人並不在少數,第一批遣宋使中更是佔到少半,但迄今爲止,第一批留學生除他之外都已經全部回到了高麗,其中也不乏在宋朝中過進士的人。

只是這些內情,金蘭卻也不便表露出來,只是淡淡道:“我可不敢比,亦不想如此。此生能得相夫教子,平安度日,便已是福氣了。”她的話半真半假,文氏已爲唐康育有一兒一女,她卻一無所出,心裡豈能無動於衷?但夫妻之間裂縫已生,又是那麼容易可以彌縫的?這回唐康遭逢困厄,她心急如焚,坐立難安,只想若得唐康平安,她便是以身相代,也不會猶豫。象她這樣冷靜而理智的女子,自然已是洞悉自己的感情。但是,她的另一面,卻還牽涉着自己國家,自己的家族……雖然有時候會天真的想,宣王已然如願以償登上王位,我也可以解脫了。但是,她畢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已經陷得太深了。相夫教子,平安度日,對她來說,卻是極奢侈的事情。她甚至連女人的嫉妒心都不能有,若非內心有愧,她又豈能甘願與另一個女人分享自己所愛的人?

“你現在還不夠平安富貴麼?”王昉卻難以理解她的心情,笑道:“待表弟過了這一關,我瞧多半能在汴京安定幾年。你們夫妻相聚,生上幾個孩子,你便可以好好地相夫教子了。”

“但願他能平安度過這一劫。”金蘭幽幽嘆道。

“他不會有事的。”王昉篤定地笑道,“你聽我給你解釋了,便明白這次註定只是有驚無險。”

金蘭素知她的見識,但這回唐康闖下來的禍事卻是非比尋常,因只是半信半疑地望着王昉,抿着嘴,等她解釋。

王昉微微沉吟了一會,望着金蘭,娓娓而談:“我曾經細覽國朝建國以來兩府之人事紛變,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宰相、執政們在兩府來來往往,起起落落,入則爲相,退則使居大郡,牧守一方,此是祖宗之善政,爲漢唐所不及。但你可曾留意過宰輔大臣們的任期?”王昉莞爾一笑,略一停頓,便如數家珍般地說道:“趙韓王趙普,建隆元年爲樞密副使,累遷樞密使,至乾德二年爲集賢相,到開寶六年罷相,滿打滿算,也就是十二年,若從乾德二年始,不過九年多一點,其間獨相八年,之後便被罷相。直到七年後,才又做了三年宰相,然後又罷相,四年後再入中書,又當了不到三年的宰相。開國之初,宰相做得最長的,便是此老。其餘的都是做三年,換三年。真宗朝做得最長的,便是那個與石子明同字的王魏公王旦王子明,做了十二年宰相,若從執政算起,還要更長些,但他獨相的時間,只有五年。其後的名相,能夠穩穩當當連續十年做宰相的,便只有韓琦與曾公亮,但這兩人從未獨相過,韓琦與富弼一同爲兩年,與曾公亮八年,至於曾公亮,熙寧元年和二年,那根本也就是備員而已。”王昉提及韓琦與曾公亮,言語中並沒了什麼敬意,她說完停了一下,語帶譏諷地笑道:“敢問呂吉甫何德何能,自熙寧八年韓絳罷相後,竟能獨相九年之久?”

“不讓宰相在位太長,以防結黨營私,盤根錯節,實是祖宗之法。皇帝即位後便不再讓韓琦爲相,難道真的是因爲他是所謂的‘舊黨’麼?那曾公亮又是什麼黨?”王昉目光流動,顯得有點興奮,“韓琦是千年老狐,罷相之後,便回鄉求田問舍,奢華度日,偶爾上點奏章,以示忠君憂國之意。所以韓家才能倍受皇上的恩寵,至今不絕。他和石子明倒真不愧是翁婿,這幾年石越之法,與他異曲同工。他閉門不見賓客,不講學,不著書,將門客或遣散,或薦官,只留了一個潘照臨,也整日只是在汴京遊山玩水,講佛談經。但卻絕不敢去購買田宅、畜養聲妓,而且隔三岔五還向皇上遞些密奏,以示絕無怨望之心。真不知他從哪裡學來的這些本事——所謂‘物爲反常即妖’,他要去學人家自污,只怕畫虎不成反類犬,皇上是英主……”

金蘭知王昉一說起石越,必然非要冷嘲熱諷一般方肯罷休,可她卻是石越的弟媳,身份尷尬,忙紅着臉叫了聲:“表嫂……”

王昉這才覺察過來,嘻嘻一笑,道:“言歸正傳。你說那呂吉甫憑什麼便能獨相九年之久?若說朝中無人,馮京、司馬光做不得宰相麼?若說功高勞苦,難道他比得上趙韓王?他功勞不如趙普,風度不如王旦,人望不及韓琦,卻偏偏宰相的位置坐得比誰都牢靠,豈非咄咄怪事?”

“這……”金蘭只是意識到了些許。

“其實若說怪事,說穿了也無半點希奇。他能獨相九年,不過是因爲皇上騰不出手來罷了。這九年之內,朝廷經歷了多少事?改官制,裁撤州縣,整編軍備……外加上東征西討,真是數都不數過來。朝局好不容易達成微妙之平衡,只要不出大錯,在這當兒,皇上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外頭打着仗,怎經得起內裡頭還朝局動盪不安?宮裡頭說,太后好幾次和皇上說司馬光之位不宜在呂惠卿之下,皇上也說司馬光可以爲左右僕射,但是司馬光在戶部尚書的位置上,一動不動,其位甚至還在吏、兵二尚書之下!難道司馬光當不得吏部尚書麼?依我看,皇上就是怕司馬光一動位置,無論是吏部尚書還是右僕射,手裡有了人事之權,這朝局便再也安穩不下來。皇上是極英明之君主,熙寧十年,便藉着交鈔的名義,升呂惠卿爲左僕射,奪了他獨掌堂除之權,如此一來,重要人事之權,便要由政事堂會議決定,而吏部又交給較溫和的馮京,又有所謂的‘石黨’從中調和,新黨舊黨,才能勉強相安無事。否則,無論是人事之權由哪一黨來控制,若說他們不鬥個你死我活,我斷然不信。”

“只是,這樣的日子,已經不長了。”王昉頗有幾分幸災樂禍地說道。

“嫂子是說,朝局要大變了?”金蘭試探着問道。

“一個吏部尚書做上十年,他不結黨也是結黨,不營私也是營私。”王昉似乎有點惟恐天下不亂,“兩府的格局,維持了近十年。老的老,死的死,本來也要變了。樞密院、吏部、兵部、工部、刑部,甚至禮部與戶部,還有諸如衛尉寺、太府寺、大理寺之類重要衙門,這幾年內都要換主人。否則皇上無法心安。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本來呂惠卿或者還可以安安穩穩當幾年宰相,皇上也可以待西南局勢穩定一點再從容下手。但是……”王昉不由自主地向前傾了傾身子,望着金蘭,壓了聲音,道:“你可知道,大風暴要來了,皇上不得不提前動手換人,呂惠卿的相位,而今也已經危若累卵!”

“這場大風暴,對有些人來說,是滅頂之災,但對錶弟來說,卻是天佑。”

“但是……”金蘭完全被王昉敏銳的洞察力折服了,但是她還是很難相信看起來欣欣向榮,如日中天的大宋,將會面臨什麼“大風暴”。要知道,僅僅三年之前,這個帝國剛剛將一個實力遠在高麗之上的西北強國打得幾乎滅國!西夏人在與宋朝的戰爭中,損失了大部分人口,幾乎全部最富饒的土地,甚至還有他們先祖的陵墓!而宋朝則得到了——在金蘭看來,宋朝得到的,遠不止一個西夏這麼簡單。他們得到了一個陝西路,關中從此由邊塞變成腹地!他們還將得到數以十萬計的騎兵——佔據靈夏之後,宋人從此有了天然的馬場,假以時日,他們將可以與契丹鐵騎在馬背上決一高下。做爲一個高麗人,最多算是一個開封人,金蘭很自然的忽略了大宋西南的所謂“西南夷”。與身邊的宋人一樣,她從心裡輕視西南夷,認爲那是無足輕重的,儘管宋軍連遭敗仗,損失慘重,但她與大多數宋人一樣,都認爲這是因爲宋軍沒有派遣主力禁軍進剿!畢竟,爲了應付與西夏的戰爭,宋朝大幅度地加快了他們的禁軍整編步伐,大宋朝的未整編禁軍、部分河北禁軍,還有全部東南禁軍,其戰鬥力是遠遠不及其精銳的主力禁軍的。西軍大戰之後需要休整,士兵們經歷過這樣的大戰後,會產生種種厭戰的情緒,而西北塞防依然需要重兵駐守。河北與京畿的精銳禁軍,更加不可能抽取去西南與什麼“西南夷”作戰——宋人時刻不敢放鬆對遼人的警惕。更重要的是,西南夷永遠只是西南夷,那場“遙遠”的“無關緊要”的戰爭,似乎與普通人無關。軍事上的小小“挫折”——沒有人承認那是“失敗”,只不過是由於“輕敵”,對於大宋來說,根本不可能傷筋動骨。金蘭與大多數人一樣,相信這次種諤統率百戰之師入蜀,西南叛亂的平定指日可待。即便在她知道雄武二軍發生兵變後,她也依然如此相信——因爲大部分宋人心裡面的“禁軍”,乃是專指西軍與殿前司所轄馬步軍的。河北禁軍叛亂如此迅速被平定,不是更證明了西軍是何等的善戰麼?況且,宋軍還有火炮——這種威力驚人的武器令所有人印象深刻。高麗國也好,遼國也好,爲了弄到火炮的製造方法,想盡了種種辦法。他們將本國最好的工匠混入使者的隨從中,到達汴京後,利用一切機會觀察汴京城牆上的火炮——雖然絕大部分時候只能遠觀,汴京城牆是不可能隨意登上去的;同時賄賂官員,利用留學生結交優秀的工匠,親近與兵器研究院的有關的老師、同學……高麗與遼國先後都試製出了自己的火炮,樣式與他們在宋朝觀察到的也似乎區別不大,然而威力卻是始終不及——在金蘭看來,宋軍運幾尊火炮去,幾炮便可以將西南夷的城牆轟塌——她當然不知道西南夷其實沒有城牆,甚至連當地許多隸屬宋朝的州縣都沒有城牆。儘管在汴京居住了許久,但她畢竟從未離開過開封府的區域,所以,在金蘭的心裡,宋朝的每個地方,都是如從杭州至汴京沿途所看到的城市一樣,有着密密麻麻的人羣,高大的城牆,整齊美觀的建築、街道,還有令人歎爲觀止的下水道系統。她只聽說過成都府的富裕,卻完全不知道大宋西南邊境的情況——在那裡,即便是許多宋朝的州治與縣治,往往也只是用蘺芭簡單地圍成一圈,全城只有規模甚至不如開封府一個小鎮的集市,最好的房子是官衙,卻不及汴京城內最差的房子,有些小州,甚至全州不過幾百戶的人口,只要出了州城,四面環視,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羣山!所以,許多瞭解情況的宋朝官員寧肯被罷官爲民,也不願意離開汴京。但唐康的家信中從來不會提及這些困難,所以,她也無法理解,唐康在戎州能夠修築起城牆,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政績!

而除了西南夷以外,金蘭更不知道王昉所說的“大風暴”指的是什麼了。

王昉彷彿知道金蘭心裡在想什麼,她望着金蘭,嘆道:“公卿士大夫,除了石子明外,都太小看了西南夷……”金蘭怔怔望着王昉,聽她繼續說道:“本來這些事情我也不會知道——你應當聽說過,自朝廷大舉伐夏起,石越便上表乞求新聞管制,朝廷遣人進駐各報,凡與戰爭有關之報道,甚至於各地之米價、布價,不得許可都在禁止報道之列。西南戰事一起,呂吉甫便循例繼續此政。故此凡與戰事有關之報道,實是兩府說什麼,各報便寫什麼,三大報都不曾派人去過益州路,親眼看看那裡究竟是發生什麼……”

金蘭聽她語氣頗有不滿之意,不由替石越解釋道:“軍國大事,貴在機密。且這亦是有法例可循的……”

王昉輕輕哼了一下,卻沒有反駁,停了一下,又繼續說道:“但是到了去年,《秦報》的衛棠卻派了兩個人去了一趟益州路,而且是賄賂了禁軍軍官,隨軍深入西南夷之腹地。他們回來後,《秦報》雖然沒有任何報道,但是衛棠卻寫了封信給外子,並且是由其中一個記者親自送到汴京的。”

“啊?!”金蘭不禁低聲驚呼了一聲,她下意識地感覺到這裡面並不簡單。

“這人來京,不過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王昉淡淡說道,嘴角間卻若隱若現地流露出譏刺的笑容,“衛棠是否另有深意,非外人所能知。但他們《秦報》不敢報道,卻想讓《汴京新聞》出頭,用心也未必那麼純良。只是他卻不知,呂吉甫的黨羽日夜不離地守着《汴京新聞》的每一處印書坊,就算外子不怕得罪權貴,亦無能爲力。本來外子有意讓那人去面見司馬君實,但這他卻怕給《秦報》惹上是非,趁我們不備,連夜跑回了陝西……”

“那他說的話也未必可信……”

“此人說的事,絕非捏造。”王昉斷然否定了金蘭的猜疑,“據其所言,西南局勢實是到了駭人聽聞之地步。他說曾經親身跟隨禁軍平亂,西南夷雖然各寨多有恩怨,不得合縱,未成大患,但叛亂之種落,大者數十,小者上百,聲勢驚人。夷兵在羣山之間來去自如,官兵勝則不能追,敗則不能退,極爲被動。若有軍官食古不化不知變通者,禁軍精良之鎧甲更是反成累贅。故官軍每戰每敗,士氣低落。許多官兵水土不服,軍中疾病蔓延,而醫、藥皆不足,亦使戰力銳減。除此之外,糧草補給更爲大患,往往有糧也運不上前線——不僅是羣山之中轉運艱難,西南夷剽掠糧道,民夫逃亡不斷,便是在益州腹地,若無官兵護送,便有盜賊搶糧,甚至有運糧之民夫與盜賊裡應外合者……更有一將無能累死三軍者,或此州屯集軍糧任其腐爛,而彼州卻庫無顆谷,將士只得忍飢挨餓。而另一面,卻是官府拼命和買強徵糧草,百姓民不聊生,盜賊蜂起……”

“這些事情,絕非衛棠所能捏造的,他也不敢捏造!我聽到流言,益州路的米價,數月之內,已翻了兩到三倍。我又留意打聽了附近諸路之糧價,陝西、京西,乃至河東、河北,糧價都居高不下。甚至在汴京,物價亦漲了不少……”

“這可能是交鈔發行過多所致。”金蘭倒也不是一無所知,但對於她這樣的身份而言,汴京物價實在不是她需要關心的事情。

“的確是交鈔發行過多。但交鈔爲何會發行過多?若非是西南夷果真惹出了大麻煩,僅僅是在西北之駐軍,斷不至於到此地步。”王昉搖了搖頭,道:“汴京萬物騰貴,已非一日。朝廷爲了軍國用度,無本發行交鈔。一面是朝廷用交鈔向百姓和買貨物,一面卻是物價上漲,百姓拿着同樣多的交鈔買不到同樣的貨物,實是怨聲載道。交鈔是呂吉甫倡行,交鈔局又是呂氏兄弟司掌——本來益州局勢如何,益州百姓過得怎麼樣,汴京百姓與士林既不知道,也未必關心,但是如今連汴京也物價騰貴,卻是有切膚之痛了。只是汴京之物價雖高,卻尚可忍受,雖有不滿之言,畢竟也不能把福建子怎樣。這怨氣也只得日復一日地積累着。可而今西南之局勢,卻是到了這般地步……西南夷之叛亂,也是呂惠卿引起的!堂堂大宋的禁軍,爲了不願去西南,居然不惜兵變!你說呂惠卿而今是不是如同坐在火上烤?要說石越與司馬光無動於衷,我是斷斷不信的!”

金蘭徹底動搖了,“西南夷真的那麼厲害麼?”她在心裡暗暗問道。也許,宋朝這個帝國,遠比她想象地要脆弱也說不定。不過,如若果真如王昉所分析的,那麼朝局的確是要大變了,這對於唐康來說,至少不會是一件壞事。

從王昉那裡知道了許多內情,又打聽到了唐康的下落,金蘭回府後終於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夜好覺。次日一覺醒來,王昉的香車已到了她家門口。聽到下人的稟報,她才記起還要與王昉一起去靜淵莊拜訪柔嘉,慌慌忙忙起來,一面令人去招待王昉,一面急急梳洗了,淡淡化了點妝,卻見管家一臉的猶豫,在門外徘徊。她皺了皺眉,走到門口,問道:“有什麼事麼?”

“夫人。”管家見着金蘭,連忙作了揖,稟道:“方纔賬房來說,這個月的家用……”他話未說完,便已覷見金蘭的臉沉了下來,嚇得不敢再說話。他自是知道,府上遇上這般大事,的確不該用些芝麻豆皮的小事來煩夫人,但是天塌下來,這唐府上上下下近百口人,這麼大一家子,卻不可能就此不吃飯不用錢了,而文夫人又是不管事的,只能硬着頭皮向金蘭請示。

“家用不夠用了麼?”金蘭冷冰冰地問道,“不是月月如此的麼?”

“原是這樣的……”管家苦着臉,道:“前幾個月,錢莊的唐守義過來,說有樁大生意,要週轉點銅錢,他用交鈔兌銅錢,把府裡積存的八千多貫銅錢全部換走了。這事原是稟過大夫人的……”

金蘭掃了他一眼,冷不丁問道:“唐守義沒錢到這個地步了麼?要到咱們府上來換錢?”

管家嚅嚅道:“小的當時也不知道。不過後來聽說陝西那邊一貫緡錢可以換到一千一百六十文交鈔,汴京的錢莊,都在想辦法調銅錢去陝西收交鈔……”

“你當時不知道?”金蘭哼了一聲,卻沒有再追究,她心裡早被這個消息震驚了。她雖然不懂食貨之學,但是交鈔兌銅,是一比一的,雖然實際上會有千分之幾的手續費,但也微不足道,但是陝西路居然出現一貫銅錢換到一千一百多文交鈔,聯繫到昨晚王昉所說的事情,她再遲鈍,也知道陝西錢法,已經出現了大問題。

“你不是特地來告訴我幾個月前的事吧?”

那管家當時的的確確是每貫銅錢收了二十文的好處,他心裡雖然知道這個高麗夫人精明,卻也斷不敢承認,只是彎着腰回道:“小的糊塗,當時沒有想到,這一兩個月間,到處都聽說陝西的事了,這個月汴京要一千五十文交鈔,才能換到一貫銅錢,而且好象還在漲……到外面買東西,鈔一個價,錢一個價。府裡收來的田租,客戶都是用交鈔交的租,可是家裡的下人,若還是按原來用交鈔發月錢,許多人家便要過不下去了。而今不論什麼東西,比去年都漲了兩三成,這交鈔、銅錢上再這麼來一下……”

“你一次把話說完。”金蘭早不耐煩了。

“下人們是想月錢改發銅錢,可府裡的交鈔若去錢莊兌銅錢,損失極大。小的不敢擅作主張,要請夫人給個主意。”

“下人改發緡錢無妨,每人再漲一成的月錢。你去告訴唐守義,我把這宅子抵給他錢莊,看能換幾貫銅錢來?你拿着交鈔去錢莊,當日你是多少錢兌的,照樣給我兌回來。他還真長進了,生意做到自己家裡來了!”金蘭拋下這句話,再不理會管家,帶着幾個丫頭揚長而去。

但金蘭與王昉去靜淵莊卻撲了個空,柔嘉與清河一大早便都被太后召進宮了。金蘭本想與王昉一道在靜淵莊等柔嘉回來,但是她沒等上多久,便有家人領着石府的人過來,說是石夫人請她過府,金蘭不敢怠慢,連忙又託了王昉代她向柔嘉與清河賠罪,又轉道去石府。這麼着來去折騰,到石府時已是隅中時分。她纔到了門上,便見阿旺已在那裡等候。她知道阿旺在石府雖然只是個婢女,但是地位卻是極高。石府是大宋少有的幾家對待下人極爲平等的簪纓之家,以金蘭的所見所聞來說,就算是上下極爲和洽的司馬光家,也不及石府。以阿旺的身份,原本她最好的結局不過是年輕貌美時能取悅王公貴族求得一時之芳名,到了年老色衰之時,最幸運也不過是能嫁給某個商人爲妾而已。但在石府,金蘭聽說石夫人甚至允許她自己擇婿!只是不知爲何,阿旺似乎一直沒有找到她的意中人,倒是將極大的熱情投入到了怡園——石越爲了教育自己的女兒,不惜重金在汴京城南買了一座名爲“怡園”的小莊園做學校;梓兒又用自己的關係說服了許多名門閨秀,甚至還請到了被遣散的老宮女到怡園任教,教授女紅、禮儀、琴棋書畫甚至是算術、格物等等科目,吸引了十餘家朝廷大臣將自家的寶貝女兒送到那裡學習,連當今官家最寵愛的淑壽公主也常到怡園學習。阿旺便在怡園教習彈箏與夷語。阿旺一見到金蘭,便斂衽說道:“夫人說,相公在會客,請縣君先到夫人那裡稍候。”因石越做過樞密副使,所以也有人以“相公”相稱。金蘭不敢託大,回了半禮,纔跟着阿旺向後院走去,一面試探問道:“不知嫂子召我來,有何要緊事?”阿旺一邊側着身子在前面引路,一面回道:“實是相公要見縣君,應當是爲了二公子的事。不過早上有位姓秦的大人與姓範的大人來求見相公,相公和他們談了幾個時辰了……”阿旺的語氣中,實是透着驚訝。需知石越雖然這一年來漸漸開始會客,但卻是很少留人長談的。

阿旺口中所說的“姓秦的大人與姓範的大人”,就是秦觀與範翔。範翔這十餘年來平平穩穩按步升遷,好不容易纔爬到從七品,在許多同僚眼裡,這都已經算是仕途亨通了。但對於範翔來說,眼見着司馬夢求如今已經是緋銀魚袋、從五品上的樞密院副都承旨;坐在他旁邊的秦觀,更是志得意滿,如日中天,其他故交舊友們也一個個建功立業、青雲直上,他卻始終脫不掉那身綠袍,範翔不能不在心裡暗暗眼熱。然而未得機緣,卻也只有老老實實呆在地方上。不過如今機會終於來了,一個月前,得石越舉薦,範翔被調任尚書省右司任刑房都事。雖然這只是個從七品上的小官,但是意義卻非同尋常——這已是直接進入大宋王朝的權力中樞。所謂“士爲知己者死”,範翔心裡的激動,非用言語可以形容。

此時,在石府的客廳內,石越一面品着茶,一面聽顯得有點興奮的範翔說着他在河東路當知縣時聽到的佚聞。“……張潮張敬之最有急智,又好管閒事。有一年,他行經遼州,遇一道士長吁短嘆,愁容不展,因問他原由。原來那道士無錢買不起度牒,故而發愁。張敬之因笑道自己能替他向太守說情,當即書信一封,讓道士次日去見持信去見太守。那道士雖將信將疑,卻是死馬當成活馬醫,竟真拿了他的信去見太守。那遼州知州見了道士拿着信來,心裡也自納悶,不知道什麼時候認識個衛輝張敬之,當即拆了書信,卻見那信裡面,無頭無尾,只寫了一首七言詩。”範翔說到此處,卻停了下來,故意頓了一頓,秦觀正聽得入神,忙問道:“那詩是怎麼寫的?”

範翔望了秦觀一眼,輕輕啜了口茶,緩緩念道:“鼠爲拖腸離洞府,魚因點額退江湖。侍郎本是神仙客,還有靈丹救也無?”

秦觀聽到這打油詩,不覺想笑,但細思詩中之意,卻只覺得悽愴之情,撲面而來,竟是呆住了,半晌方嘆道:“這道士也可憐。”

範翔笑道:“遼州知州便也如少遊一樣,動了惻隱之心,竟果真給了道士度牒。不過也因此一事,這太守便也記住了張敬之。一年多後,因陝西錢貴鈔賤,各地都有商人運銅錢進陝西買交鈔牟利,連累得各地錢鈔比都混亂,物價亂得一塌糊塗。河東與陝西接界,頗受波及,幾個州的太守們便商議了,劃地爲界,下令禁止銅錢入陝。張敬之這回卻是自己犯了禁令,在絳州被搜出夾帶銅錢八百文進陝,被官差抓了去見知州——你道這知州是誰?原來卻正是一年前的遼州知州,剛剛調任絳州。那太守聽說犯錢禁的人便是張潮,也不審他,只令他七步之內,作詩一首替自己辯護,若作得出來,便恕他無罪,作不出來,非但銅錢入官,還要打他三十大板。”

這回連石越都聽得動容了,畢竟張潮是“白水潭十三子”之一,與石越頗有香火之情。他再怎麼樣聰明,又非有曹子建這才,怎能真的七步賦詩?他不由直起身子,問道:“他可曾作得出來?”

範翔笑道:“這張子敬倒不愧是個才子,只用了五步,便已得詩一首。”說罷朗聲念道:“腰纏十萬上揚州,八百青銅何足搜。天下河山皆屬宋,豈容此地割鴻溝?”

秦觀聽得一愣,不由得擊掌大笑,嘖嘖讚歎不已:“好一句‘天下河山皆屬宋,豈容此地割鴻溝’!好張子敬!好個張子敬!”

石越低聲復唸了一遍,也不由莞爾,笑道:“這張潮倒是個刻薄人。”

範翔笑道:“不過張子敬罵的其實是有理的。那幾位太守,實是糊塗,他們以爲以鄰爲壑,就可以保得自己治下平安,卻不知這樣做無異於火上加油。”

“哦?”石越不由詫異地望了範翔一眼,全沒料到他竟有這般見識。由陝西路爲爆發點而引發的幾乎波及整個宋朝大部分地區的(交)鈔(銅)錢比混亂,也是短短几個月內突然失去控制的。石越當時非常驚詫,因爲呂惠卿雖然爲了軍國用度,濫發交鈔,但這與大錢、折二錢還是有區別的,因爲交鈔盯緊銅錢,並且具備了完全的法償能力,呂惠卿在這一點上,表現出了他幾乎是超越這個時代的才智——他寧可忍受濫發交鈔帶來的財政性通貨膨脹,也始終堅定着保護交鈔的政府信用,民衆可以自由地用交鈔交稅。對於這一點,石越暗暗佩服不已——他當然不知道這是遠在金陵的王安石給呂惠卿的建議,退出政壇後又遭喪子之痛,王安石雖僻居於石頭城畔,但對於大宋朝的一舉一動,卻也從來未曾忘懷,他地位轉換之後,很多事情反倒看更加清楚了——所以,原本石越認爲鈔銅的比率是不會出大問題的,小小的波動不可避免,但應當在可以控制範圍內。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陝西路轉運使範純粹,這個在才能與品德上都無可挑剔的傳統士大夫,卻在無意中引爆了手中的震天雷。

“學生曾經考察過陝西路鈔賤錢貴的原因。”範翔偷眼看着石越的神色,既得意於自己的見識,又有擔心班門弄斧,略顯謹慎地說道:“學生以爲陝西的局面,實是範公舉措失當造成的。因爲馬價下跌,範公爲了讓轉運更加便捷,預備籌措十萬貫緡錢與二萬擔茶葉,向銀夏牧馬買一千匹馬——這原本無可厚非,使牧民得市易之利,亦有助於河西之鞏固。但是陝西府庫卻沒有這麼多緡錢,而河西之民,還不肯信任交鈔,無法用交鈔交易。所以範公就出了個昏招——他下令陝西商稅只收錢,不收鈔!範公一向主張重農輕商,他以爲如此既不會傷農,那些商販反正獲利容易,便不在顧慮之內。但是範公卻沒有想到,他此令一下,無吝向陝西宣告:朝廷認爲交鈔不值錢!商人成驚弓之鳥,擔心這只是朝廷的第一步,接下來就可能拒收交鈔,任由交鈔變成廢紙。畢竟人人都能看見朝廷的錢鈔越發越多,物價越來越貴,陝西原本又是極嚴重的地區。於是商人買賣時開始排斥交鈔,農夫又如何能獨善其身?結果便是今日這個局面……奸商買賣鈔錢牟取暴利,謠言慢慢傳遍國內,百姓無知,只看到交鈔越來越多,物價越來越高,朝廷還在議論什麼五五徵稅,這都是在推波助瀾。各地鈔錢比跟着大變,物價隨之混亂……可笑的是,京師地方,公卿士大夫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河東路以爲這些事情是奸商運錢進鈔買鈔引起的,竟然禁止銅錢入陝,結果反倒是讓百姓更加深信不疑了!他們以爲是以鄰爲壑,卻不知是在火上澆油!”

“他們不是在火上澆油,而是在釜底添薪。”秦觀笑嘻嘻說道,“你要說陝西的商稅收銅錢竟然讓汴京物價混亂交鈔大賤,我勸仲麟還是三緘其口的好。這些事連我聽了,都有些暈暈乎乎,莫名其妙,別人聽了,只怕要以爲足下非瘋即癡。而今有人在火上烤,有人在釜底添柴,你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不要引火燒身,纔是正經。待他們烤焦了,柴燒光了,你還怕沒有賢人來滅火麼?”

範翔聽秦觀嘻嘻哈哈說着這些極爲露骨的話,心中不由得一凜,暗悔自己不該賣弄聰明,他悄悄擡眼看石越,卻見石越臉上掛着一絲莫測高深的微笑,淡淡說道:“若是將鍋子燒穿了,大夥最後都要餓肚子。不過而今朝廷心腹之患,還是在益州。屋漏易逢連夜雨,有些隱患,太平無事時看不出來,定要碰上這麼一個當兒,纔會一股腦地冒出來。乾脆一次全發作出來也好,不破則不立。薦仲麟爲刑房都事,原是看仲麟在地方斷案頗明,好幾件大案,都辦得極出色,連皇上都誇讚過。不過現在看來,倒是我當初薦錯了,只怕你去戶房要更好些……”

範翔忙欠身道:“君子不器,學生願意在各處多磨礪些。”

“說得好,君子不器。”石越笑道,“便是這句話了。”正說話間,卻見侍劍到了門口,稟道:“學士,太傅府來人請學士過府議事。”

石越笑着點點頭,向範翔、秦觀笑道:“文相公相召,不敢久俟,當改日再敘。”說罷點湯送客。

待範、秦二人告辭而去,石越略整了整衣冠,便吩咐備車馬,急急忙忙要去文府。卻聽侍劍在旁說道:“學士不是還有話要吩咐成安縣君麼?”

“哎喲!”石越猛地一愣,他早已將金蘭的事忘了個乾淨,但文彥博是皇帝特旨允許在自家府裡議事的,他也不知道是否有公事諮詢,便算是私事,文彥博畢竟是現在朝中地位最尊的重臣,他也斷不敢怠慢,當下只得說道:“你便不要跟我去文府了,你去告訴夫人,讓她告訴金氏,二公子現在御史臺獄,皇上恩旨,准許家屬探望……”說到此處,他忽地皺起眉頭,放低了聲音,沉聲道:“再告訴金氏,康時也是我的兄弟,叫她不要失了分寸。特別是宮裡,千萬不可去求誰,否則她會害了康時的性命。”

侍劍聽石越說得認真,凜然答應,送着石越上了馬車,便急忙回內宅去找梓兒與金蘭傳話。

石越沒有猜錯,文彥博急急忙忙召石越過府,的確是出了大事。他趕到文府的時候,赫然發現文府此時聚集了幾乎所有汴京最重要的官員。呂惠卿、司馬光、馮京等人都到了,他到了沒多久,緊跟着王珪、郭逵、章惇都先後前來,然後連剛剛回京敘職的李憲也來了。石越環視廳中,眼見文彥博、呂惠卿、司馬光表情凝重,一顆心竟是一點一點往下沉。這陣勢,絕對是出大事了,而且不會是什麼好事,難道……石越猛地擔心會不會是皇帝出事了,但轉念便想到若是皇帝有事,文彥博便是病得不動了,擡也會要擡到禁中主持局面。排除掉這個念頭,石越稍稍安心,靜靜等待文彥博揭示答案。

待到同籤書樞密院事孫固也趕到文府後,文彥博終於開始說話,但他一開口,便說出一個噩耗。

“諸位大人,種子正故了。”

空氣在一瞬間凝固。

依宋軍的制度,大軍在外,就算沒事,也要一日一報,五百里馬鋪,但縱是如此,蜀中與汴京相距數千裡,種諤豈碼已經是死了半個月了。但這廳中的人,所關心的,其實倒不是種諤的生死。

過了許久,才聽章惇率先打破沉默,問道:“敢問文相,種子正是怎麼死的?”

“病死的。”文彥博沒有讓衆人有鬆口氣的機會,“剛剛收到五百里馬鋪急報,種諤到益州後,沒去戎州,反率軍進駐瀘州。人還沒到瀘州城,便忽然病倒,幾日之內便不起了。龍衛軍一個指揮爲前鋒,早已深入納溪寨,聞訊後急忙退兵,中了夷兵埋伏,三百餘人全軍盡墨。西南叛夷偵知種子正病故,官軍軍心動搖,糾合萬餘人馬進攻瀘州城,瀘州知州莫九萬棄城而逃,瀘州失陷。叛夷又設伏兵於道,邀擊兼程趕往瀘州救應的益州提督使蔣仲行,官軍大敗,損失近千人,連蔣仲行也戰死……”

“啊?!”連一向鎮定的石越,也再也無法保持從容了,未及交鋒,主帥先病死了;然後瀘州失陷,還賠上了一個正四品的提督使!這是西南夷叛亂以來,宋軍陣亡的最高級別的官員。對於已經混亂不堪的益州來說,這實是雪上加霜。

“如今益州守軍如何佈陣應付?”李憲皺眉問道,“瀘州一失,富順監岌岌可危。甚至昌、資、榮三州皆受威脅。若是叛夷得富順監鹽井之利以資軍,抄掠內地,與盜賊相合,益州……”

“請各位大人前來,便是要商議一個對策。”文彥博花白的鬍鬚一抖一抖的,“皇上馬上就會召見,我輩深受君恩,不能輔佐君父爲堯舜,建太平之世,已當自愧於心。若是皇上問起來,竟是束手無策,我等還有何面目立於朝堂之上?但益州之事,已非徒用兵刀便可解決,故此某遍請兩府公卿將相,共謀良策。”

他話未說完,廳中衆人便已再次陷入沉默當中。每個人都知道,雖然早在仁宗朝就取消了兩制臣僚不得私至執政私邸的禁令,而且如王安石、呂惠卿也經常在私邸商議國事,但是兩府在一個大臣的私邸合議,畢竟還是頗犯忌諱的。文彥博自然已經是沒什麼好怕的了,他早晚之間,便要致仕,皇上再怎麼樣,對於這個三朝元老,穩穩當當帶一個“太師”的加銜回鄉養老,這是絕對省不了。但是在座的人,卻大多各有前途,不可能陪着文彥博無所顧忌。而且,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文彥博這一招,擺明是針對呂惠卿的。如果兩府合議,本來應當由呂惠卿主持;但如今即在文彥博私邸,他又是官位最尊的三朝元老,加上益州路的叛亂,怎麼說呂惠卿也脫不了干係,文彥博便可以牢牢地佔據着主動權。他短短的幾句話,表面上看來只是一片忠君愛國之意,甚至還頗有自責,但實則每個人都聽出了言外之語——既然說益州局勢“非徒用兵刀便可解決”,那麼這不是政治上出了問題又是什麼呢?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呂惠卿。

“太傅。”呂惠卿從容向着文彥博欠了欠身,淡淡說道:“這等大事,還是應當請皇上定奪爲是。”他心裡暗暗後悔,他本來正與陳繹在都省值日,聽到文彥博相請,有要事商議,當時未及多想,便急匆匆趕了過來。他到的時候,便只有司馬光先到,二人身份特殊,不與衆相同,文彥博倒是向他們兩人先通報了情況。當時呂惠卿完全被這個意外所震驚,竟然沒有細想文彥博的用意,便沒有立即告辭,直接進宮轉移戰場。一招不慎,竟已落入文彥博嗀中,真是悔之莫及。但他不是輕易便認輸的人,他自然知道文彥博的用意,文彥博就是想這樣的形式來壓他,若是一羣人在皇帝面前辯論,只要他設法引導了皇帝的思維,那麼就必定有許多大臣要察顏觀色,順從皇帝的意思,就算是文彥博本人,這麼十萬緊急的事情,他也不便久拖,只能妥協,這樣呂惠卿便容易佔到優勢。但而今皇帝不在場,這麼多兩府大臣,不論以人數還是以威望、人緣,他呂惠卿都不如文彥博,如果當着衆人的面達成了共識,他就無法再翻供了,否則一個“反覆小人”的罪名,就真是不折不扣地落實了。呂惠卿不得不再次搬出皇帝來,暗示在場諸人,兩府私自合議的忌諱。

“自然是要請皇上定奪的。”文彥博當然也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但軍情十萬火急,兩府若在皇上面前各執一辭,豈非徒擾聖意。爲人之臣,自當替君分憂。事有經權,爲大臣者,亦須以國事爲重,不可恪守教條,泥古不化。”

“太傅所言有理。”文彥博話音方落,司馬光便已起來聲援,“西南局勢,不僅要善擇率臣領兵平叛,尤須擇賢臣委以方面之任,文武相濟,方得成功。”

“司馬君實之意,莫非是想在益州設安撫使?”呂惠卿眯着眼睛,望着司馬光,綿裡藏針反問道。

“未必要設安撫使,但可設經略使。依在下之見,益州路四司衙門,都要換人。大州郡守,也當善擇賢吏。”孫固旗幟鮮明地站到了文彥博與司馬光一邊,甚至於比二人更加激烈,“然最要者,還是要朝廷明頒詔令,暫停熙寧歸化之法。”

“益州四司長吏、大州郡守,皆是政事堂合議堂除。若無證據,似乎不便斷定其不賢。”呂惠卿冷冷回道,“某雖不材,未必能慧眼識珠,爲國家簡拔賢才,但政事堂諸公卻未必個個不材。況且之前政事堂未能簡拔賢材治蜀,就算將此輩全換了,繼任者亦未必便是賢吏。熙寧歸化之詔,功在千秋萬代,乃皇上爲後代除反惻之禍,又豈能因一時之挫折,便輕易放棄?若依籤書之意,只恐朝廷威令,自此不行於蕃夷矣!”

“依相公之見,朝廷與西南夷打了三年,叛亂反而愈演愈烈,尚不足以證明益州長吏無能麼?”孫固針鋒相對地反駁道。

“敢問籤書,到底益州是轉運使、學政使在打仗,還是率臣在打仗?”呂惠卿端起手邊茶碗,輕輕啜了一口,悠悠道:“依某之見,還是請籤書先善擇率臣爲是。”

孫固頓時滿臉通紅,在座人人皆知,以種諤爲率臣平西南之叛,原本便是孫固力主的。當時皇帝想從王中正、李憲二人中選調一人,孫固力爭才選定種諤。當時自是誰也不料種諤竟會突然病故,但是這畢竟也是孫固知人不明。

“死生在天命,豈能事先逆料?”文彥博輕描淡寫地替孫固解了圍,“至於打仗,雖然臨陣對決,勝負在於率臣;但是兵無糧不行,後方之穩固,亦是取勝之關鍵。擇率臣不當,是某之過,某自當上表請罪;但益州長吏,只恐亦不得謂全無過失……”

他話未說完,便聽有人高聲說道:“豈止是‘不得謂全無過失’,依下官之見,實是罪不容誅!”

衆人心裡都是一驚,不知是誰這麼着不惜公然與呂惠卿破臉,不由得齊齊朝着說話的方向望去,卻見章惇站起身來,正向着文彥博與呂惠卿欠身抱拳行禮。

“唐康時自戎州來,曾詳細與在下分說益州局勢,益州一路,交鈔氾濫,物價暴漲,官府催科不休,官逼民反,盜賊蜂起。更可恨者,官吏互相包庇,欺上瞞下,使朝廷不能知西南之情實。西南之患,蠻夷實不足道,可懼者實是內患。將益州帶到如此局面,蜀中長吏,雖百死莫贖其罪。下官以爲,朝廷當早下敕令,鎖拿益州轉運使方紫嚴、益州提刑使李魯仲、益州監察御史王直卿入京,另委賢能替之。”章惇直視呂惠卿,言辭慷慨,咄咄咄逼人。

“章大人是說益州一路官員,上下勾結,欺瞞朝廷?”呂惠卿撇撇嘴,道:“這只是唐康時一面之辭。唐康時在戎州之時,便剛愎自用,與上司不合。焉知不是他因爲自己得罪,爲求脫罪,故意危言聳聽?”

“相公這是誅心之論吧?某正想問呂相公,唐康時究竟犯了何罪?”石越本來還想觀望一陣,但呂惠卿的矛頭指向唐康,他便再也不能安坐。

“子明奉敕編修律令,怎會不知?”呂惠卿倒並不想得罪石越,但章惇既然擡出唐康來,他也沒有退路了,這時針鋒相對,半步也不能輕易退讓。

石越見衆人都望着自己,他緩緩起身,凝視呂惠卿,亢聲說道:“以某之見,唐康無罪!”

“無罪?!”

石越一句話,頓時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許多人都不可思議地望着他。連呂惠卿都呆了一下,半晌,方哈哈笑道:“子明,你與康時雖有兄弟之情,但國法無親……”

“某敢問相公,唐康到底犯了哪一條律令?”石越毫不客氣地打斷呂惠卿。

“《建隆詳定刑統》,擅發興:諸擅發兵十人以上,徙一年;百人徙一年半;百人加一等;千人絞!”呂惠卿白着臉,與石越對視着,冷冰冰地回道,“唐康時與田烈武、李渾擅髮禁兵千人以上,當處絞刑!雖其本意爲國除奸,但國法無親,其罪如此。縱有恩敕,當自上出,豈得謂無罪?”

“大宋刑統,確有這麼一條。但是諸律令條文,是否皆有疏議?”石越淡淡反問道。

呂惠卿見他胸有成竹,心裡暗暗犯嘀咕,他雖然博學,但畢竟是士大夫出身,宋朝之刑法便是多年的法官,也未必便能熟知所有條文疏議,他更是不用說。但是所有法律條文,必有相應的法律解釋與判例,這也是不可否認的。畢竟很多的案子,一旦有爭議,就必須根據法律解釋與判例來定罪。

“這是自然。”

“那麼敢問諸位大人,《唐律疏議》,是否可以爲解釋之依據?”

這時廳中有部分的博學之士,心裡已是恍然大悟。馮京便即捋須笑道:“宋承唐制,《建隆詳定刑統》,雖出於周,然其源便在《唐律疏議》,雖然不可事事皆依《唐律疏議》,還需以事論事;但《唐律疏議》,確可以做爲解釋之依據則無疑。”

石越點點頭,環視衆人,高聲道:“《唐律疏議》卷第十六擅興,釋此條雲:”謂無警急,又不先言上而輒發兵者‘。疏議曰:其有寇賊卒來入境,欲有攻擊掩襲;及國內城鎮及屯聚兵馬之處,或反叛;或外賊自相翻動,內應國家。如此等事,急須兵者,’得便調發‘——謂得隨便,未言上待報即許調發。雖所在人兵不相管隸,急須兵處,雖比部官司亦得調發,掌兵軍司亦得隨便給與,各即言上。此所謂’急須兵處,不容先言上者‘。“

“又云:若不即調發及不即給與者,準所須人數,並與擅發罪同;其不即言上者,亦準所發人數,減罪一等。若有逃亡盜賊,權差人夫,足以追捕者,不用此律。《疏議》曰:應機赴敵,急須兵馬,若不即調發及雖調發,不即給與者,準所須人數,並與擅發罪同,其不即言上者,謂軍務警急,聽先調發給與。‘並即言上’,以其不即言上,亦準所發人數,減罪一等。‘若有逃亡盜賊’,謂非兵寇,直是逃亡,或爲盜賊,所在官府得權差人夫,足以追捕,不同擅發兵之例,故云‘不用此律’。”

說罷,石越望了一眼臉色變得極難看的呂惠卿,緩緩道:“渭南兵變,此乃緊急之事,急須用兵,唐康得便調發,可矣。雖龍衛軍與其不管隸,然急須兵處,亦得便宜行事,可矣。其調兵之先,已遣使急報有司,此有公文爲證,亦不得謂未即言上。田烈武、李渾,若不即給予,聽便調發,朝廷當以擅發同罪,處以絞刑。其聽命赴難,正得其宜。據《疏議》,不用此律者,惟逃亡盜賊,官府權差人夫足以追捕。敢問相公,這渭南一萬叛卒,可以此例?”

“若是依此,則某以爲,唐康時、田烈武、李渾,並無罪有功。”石越淡淡笑道:“唐康等人爲國不暇謀身,又豈會故意危言聳聽以求脫罪?況其並不曾有罪,更無必要行此下策。”他說完,斜睨了呂惠卿一眼,抱抱拳,退回座中,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同樣的事情,若在幾年之前,石越只能束手無策。但這幾年整理宋朝法律,做個小小的律師,實已不在話下。

呂惠卿卻不禁暗暗叫苦,《唐律疏議》他是讀過的,但他畢竟不是大理寺的法官,刑部的郎中,倉促間怎麼便能說想來便想起來?何況這些法律著作、條文、成例,對於士大夫來說,本是弱項;否則那些小吏們如何能上下其手,欺上瞞下?但是《唐律疏議》對於宋人來說,偏偏又是一部極有說服力的法律著作。唐康、田烈武等人之事,本來便不能不得到人們的同情,他也早有心理準備,即便判決從嚴,皇帝也可能會特敕——更何況而今石越竟然找出依據來了!雖然在唐朝時沒犯法不代表在宋朝就不犯法,但是他已經可以想見,這件本來就會有爭議的事情,將出現更大的爭議。大宋朝廷,是非得給這“擅興律”做出司法解釋不可了。

但這司法解釋,卻已擺明了會對唐康有利。從石越引敘的疏議來看,他竟然是想連田烈武、李渾也一起保了!

“便算是他擅髮禁兵之罪可議,但他擅殺叛卒數千,又當如何?”轉瞬之間,呂惠卿就決定轉移戰場。

“這數千叛卒依軍法當斬!敢問相公,主將捕得叛兵,不可以軍法從事麼?難道千里之外,還要請示樞府、衛寺而後殺?李渾既是軍法官,便當有便宜行事之權。大宋的軍法,處置違法之將士,是依階級定,非是以人數定。叛卒中階級最高者不過一副指揮使,無論唐康、田烈武、李渾,都有權處置。章大人做過衛尉寺,不知某所言當否?”石越心念一動,便已決心把章惇徹底拖下水來。

章惇沒料到石越這一手,饒是他再果決,也不由愣了一下。石越的話,的確是說不出什麼不是,依宋朝的軍法,區區一個副指揮使犯下這樣的大罪,休說唐康還是六品官,就算是李渾這個營一級的軍法官,也可以立斬以聞。對於軍法官而言,他們的處置權力,主要針對的對方的階級,而不是對方的人數。一個士兵犯軍法,他們有權處置;十個士兵犯軍法,他們同樣也有權處置……要說便宜行事殺了,似乎的確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雄軍二軍兵變叛亂,殺害長官,屠殺平民,可以說證據確鑿。依石越這麼一說,他的確是有權“便宜行事”的。但是,依常理而言,這其中卻透着不對勁,畢竟那是數千人的規模!以唐康與李渾的身份,怎麼可能隨便決定數千人的生死?若說他們沒有越權,怎麼說都透着彆扭。

不過這個時候,章惇已經不可能站在“是非”一邊,而只能別無選擇的站在“利害”一邊。就算心裡認爲石越是在詭辯,他也必須聲援他。

“以軍法而言,確是如此。”

“況且,縱是有罪,亦不過貶官而已。唐康時又有何必要爲脫小罪,而犯欺君之大罪?”石越計算着時機,一得章惇肯定的答覆,便立即接口,將焦點引回來,絕不給衆人緩過氣的機會,他的這句話卻是極有道理的,就算把唐康、李渾之罪等同於殺降,前線將領殺降、甚至濫殺敵國的無辜百姓,雖然條文上罪責不輕,實際上卻從來沒有判過重罪的。

“下官敢以人頭擔保,唐康、田烈武輩皆是忠臣義士。其言可信。”事已至此,章惇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投下重注,石越的立場已經說明,他順手便拋出殺手鐗:“下官已經替唐康時將他有關西南之奏摺遞入禁中。益州路此時到底是何種局面,下官以爲,非要查清不可。益州腹地不穩,而欲使大將建功於外,豈非緣木求魚?況若果真川峽大亂,諸公誰能擔此罪責?”

“章大人所言甚是。”文彥博根本不給呂惠卿說話的機會,馬上接口道:“益州路局勢,朝廷定要了若指掌才行。方纔李大人擔心叛夷與盜賊裡應外合,想來李大人亦是知道益州盜賊猖獗?”

老謀深算的文彥博順腳便將皮球踢給了李憲,逼他表態。這顯然是天平上一顆份量其重的法碼。李憲不由暗暗叫苦。宋朝的宦官,地位與任何一個朝代都有所不同。若說他們沒軍權,他們的軍權甚至重於晚唐——宋朝的宦官常常爲統軍大帥,節制方面;若說他們不能幹政,可許多的宦官儼然便是行政官員,工程水利乃至地方行政司法,都有他們的身影;此外掌管帝國的府庫,採購各種物品,更是他們經常要做的事情,在熙寧以前,對於朝廷究竟有多少錢這種事情,也許宦官們知道得比三司使更清楚……但是,如此種種,卻絲毫不能代表宋朝的宦官有多高的地位。象李憲儘管常年統兵在外,稱得上一方諸侯,但如果皇帝要他死,遣一書生持一紙詔書,他就只能自盡。宋朝的制度,以及士大夫階層整體的強勢地位,已然決定了大宋的宦官們,也許可以依靠自己的才能與機遇在這個體制之內取得讓許多士大夫都爲之眼紅嫉妒的高位,並且對朝局發揮着自己的影響力。但是做爲一個利益集團來說,與漢唐不同,宋朝是不存在一個叫“宦官”的利益集團的。僅僅對於單個的宦官來說,他們纔是大宋官僚體系的一部分,享受種種特權與優待,同樣也要遭受種種的歧視與猜忌。他們必須小心翼翼,周旋於士大夫與皇帝之間。

李憲是個極聰明的人,他本能地知道自己能有今日的地位,除了他的軍事才能之外,他懂得謹慎地避開朝廷的是非,只是單純地向皇帝效忠,亦是至關重要的原因。但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小心謹慎了一輩子,僅僅是一次回京敘職,便不由自主地捲入到了政治鬥爭的漩渦中。他當然會將這次會議的內容詳詳細細地報告給皇帝以劃清界階——他心知肚明,這也是文彥博請他與會的原因——但此時,李憲只能暗暗後悔自己多嘴。文彥博平素方正自持,極少耍手段,有時候會讓人誤會他只是純粹的儒士。但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已經開始用切膚之痛來體驗文彥博究竟是憑什麼做了三朝元老的!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將朝中重臣一網打盡!這位碩果僅存的慶曆老臣,的確不是吃素的。

“太傅,下官從未去過益州。益州究竟局勢如何,下官亦不得而知。所謂‘盜賊’,不過是聽到一些流言罷了。”李憲沉吟了一會,方模棱兩可地說道。

“空穴來風,必有其因。李大人遠在涼州,竟也聽到這樣的流言。不論是真是假,朝廷都應當設法徹查纔是。依某看來,若不問而定方、李、王諸輩之罪,似嫌草率了些;但若置之不理,直是吾輩無能。不若趁此機會,將益州四司調往他路,另委賢能。待新官上任,查明真相,果有欺君罔上,再治罪未遲。未知呂相公與諸位大人意下如何?”文彥博含笑望着呂惠卿,雖然實實在在是在逼呂惠卿表態,聽起來倒讓人以爲他是在和氣地與呂惠卿商議。

呂惠卿“呃”了一聲,不假思索地回道:“臨陣換帥,乃兵家大忌。以某之意,益州若新委官吏,不熟民情,只怕壞事。不過……”說到此處,他微微沉吟了一下,眼睛瞄了一眼李憲。他自己也知道文彥博請李憲來的用意,其實又豈止是李憲,只怕這廳中有一大半的人回家後便會立即上表向皇帝稟報這裡發生的一切。若是自己這麼一意阻撓,反倒顯得自己此地無銀,眼見這麼多重臣,要麼直接站在自己對立面,要麼持中觀望,等着看好戲,親附自己的幾個人卻沒有一個受邀出席。自己勢單力孤,文彥博已經把話說到這個地步,若依然半步不讓,形跡太露,他就真不知道將有多少彈劾自己的奏摺在等着自己了。“不過,如唐康之語,李大人所聞流言,的確亦不可等閒視之。某以爲可如此處置:西南局勢,的確需要選派良將爲經略使統轄兵權,不妨便在這經略使外,另委一巡邊觀風使前往益州觀察軍民政務。太傅以爲如何?”

呂惠卿這麼一表態,頗有點出乎衆人意料,文彥博一怔,立時便知應當見好就收,因問道:“那麼這經略使與巡邊觀風使,呂相心中可有合適人選?”

呂惠卿笑道:“經略使須是宿將,且要有破敵方略,方可以擔此重任。至於巡邊觀風使,不僅需通曉兵事吏治,還須熟悉益州情勢。這樣的人選,倉促決策,多有不妥。以某之見,還須請朝中大臣商議舉薦,由樞府薦經略使,都省薦觀風使,恭請皇上聖裁。”

文彥博眉頭微微一跳,旋即笑道:“樞府主武,都省主文,理應如此。”

“如此事不宜遲,太傅,今日便議到處罷。我等還須早點入宮覲見,向皇上稟報此事。”

文彥博微微額首,起身抱拳道:“如此,某便與呂相公一道進宮見駕,向皇上稟明今日所議之事。至於何時召見諸公廷議,皇上自當另有旨意。不過,還要勞駕回官署的諸公,請錯開分道而歸。”

“太傅,這又是爲何?”王珪早就想起身離開這是非之所,此時聞言,不覺愕然問道。

文彥博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未及答話,呂惠卿已笑道:“禹玉兄,這裡諸公的官署多在宣德門附近,叫官員百姓們見到,還以爲這麼多兩府大臣一道進宮,這汴京可又要流言四起了。”

石越用眼角瞄了一眼滿面春風的呂惠卿,又看了看文彥博下首的司馬光。他早已留意到,今日甚少說話的司馬光,每次目光掃過呂惠卿時,嘴角都會不自覺流露出一絲譏笑,那種表情,象極了獵人看到獵物進入圈套還懵然不覺妄作聰明時的神態。呂惠卿以爲他逃過了這一關,他固然讓步同意派人入蜀,卻又將巡邊觀風使的人事權劃到了尚書省,使樞密院與文彥博以後無法對此置喙——但石越卻有一種預感,文彥博與司馬光,必然還有他們厲害的後招。

不過……石越忽然微微一笑,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真正主導大宋未來的西南政策的,也未必便會是文彥博與司馬光……

石越沒有官署要回,爲了節省開支,免除增設冗官之煩,他負責的“編修敕令所”,與宋朝歷代的類似機構,都有所不同。這實際上已經類似於一個官方性質的學術研究所,編修敕令所中,官、吏加起來不到十名,絕大部分都是白水潭學院與太學的師生,他們雖然爲官府辦事,但是卻沒有官銜,只是單純的聘任關係。本來讓石越負責這麼一個冷衙門,其實不乏他的政敵們想借此用一些極繁瑣的工作把他困住的意思,而在皇帝看來,讓石越有點“事情”做,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也都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對於石越如何折騰他的“編修敕令所”,別人都不怎麼關心,至於他管轄的官員,更是越少越好。不過既在所有人意料當中,又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是,石越在編修敕令所,果然又有了新的創舉——經常有人將石越比做年輕時的文彥博,這兩個人無論是做大事做小事,總是能做出一點可以成爲官方典範的事蹟來——這位提舉編修敕令石越“不負衆望”,上任沒多久,就請旨設置了數十個級別不同的課題,分別委託太學以及各學院進行整理研究,甚至連遠在杭州的西湖學院都爭取到了一個有關市舶務法令的課題……而在汴京的編修敕令所,只需要爲它的課題挑選合適的學院,審查參預課題研究的師生資格,與學院簽訂契約,不時派人監督檢查課題進展,根據各課題組的申請向各個衙門移送公牒索取相關的文件檔案……結果,這個曾經被人預期會非常繁忙的機構,竟然頗爲悠閒,至少石越本人是非常的悠閒。相比之下,樞府、兵部、三衙等機構一起設置的負責編撰宋軍第一部正式的軍法典以及重新修訂各項軍事條例、操典的編修所,雖然上上下下有近百名文武官吏,但依然顯得忙碌不堪。而尤其是這個編修所是由樞密使文彥博掛名擔任提舉使的……兩相對比,尤顯刺眼。而從實際操作的效果來看,石越的方法也是相當有效的。如果讓官吏們來做這種事情,不僅耗時長,而且官吏們都認爲這是冷衙門,極少有人能有積極性,往往導致錯誤百出。但各個學院卻不同,爲了爭奪這些課題,他們搶破了腦袋,雖然有些小的課題石越只能象徵性提供幾十貫甚至是十幾貫的經費,但大部分學院都恥於談錢,他們看重的也根本不是錢,而將這視爲一種榮譽……實際上,在搶奪課題的過程中,只有西湖學院名目張膽地與石越討價還價過……

最算再反對石越的人,也不得不承認,編修敕令所的確是大宋最精簡節省的機構。本來石越甚至連官署不打算要,準備在白水潭學院租幾間屋子便可以,但是不料卻因此被臺諫彈劾,以爲這樣“有失體統”,迫不得已,他才把官署設到了國子監附近。不過基本上,這個官署裡面經常佈滿了灰塵,石越常常隔上十天半月纔會來一次,上司偷懶,下官們自然有樣學樣,有事沒事便往太學或白水潭學院跑,過份一點的甚至會跑到西京甚至大名府去——當然,他們是去“檢查督促各課題組的進展”,實際原因則是,大宋的確也頗有幾所財大氣粗的學院,但是,象西湖學院那種錙銖必較有辱斯文的學院,他們是絕對不會去的。也只有在石越發明軟筆的那一段短暫的時間裡,這裡的官員們纔算是倒了點小黴。

不過,石越此時心情甚好,所以沒打算去編修敕令所打擾下屬們的睡眠,上了馬車後,石越吩咐了一聲:“回府。”便開始閉目養神。但他只閉得一會兒,便總覺得心裡掛着一樁事情,心煩意躁,怎麼樣也靜不下心來。如此幾番,發現無論如何,那個幽靈一般的念頭總是揮之不去卻又捕捉不獲,他乾脆睜開眼睛,苦苦思索自己究竟是發現了什麼。

馬車一路穿街過巷,因爲石越極討厭那種官員出門清道的排場,所以也極少帶儀仗出門,他在陝西招募的親兵衛隊,在戰爭結束後,石越便利用自己的特權,將大部分跟隨自己的衛士安排到了西軍中。極少數隨他回京的親兵,也陸陸續續遣散,有的回了陝西,有的進入禁軍,有的則在官府當小吏。只是鑑於當年在陝西被行刺的經歷,加上他畢竟也是宋廷的二品貴臣,必要的儀仗與排場有時候必不可少,在潘照臨的堅持下,石越才最終留下了四個武藝出衆又極爲忠心的親兵。所以在汴京,每逢石越出門,往往便是一駕馬車,四騎或五騎(加上侍劍)護衛相從而已。這樣的行頭,甚至還不如一個有錢的商人,在汴京的街頭實在太不出奇了。不過,這樣的作風,不擾民是不擾民了,但是行進速度卻會變得極慢,特別是從文彥博府到學士巷,要經過幾個鬧市區,路上人來人往,馬車的速度有時候還不如步行來得快。

如此隨着人流緩緩地穿行了大約二三十分鐘,冥思苦想的石越忽然一拍椅子,只覺靈光一閃,他終於想起他心裡掛着是什麼事了——文彥博、司馬光心裡肯定是有了巡邊觀風使的合適人選,纔會這麼輕易與呂惠卿妥協的!呂惠卿以爲他佔據了任命益州巡邊觀風使的主動權,但是他萬萬料想不到,這個人選,文彥博與司馬光心裡早就有數,這個人,至少是不會親附呂惠卿,而且一但推薦出來,能讓皇帝與滿朝的文武大臣都無話可說的人!所以,文彥博與司馬光實際上是隱操勝券!

石越仔細回想今日在文府的前後經過,腦海中一遍一遍地閃過文彥博與司馬光在不同時刻的細微表情變化,越想越肯定自己的推測。亦只有如此,才能合理地解釋這一切。

但是,這個人是誰呢?

瞬間,石越又怔住了。

文彥博、司馬光心目中的這個人究竟是誰?石越開始一次次過漏他認爲可能被推薦的人選,又一個個地否決。有資格擔任觀風使的人很多,有能力勝負這個職務的人也不少,但是,在石越看來,似乎沒有一個人有必操勝券的把握。文彥博與司馬光固然能提出這些舊黨或者親附舊黨的人選,但呂惠卿手中同樣也有旗鼓相當的人選,在一個由呂惠卿擔任尚書左僕射的尚書省,這些人選並沒有優勢可言。

一時間,石越大惑不解。

他確信自己的判斷,但是如果不知道文彥博與司馬光究竟會推薦誰,他的判斷便算是正確的,也毫無意義。

對於石越來說,他最擅長的,便是料敵先機,事先盤算新黨與舊黨的打算,然後利用他們的矛盾推出自己的主張,從中牟取自己的政治利益。不過,隨着新黨與舊黨越來越遠離極端傾向而轉向溫和靠攏,他們便越來越會妥協;而所謂的“石黨”越來越壯大,石越的這種招數便越來越不靈便。畢竟,扮豬吃老虎的前提是你的實力不能引起別人的高度警覺。但另一方面來說,幾乎失去一切直接權力的石越,要發揮自己對朝局的影響,甚至一舉翻盤,又不能不利用這一招。

也許,遲早石越的勢力會真正成爲大宋的第三種勢力,站在正面與新舊兩黨交鋒。但那個時刻,肯定不會是現在。

現在的石越,唯一可以發號施令的地方,叫“編修敕令所”。

但石越並不打算因此而放棄對朝局發揮他的影響。他蟄伏得夠久了,冬眠期已經過了。扳倒呂惠卿,帶領大宋走出益州的泥潭……這一次,石越並不準備當看客。他比任何人都強烈地意識到: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是他嘔心瀝血創造出來的。他絕不能容許任何人破壞他的成果。

然而,那個人究竟會是誰?

“停車!”石越忽然大叫一聲,馬車緩緩停了下來。“去大相國寺。”沉吟了一下,石越吩咐道。他知道,今天潘照臨肯定在那裡和智緣大師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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