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沈起望着空空如也的箱子,不由得面如死灰。

錢財只是身外之物,丟了也就丟了,他雖然此時正值晦氣之時,也未曾將之放在心上。但是那一封信的丟失,卻讓他意識到出大事了!尋常盜賊,是決不會偷他書信的。

“沈大人!”

沈起被嚇了一跳,猛然一震,霍地轉過身來,卻見是兩個清秀少年,他認得這是王雱的書僮王芄、王蘭。連忙收斂心神,努力鎮靜下來,一邊勉強笑道:“是你們啊!”

王芄、王蘭給沈起見了禮,方說道:“沈大人,可是出什麼事了嗎?”

沈起哈哈一笑,道:“無甚大事,不過被小賊偷了一點銀子。怎麼樣?二位見過蔡中丞了嗎?”

王芄、王蘭相顧一眼,王蘭立時走到屋外,顯然是戒備來人,而王芄則又遊視了房中一眼,見再無旁人,這才說道:“已經見過了。”

沈起稍稍放下心來,展顏笑道:“來,咱們坐下說話。”

王芄也不推辭,與沈起相對坐了,說道:“蔡中丞說皇上非常的生氣,這件事甚是難辦。”

沈起“呸”了一聲,冷笑道:“還不是索要賄賂?皇上怎麼看這件事,還不是執政大臣們的一張嘴說死說活?往壞裡說,我這是抗旨興事;往好裡說,就是爲國者無暇謀身。春秋經義裡,還找不到替我辯護的話麼?”

王芄微微一笑,道:“正是這樣的道理。不過我家公子早有妙策——他知道蔡中丞現在也是騎虎難下,進退維谷。”

“怎麼說?”沈起不覺向前傾了傾身子,專心聽王雱的書僮給他分析朝中大勢,他深知王雱熱心權術,雖身在南京,但是於汴京朝局洞若觀火,加之王安石雖已罷相,但是新黨之中,未必沒有依附傳話之人,王芄雖只是個書僮,可在這樣的主人身邊,知道的事卻未必會少了。

“沈大人治民打仗,都是個人才。但若論到對朝中大臣的瞭解,卻不及我家公子。如今我家相公退居金陵,朝中主張變法的大臣,以呂參政、蔡中丞、曾計相三人爲首。我來京師之後,曾大人也去了廣州,那麼此刻,朝中自然只餘下其餘兩人。”王芄娓娓道來,神情竟似教授弟子一般。

沈起心中冷笑了一聲,臉上卻做出虛心受教之態,點頭道:“正是如此。”

王芄見他如此,更加矜持,昂然說道:“既以二人爲首,那麼其他支持變法的臣子,便只有四種選擇——或者支持呂;或者傾附蔡;或者誰也不支持,只支持變法;或者乾脆投奔正在得勢的石越!而石越此人外似忠厚,內懷奸詐,是個十足的僞君子,但凡此類人,久必敗露,到時候自然由不得皇上不信,舊黨唾棄,衆叛親離。所以呂參政與蔡中丞心中所想的,必是由誰能繼承我家相公之位,得到皇上的信任、衆大臣的支持,來主導變法。所以這卻是瑜亮之爭。”

沈起自然知道王芄對石越的評價殊不可信,不過對於呂惠卿與蔡確的心理分析,他倒是深以爲然的。

“所以,沈大人也無須太過擔心。呂參政如今在朝中支持者寥寥,那些親附他的人,都是些無知無學的小人,不過想借此倖進。下無有力大臣的支持,上也無皇上的信任——皇上此時的信任,還是全在石越身上。因此呂參政對我家相公,至少要保持一個尊重之態,否則只怕內外交攻,立時便要被逐出朝廷。蔡中丞身在御史臺,身份超然,本來可以讓他更多的博得衆人的好感,他既交好馮參政,又向石越示好,與舊黨、石黨若即若離,這是他的優勢,但也是他的弱點——如果他無所顧忌的打擊支持變法的大臣,甚至涉及到我家相公,沈大人試想一下,支持變法的大臣將如何看待他?如果果真如此,他就只有徹底轉向,依附石越——但是他之前彈劾石越的舊恨,不止一樁,他又如何信得過石越?雷州、崖州,說不定便是他的終老之地。”

沈起聽了這番話,細細思忖,似乎覺得頗有道理,但又隱隱覺得其中似乎還少了點什麼,但一時間竟想不出來。遲疑半晌,問道:“既如此說,那麼爲何蔡中丞說難辦?”

王芄冷笑道:“沈大人還不明白嗎?蔡中丞當然難辦,因爲呂參政正拿着您做棋子,逼着蔡大人落子呢。蔡大人若放過您,皇上那邊如何交差?石越那裡如何交待?若是嚴懲您,我家公子那面,他又當如何處置?他想幹乾淨淨,卻偏生不能,豈不爲難?這件事情中間,最痛快的,就是呂參政呂大人了!”

沈起心一沉,“這麼說來?我的事情豈不是?”

“沈大人自己也說了,春秋經義中,一定也有幫您開脫的那一條。所以您不用着急,蔡中丞定是恃一個拖字,拖得皇上火氣漸小,拖到他可以從寬處置。這樣他才能把事情做得圓滿。如今朝中局勢瞬息萬變,一切都有可能發生。只要待我家公子病體稍愈,大人既便是這次稍受委屈了,我家公子也能幫您把這委屈加倍的補還過來。”

沈起望着口若懸河的王芄,心中忽然泛起一陣莫名其妙的心煩意亂,還有一絲後悔。他又想起了丟失的那封信,心中竟有一種快意吧:丟就丟吧,丟得好!我沈起未必便是你們的棋子!

這天上午,石越陪着皇帝接見了數十個官員之後,趙頊卻忽然嘆了口氣。

石越連忙問道:“陛下?”

“在工部之下,單設一個黃河水利司,專門負責黃河的堤防與疏浚、漕運等事,本來也是好事,但是本朝自仁宗皇帝以來,因爲黃河改道,對於治理黃河究竟是立堤還是分流泄洪、或者引其迴歸故道,一直爭論不休。這個黃河水利司郎中的人選,也實在難以確定。”趙頊雙眉緊鎖,憂形於色。

石越對於河事一竅不通,沉吟半響,方說道:“陛下,臣實在不懂河事。只是也讀歐陽修、司馬光等人的奏疏,只覺得各有各的道理。熙寧元年,陛下曾經派司馬光、張茂則視察河事,但是朝議終於沒有采納他們的建議。如今黃河隔年決堤,朝廷的決定是想讓黃河迴歸二股故道,究竟成與不成,總是難說。歐陽修曾說,開河如放火,不開如失火。那說的自然是當年治理黃河,皆不如法。白白勞累百姓,不僅無功,反增其害。臣以爲這一層,自是不能不防。但是如果真有辦法能解決水患,臣以爲也不應當害怕勞動百姓,畢竟一時受累,後世得福,朝遷沒有不做之理。”

趙頊點點頭,說道:“只是事情不成功之前,誰也不知道是不是可行,卻也好生讓人爲難。”

“以臣在杭州的經驗,倒有一個辦法。臣以爲,這河害自大禹以來,便沒有消停過。因此治理黃河,其一不能急功近利,不要想在幾年之內,徹底消除水患;其二不可勞民過甚,否則隋煬帝之事,難免復見於今日;其三,要積思廣益,慎重行事,凡事先求其少害,不求其無害。但少讓一些百姓遭災,便是成功。因此,臣想,陛下可以下詔,天下吏民,凡知水利者,可以入登聞鼓院求見,朝廷便着幾個官員選撥,若其真有本事,那麼可以讓尚書省諸相召見,給一個從九品的官職,或者不授官職,只給俸祿,讓他們沿河岸考察水利,將如何治理,寫成詳詳細細的意見,再交給尚書省與沿河各州縣守令討論,這樣決策,相信應當可以比較讓人放心。”

趙頊思忖一會,笑道:“這個主意倒是不錯。但是朕卻實在沒有這種耐心。”

石越正色道:“大禹治水,也用了十餘年。若沒有耐心,豈能成功?陛下非得有耐心不可,而且須得明白,這是百年之計!要讓各書院博物科專門培養水利人材,出版水利書籍,代代積累經驗,求得後世有朝一日能終於消除水害。如此,千百年之後,人們自會欽服陛下的遠見卓識,陛下的功績,將不在大禹之下!”

趙頊注視着石越,忽然笑道:“那石卿認爲誰可以做黃河水利司郎中?張鞏?李立之?範子淵?朕特准愛卿決定這個人選。”

石越略一躬身,恭聲答道:“臣是翰林學士,只當建議,不當決策。決策之權,在陛下與尚書省。朝廷體例,是治世之根本,斷不可輕廢,否則綱紀紊亂,是禍非福。”

趙頊沉吟良久,忽然哈哈大笑,一面指着石越,溫聲說道:“真是難得有卿這樣的人。”

“陛下。”石越垂首欠身,正待說話,趙頊晃了晃手,笑道:“昨天晚上,通進銀臺司遞上來開封府的一份奏疏,卿可知道說的是什麼?”

“臣愚昧。”

“朕也不知是什麼事,看了才知道,原來是開封府推官破獲了一起盜竊案——不,甚至沒有破獲!不過是繳獲了一批髒物。”趙頊淡淡的說道,但聲音中卻是明顯的嘲諷之意。

石越莫名其妙的望着趙頊,不知道一件這麼小的案子,究竟什麼原因,竟會驚動到皇帝御前。

趙頊向石越傾了傾身子,冷笑道:“卿可知道這些失竊的物什是哪位大人的東西麼?”

“臣……”

不待石越說完,趙頊已經先說了出來,“朕本來也如卿般奇怪,心想是什麼人的東西值得開封府這麼巴巴的遞給朕?又是什麼盜竊案值得直達九重之內!嘿,誰知原來竟然是朕的前桂州知州沈起沈大人!”

“啊?!”石越根本不知道外頭髮生的事情,此時乍聞,也完全是大吃一驚。

“開封府沒能抓到盜竊,卻撿到了他留下的贓物。這些贓物裡面,別的東西倒也平常,唯只有一封書信,卻是非同尋常。便是沈起沈大人,也還一般,更不得了的,居然還牽涉到本朝一位青年俊傑!哼哼……”趙頊越說臉色越是難看。

石越聽到“青年俊傑”四字,心裡便是一陣格登,但隨即又想到,皇帝既然這般說起,那麼此事與自己必然無關,這才心中稍安。

趙頊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楚是失望還是憤怒,只見他從袖中抽出一封信來,遞給石越,咬牙說道:“卿可以自己看看,當可知道人心如何險惡法!”

石越趕忙恭恭敬敬的接過信來,略一瀏覽,背上已是冷汗直冒!這便是王雱寫給沈起的書信,那桂州田宅,自是王雱幫忙購置——但讓石越想不到的是,這還只是這一樁大陰謀中的小小的一個佐證罷了!王雱之計,是讓沈起派人深入交趾,買通交人將領,僞造一些與石越的書信。信中石越將保證在朝中幫助李乾德,採取利用杭州海船水軍給交趾提供援助等方式,幫助交趾攻下占城。而交趾的報答是,和大宋和平共處,在石越有朝一日不順之時,爲石越與海船水軍提供據點,到時候從交趾反攻桂州,讓石越割據兩廣爲王!購置田產,不過是石越在桂州設置據點的一個伏筆罷了。王雱在信中叮囑沈起須得小心行事,耐心等待時機,只待朝局有變,就拋出此計,可置石越於死地!

但是王雱卻沒有料到沈起罷職、交趾屈服,令得田產一案提前泄露……於是這樁陰謀,還沒有發動就敗露了。

“陛下……”石越身上的冷汗涔涔,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和王雱根本就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如今勉強也還算是親戚,王雱竟然如此狠毒要致自己於死地,一時間竟是說不出話來。

趙頊默默望着石越,忽然嘆了口氣,說道:“依他之罪,便是賜死也不爲過!”

石越靜靜的望着趙頊,見他臉上雖然大有憤怒之色,但又有猶疑之狀,便知道皇帝此時兀自還在顧及與王安石的情份。若以他的本心,此刻實在恨不能置王雱於死地方能後快,但是此時的石越,已深深明白凡做大事的人,卻多半做不得快意事。

當下控制着自己的情緒,聲音平穩的說道:“陛下,於王元澤,臣已無話可說。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於王相公,還望陛下稍存些體面纔是。陛下與相公君臣相知,臣也惟願陛下能全始全終!”

趙頊讚賞的望了石越一眼,輕聲說道:“朕會派人將這封信還給王元澤。”

趙頊與石越又說了一會話,聽到午時的鐘聲響起,石越便告退出了邇英殿。剛剛走下了白玉階,便見童貫鬼鬼祟祟走了過來,低聲喚道:“學士萬安。”

石越皺皺眉,問道:“有什麼事嗎?”

童貫壓低了聲音,說道:“剛剛學士府的書僮侍劍帶話進來,說府上有要事。”

“什麼要緊事?”石越心不在焉的問道,“石珍案”如此順利的了結之後,他的仕途現在看起來,是可以一帆風順了。下午皇帝將要召見準備拜兵部侍郎的郭逵,順便討論一下軍事改革的事宜,事關重大,他甚至沒有時間去高興自己前面的一塊障礙已經被掃除了,中午吃飯的時間,還要好好理一下思路才行。

“奴才也不知道!”童貫對石越格外的巴結,這讓石越完全不能理解——他是中官,沒有必要來巴結一個外官的。“但是聽說侍劍的樣子非常着急。”

“嗯?”石越怔住了,是什麼事讓侍劍冒着禁令來見他?

正思忖間,一個宦官已經急衝沖走了過來,石越隱約認得這是太皇太后身邊的小太監,還不及他細想,那小太監已經看到石越,也不待站穩,便尖聲叫道:“接太皇太后懿旨!”

唬得石越等人連忙拜倒接旨。

“石學士,太皇太后口諭,讓你立即回府!”

石越不由呆怔了一會,這才站起身來,一時間心亂如麻,他此時實在難以猜出自己府上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居然會勞動到太皇太后下旨。他急忙謝了恩,由小太監引着他出了西華門,侍劍早已在門外等候,旁邊還有一個長相清秀的少年,相貌似曾相識,但此時的他已經無心細想了,因爲他已經看見了侍劍臉上的惶急與大汗。

侍劍見他來,立即牽着馬迎了過來,口中急道:“公子,快快回府罷!夫人要生了……”

“什麼?”石越的頭彷彿被什麼東西重重的敲了一下,一下子就懵了。梓兒此時懷孕尚不足六個月,這個時候早產,憑誰都知道凶多吉少。尤其是當時衛生條件低下,即使是正常生產,爲此喪命孕婦的也爲數不少,何況梓兒這是毫無預兆的早產?他也顧不得許多,甚至不敢去多想,只是跳上馬去,使勁揮鞭,往府邸的方向跑去。侍劍與那個少年見他話也不話,跳上馬就慘白着臉打馬狂奔,也只得立時上馬跟上。

一路之上,石越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揮鞭往家中狂趕,什麼也不敢想,深怕此時一想那些種種可怕的念頭就會浮上來將他吞噬掉。此時正值正午,街上行人衆多,熙熙攘攘,而從西華門到石府,還要經過許多條熱鬧的大街,他既沒有帶儀仗,更無人清道,這般縱馬狂奔頓時衝得街上行人七零八落。街上巡邏的衛隊也不知道這是什麼人還是個瘋子,也叫喝着跟在後面狂追不止。

好不容易奔到府前,石越翻身跳下馬來,連馬也不顧上,便徑直衝進府去。緊隨而來的衛隊在石府前面面相覷,顯然是大感爲難,一時也沒有人敢說要入府搜查。正沒奈何處,又聽兩騎從後面衝來,兩個少年下了馬,一個書僮打扮的人翻下馬來,便也徑直衝進府中。另一個少年公子卻勒馬望了這些衛隊一眼,冷笑說道:“你們快快散去,這是你們呆的地方嗎?回去上司若要交待,便說是柔嘉縣主做的。”

那些衛隊聽他這麼一說,哪裡還敢停留?頓時散去。那個少年得意洋洋的下了馬,便往石府走去,竟也沒有人敢加阻攔。

石府中的下人,正亂得熱鍋上的螞蟻也似,也無人留心他,他一路穿堂入室,直到了內堂。卻見蜀國公主、清河郡主、王倩、程琉都坐在那兒發呆,阿旺等幾個丫頭走來走去,似那無頭的蒼蠅一般,石越卻不在堂中,便高聲問道:“石越呢?去哪了?”

蜀國公主擡眼望見是她,嘆了口氣,說道:“他進產房去了,怎麼勸也勸不住!”當時的風俗,男子是不能進產房的,否則便會有血光之災,但此刻的石越又怎會理會這些忌諱?

那少年笑道:“啊!我現在看他可順眼多了。魯郡君怎麼樣了?”

蜀國公主搖了搖頭,黯然說道:“還在半昏迷當中。”

“孩子呢?”

“自是保不住了。”蜀國公主一面說着,一面雙手合什,輕聲禱告。

少年的臉色立時黯淡下來,也不多說,轉身便往產房走去。

慌得衆人急叫:“十九娘,你去不得。”

柔嘉卻早已闖進產房之中。

這個少年,正是柔嘉縣主,她今日正好陪着蜀國公主等人來看訪梓兒。不料竟然趕上梓兒早產,家中雖有男子,除了唐棣外,卻都不敢踏入內房。而衆女子中,有生產經驗的,也唯有蜀國公主一人,情急之下,只得由蜀國公主來主持大局,但不料竟遇上梓兒難產,性命堪危,當下一面吩咐穩婆來引產,一面便急急忙忙帶了柔嘉進宮。因爲懷胎六月早產,後果實在難以預料,蜀國公主念在相交之情,無論如何也要求太皇太后下旨讓石越回府不可;同時也好帶來御醫。

好在蜀國公主見了太皇太后,說起此事,立時得到應允。蜀國公主這便帶着御醫先行回到石府,柔嘉卻孩子脾氣,偏要到西華門外等候石越。她此時年紀漸長,略解人事,一邊見到的是王詵對蜀國公主的薄情與冷淡,便想看看這不納妾的石越對待妻子是何等模樣。卻不料見石越如此情急擔心梓兒安危,不由得大生好感,竟然替他攬下衝亂街市的罪狀來。

此時她躡手躡腳的走進產房。卻見石越坐在牀頭,將梓兒輕輕抱在懷中,身子微微顫抖,顯然心中激動。梓兒躺在他的懷中,臉色蒼白如紙,半睜着眼睛,聲音幾乎細不可聞,卻又隱隱的帶着一絲哭腔,“大哥,我對不起你。”

石越伸出手來,輕輕擦去她眼邊的淚水,柔聲安慰道:“傻瓜,是我害得你受苦,是我對不起你纔對,是我對不起你……”他喃喃的說着,聲音卻不由自主的發顫。

梓兒輕輕閉起眼睛,淚水依然從她緊閉的眼中溢出,她微微搖了搖頭,哽咽道:“我們的孩子沒有了……”

石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柔聲道:“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大哥只要你平安就好了,你平安就好了。”他反覆唸叨着,眼中猶有驚悸,似乎這句並不單只是安慰梓兒,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那個孩子。”梓兒的聲音中,似乎有無限悽傷,令得石越的心,似乎也要在這一刻粉碎了。

石越俯下身去,輕輕吻去那些淚水,溫柔的勸慰道:“我們以後還會有孩子的,以後還會有的,很多個孩子……”他頓了一頓,忽然輕輕說道:“天可憐見,你卻會平安無事!”

柔嘉見他真情流露,忽然間覺得心裡酸酸的,淚水也似要流出來了,她咬着嘴脣,輕輕退出房外,癡癡的想着,癡癡的想着,竟似呆了一般。她似乎很難明白,爲什麼這個世界上,既有王詵那樣的壞蛋,又有石越這樣的好人。

但石越究竟是不是“好人”,委實也是很難說的事情。

冥冥中似乎果真會有一隻手在推動命運的走勢。正在同一天,楚雲兒昏暈過去兩三次,只餘得心頭口中一絲微氣尚未斷絕了。

阿沅哭得死去活來,到得最後,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楊青則是全然的不知所措,麻木的站着,似乎早已經放棄了一切抗爭。打發去石府報訊的人,又被石府管事的人全部打發了回來——石越還在宮中,又逢梓兒早產,誰會有心思去理會一個外人的死活?李丁文安排了個大夫,又隨便派了幾個人過來侍候,這些人早就聽說過阿沅的盛氣,這時一個個消極怠工。大夫看完之後,只輕輕說了句:“準備後事吧。”便匆匆離去。

如此耗到下午,楚雲兒卻又緩過神來了,能睜開眼睛,似乎竟可以吃點東西了。阿沅哪裡知道這是迴光返照,趕忙擦乾眼淚,就要去熬藥熬湯……

不料卻被楚雲兒一把抓住,輕聲說道:“阿沅,你不要去了,陪我一會吧。”說着,閉了眼睛養神。

阿沅強作笑顏,柔聲道:“姑娘,我去煎藥,你定會好起來的。”

楚雲兒搖搖頭,低聲說道:“我是不行了。阿沅,你不要難過。我這是解脫……”

“不會的,不會的。”阿沅說着又哭了起來。

楚雲兒卻只是閉着眼睛,又不說話了。半晌,才說道:“阿沅,我已經把你託給石大哥照料……他是個好人,他做的是大事業,你萬萬不可怪他……”

阿沅哽咽着,又聽楚雲兒說道:“你也不可以怪石夫人,她也是個好人……我自己命苦,不願意你也命苦,你要記得,須不可以我的事去怪旁人……”

阿沅趴在牀邊,泣道:“我哪裡也不去,我誰也不怨,我只要姑娘好好的,我情願跟姑娘一輩子。”

“傻孩子。”楚雲兒伸出削瘦的手,溫柔的摸了摸阿沅的臉蛋,說道:“扶我起來,我想彈曲琴。”

“姑娘……”

楚雲兒竟然微微一笑,道:“誰知道陰間能不能撫琴呢?便順我這回意吧。”

阿沅遲疑着退出房間,走一步回頭看一眼,走一步回頭看一眼。出了門,便快步走到放琴的房間取了琴一路小跑回來。剛剛進門,望那牀上時,不由得心頭一涼,手一鬆,琴“當”的一聲掉到地上。

楚雲兒的手僵硬的垂着,卻已經斷絕了呼吸,在她的臉上,似乎還含着薄薄的微笑。

五月一日的大朝會如期舉行。皇帝與文武百官都穿上了正式的朝服,在大內的正殿——大慶殿舉行一年三次的大朝會。儀仗是最爲奢華壯觀的黃麾大仗,整個儀仗隊用到數以百計的旗幟,以及五千餘名精壯的禁軍。四象旗、五嶽五星旗、五龍五鳳旗、紅門神旗在風中獵獵飄揚;禁軍們的鎧甲在陽下閃着耀眼的光芒!

趙頊高高坐在大慶殿的御座之上,俯視着向他山呼萬歲的臣子們。在今天,他要向天下宣佈,他的帝國,將開始全面而深刻的變革!

禮官們有條不紊的引導着儀式的進行,石越卻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個儀式。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當,公佈官制改革,各主要官員的任職,公佈《升龍府盟約》,宣佈歸義城都督,然後就是獻捷儀式……

這個帝國,正慢慢的開始按照他所希望的方式來運轉。

但是石越感到非常的疲憊,非常疲憊。

梓兒終於保住了性命,但是他的孩子卻死掉了。年近三十的石越,其實非常盼望能有一個孩子。結果在他從一樁陷害案中脫身的那一刻、在他順利成爲太府寺卿、參知政事之前的那一刻,他的孩子卻死了!而且,梓兒的身子依然虛弱,至少要一個月才能復原,更讓他憂慮的,是她心中的創傷,這個孩子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寄託了她幾乎所有的期待與夢想,卻在瞬間傾覆了,此刻沒有人能夠安慰她的悲傷,就連石越都不能,他甚至不敢在梓兒面前露出他的悲傷,他只能寄希望於時間,那漫長的時間會沖淡她的悲傷,會給她帶來另一個孩子。

楚雲兒也死了。自己感覺虧欠最多的楚雲兒,竟然與自己的孩子在同一天死去。他不知道這是否是命運的殘酷安排,他最終沒有能夠去看她最後一眼,這讓他不能不感到歉疚。每當他閉上眼睛,就會想起熙寧二年的那個冬天那個雙十年華、穿着棕黃色貂皮大衣、深絳色的緞面窄腳褲,身材婀娜多姿的女子;那個容貌清麗,眉如細黛,眼似晶珠,神韻清雅如水的女子;那個和自己在酒樓尷尬對坐的女孩子;那個默默給自己彈琴的女孩子,用那樣的信賴仰慕的目光望着自己……

宣讀詔令的官員大聲的念着:“……翰林學士石越除太府寺卿兼參知政事……”

石越默默的聽着,思緒卻似在一刻飛到了不知名的地方。不知爲什麼,他很想哭一場……但是他不敢。

對於升朝官來說,高潮是宣佈官員的任命,還有皇上照例的恩賜。對於百姓來說,高潮卻是歸義城都督的任命與獻捷儀式——此後,皇帝還會開放金明池,許可百姓參觀被俘的交趾戰艦!

“第一任歸義城都督,百姓們的熱情……”只有朝中的重臣,才知道這個歸義城都督,並非是一個美差,朝中沒有什麼大臣願意去比桂州、雷州更遠的南方,中原之人,談瘴癘而色變,誰願意死在那個遙遠的異鄉呢?

“……以狄諮權持節都督海外歸義城軍政事……”

詔令從大慶殿一重一重傳出宣德門,很快,京師的百姓們都會沸騰起來,報紙也會關注“歸義城都督”的身份來歷——爲了這個,石越與尚書省諸相傷透腦筋,一個近乎貶斥的地方,要派一個讓百姓覺得重要的官員,這是多麼爲難的事情!

狄諮倒是天造地設的人選。他是狄武襄公狄青的次子!這一點就足夠刺激百姓們的神經了。因爲狄諮本是正六品武官,不得已,朝廷最終決定從權,將歸義城都督的品秩定爲武職正六品。

“但願狄諮不要墮了他父親的威名。”石越模糊的想着。

在這整整一天,他的心神都無法集中。

七七四十九天後。

汴京城南六十里的小村莊。

楚雲兒的冢邊,青煙兀自嫋嫋不散,紙錢漫天飛舞,亦如花般慢慢委與泥土。

石越扶着病體初愈的梓兒,站在墓前。夕陽也似要漸漸入土了,殘陽的光芒照着新墳,顯出一種淒涼的紅黃色。楊青木然站在遠處,那裡搭了間茅屋,是他給楚雲兒守墓時居住的的。阿沅則鐵青着臉望着石越與梓兒。

石越默不作聲,這個地方,是他記憶最深的地方。這裡是他當年穿越時空後便是出現在這裡。往事前塵,已如一場遙遠的舊夢,現在開始的新夢是什麼呢?他突然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荒唐。

現在此處的田地,已經全在他的名下。不過卻不是兼併,因爲他是以田易田,而且還加付相當於田產價值五成的補償。但不論怎麼樣,此地現在已叫“石家村”。他將楚雲兒安葬此處,究竟是爲了什麼,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梓兒從丫鬟手裡要了一柱香,給楚雲兒插上,輕聲說道:“楚姐姐,願你在……泉下的日子,會比這人世間更多些快樂滿足。”她的聲音中似有微微的哽咽,似乎是在感嘆,又似是在祈禱什麼,她的心緒似乎也在這一刻飄到了那遙遠的地方去。

石越凝視墓碑,聽了她的話,不禁微微嘆了口氣,向她柔聲說道:“妹子,眼下暑氣未散,我們回去吧。”

梓兒點點頭,卻向阿沅走去,石越連忙快步跟上。

“阿沅,楚姑娘曾經對石大哥說過,要他照顧你和楊青,你們這便和我們一起回府吧。這裡我會安排人手照料的。”梓兒柔聲說道。

阿沅身子輕顫,卻瞪着她,冷冷的說道:“我不用你惺惺作態。我……我是不會去你們石府的!”

石越見她說話無禮,不由沉了臉,喝道:“沒點規矩嗎?”

阿沅嘴一撇,又狠狠瞪了石越一眼,哽咽道:“我就是不懂你們的規矩,更不會假惺惺。我在這裡陪我們姑娘,不用你們裝做好人來多管閒事。”說罷,已經掩面跑到楚雲兒墳前低聲哭泣起來。楊青也走過來,低聲道:“我們陪着我家姑娘便好,就求你們成全罷!”說罷竟跪了下來。

石越不料他如此,倒是怔住了。正要伸手相扶,阿沅已經跑了過來,一把拉起楊青,狠狠的罵道:“沒出息的東西,誰讓你給他們下跪了?他們是大官,我們是百姓,他們蠻橫,我們便讓他們打死就是了。有什麼好怕的?”

石越見她說話越來越放肆無禮,心中更加不悅。他心中記得楚雲兒的託付,已以阿沅的保護人自居,更不在乎她生什麼嫌隙,當下提高聲音喝道:“真是沒有管教了。你家姑娘若見你這個樣子,只怕也要泉下不安!來人,把這個丫頭給我綁了,帶回府上。找個婆子好好管束她。”

他話音未落,已經有幾個婦人走出來,她們原是出來祭拜的,那裡會有什麼捆人的索子,但幾個婦人七手八腳的,早把阿沅架到了馬車旁。梓兒不料石越如此,忙勸道:“大哥,她這樣也是情有可原……”豈知阿沅掙扎不得,遠遠的哭叫道:“我讓姑娘不安心,你便讓姑娘安心了麼?”

石越被她一語擊中心事,身子不由一顫。咬着脣,鐵青着臉喝道:“帶回去。”

那些婦人早已將阿沅丟進馬車裡揮鞭而去。石越這才轉過身來,見梓兒臉止兀自有擔心憂慮之色,忙柔聲說道:“我知道她情有可原。不過放她在這裡,只怕性子要一日比一日激烈。不若帶回府上,好好的寬解教養。日子長了,自然能領會到咱們的苦心。”一面扶着梓兒上了馬車。轉頭又吩咐道:“楊青若願意守靈,便讓他在這裡守着。若想進府上,也由他。總之他愛去哪便去哪,每月給他發錢糧便是。”

早有管事的人連忙答應了。石越踏上馬車,側身遠遠望見墓碑上“楚氏雲兒之墓”六個大字,雖然是新立的墓碑,光鮮明潔,但在夕陽之下竟是顯得說不出的悽清孤寂。不禁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他默默注視一會,終於低頭鑽進馬車。

當石越一行回到石府時,天色已然全黑。但石府內外卻是燈火通明,石越先將梓兒送回內院,未及更衣,便見唐康急匆匆走了進來。石越見他臉上頗有驚喜之色,知道是有事稟告,便笑道:“康兒,有什麼事情麼?”唐康點點頭,喜道:“大哥,司馬先生回來了。”“什麼?”石越竟是吃了一驚。“是司馬純父先生回來了。”唐康又重複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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