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密密的雪片從空中連綿不斷的直落,不用多時,每個人的身上都鋪上了一層白絨絨的雪花。在這漫天的雪花中,兩副黑黝黝的棺木,由八個西夏士兵擡着,踏着積雪,一步一步向石越這邊走來。

石越早已料到仁多瀚要“送還”的是何物,也早已盤算好要如何“從容”地應付這個場面。但在他看到兩副靈木的那一刻,感情卻突然無法控制,神色立刻變得肅穆起來。他凝視着那兩副棺木,雙脣抿緊,眼睛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惋惜、悲痛與尊敬之情。一瞬間,他腦海中,充斥着狄詠與王恩的音容笑貌。

“這是狄將軍與王將軍的屍首……”仁多瀚不知是被石越的情緒所感染,還是出自內心的敬重狄詠與王恩,亦或僅僅只是演戲,他的聲音也變得低沉,“此等忠義之士,天下當共仰之。”

石越沉重地點了點頭,向仁多抱了抱拳,道:“多謝統領。”說罷,他也不願意再演戲,翻身下馬,手按佩劍,立於道旁,靜靜等候狄詠與王恩的靈木走近。

朔風凜凜,雪花飄舞,天地之間,一片肅然。

石越便如同一尊雕像般,一動不動的站立在道旁。侍劍早已下馬,牽着“虎駒”與自己的坐騎,站立在石越的身後。張守約、田烈武與石府親兵及其他的宋軍將士,卻都還騎在馬上,帶着幾分手足無措地望着石越——在狄詠與王恩的靈木走近的那一刻,堂堂大宋陝西路安撫使、位居三品的石越雙手合攏,朝着兩個品秩不到五品的武官的靈木,鄭重其事的拜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無論宋人夏人,在這一刻,都是同樣的吃驚。一個擡靈的西夏士兵,被石越這一拜,幾乎嚇得膝蓋都軟了。許多人都張圓了嘴巴,無法掩飾自己的震驚。

石越卻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驚世駭俗。

他只想表達自己的感情,卻沒有想到,無論宋朝還是西夏,依然都是等級社會。在石越看來,凡是爲國獻身的人,既便以皇帝之尊,也理所應當表示尊敬之意,這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但在當時的人們心中,卻有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以石越身份之“尊貴”,這一拜實是非比尋常。

震驚、疑惑、感動……各種各樣的情緒交織混雜,這山野雪地之間,竟然突然間變得無比的寂靜。

擡靈的西夏士兵緩緩地將狄、王的靈木移交到宋軍士兵手中,在石越的這一長拜之下,雙方都不由自主的鄭重其事起來。當時戰爭雖然剛剛結束,但是隨着西夏建國以來少有的大敗,石越的威名卻十分迅速地傳遍西夏軍中。而對於宋軍士兵而言,他們會下意識的尊敬能帶領他們走向勝利的統帥,更何況在傳聞之中,也有不少人都聽說“忠烈祠”是石越所倡建。石越也因此成爲一個在普通士兵心中漸漸有了威信的大臣。這樣的大人物都用如此恭肅的態度來迎接狄、王靈木的回國,這些普通士兵也不由自主地受這氣氛感染,每一個動作都莊重起來。

一直到狄、王的靈木被宋軍士兵擡入陣後,石越才直起身體來,按劍環顧,慨聲說道:“蒼天厚土可爲之證!大宋陝西安撫使、端明殿學士石越在此立誓:自今而後,凡爲國而戰者,無論尊卑等級,其生,則當歸爲大宋人;其死,亦當歸爲大宋鬼!不論代價幾何,我大宋絕不棄一人駭骨於異域。”

他的聲音高亢激越,雖然風雪之中,這個誓言亦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人們在這一刻,忽略了石越誓言中的狂悖——這個誓言,惟有天子或宰相方能立下。但是在場的每個人,無論宋夏,無論是仁多澣、張守約,還是普通的士兵、百姓,卻都相信石越的誓言,並非虛誇,人人都相信這是一個鄭重的承諾。有人慨嘆、有人羨慕,還有人感動。

仁多澣低咳了一聲,他沒有料到自己送回兩具棺木,竟讓石越藉機鼓舞起軍民士氣來。他是久經世故之人,當即想到石越如此當衆宣誓,不論他是不是能做到,都必然大得軍民之心——做得到,宋朝的士兵們必然歸功於石越;做不到,人人都知道他不過一個地方官,得咎的卻是汴京兩府的宰執們。仁多澣飽含深意地望了石越一眼,眨眨眼睛,語義雙關地說道:“學士仁義,我十分欽佩。”

石越漠然搖首,道:“這只不過是國家朝廷的本份。凡國家不肯棄其臣民者,其臣民亦斷不肯負其國家。”他不欲與仁多澣多談這些話題,踏鐙上馬,朝仁多澣拱拱手,說道:“統領,這便開始罷。”

仁多澣點點頭,笑道:“甚好。”

雙方當即不再多言,各自勒馬退到一邊,看着雙方的軍校小吏開始贖買百姓。宋朝的文吏按戶籍清點名字,西夏人每放歸五十人,便交給他們一筆相應的贖金。沒有想到還可以迴歸故土的環州百姓,一時間都忍不住喜極而泣,雖然在大風雪中,只是穿着薄薄的麻衣,許多人都依然想要走到石越與張守約面前來叩謝。既便是被衛士阻止了,他們也依然要朝石越與張守約遙遙叩首,方纔肯離去。

石越望着這些百姓,心中一時間竟毫無喜悅,只有苦澀與憤怒。沒有人料到西夏人如此苛酷,竟然將這些百姓的冬衣都搶了去。這些環州百姓在風雪中走了半天的路,早已都凍得手腳通紅,一些帶着嬰兒的婦女,把孩子緊緊抱在懷中,拼命的想用體溫給孩子一點溫暖。若非是迴歸家園的強烈願望支撐着,這些人早就凍倒在路上。他怒極之下,恨恨地回頭瞪了仁多澣一眼,正想與張守約商量一個辦法,卻見田烈武早已令人拾來了一些枯柴斷木,又倒出幾枚霹靂投彈中的火藥,在雪地中生起幾堆大火來。然後讓百姓中的青壯年先行回城,將老弱婦孺,都聚集到火邊。

石越略覺欣慰,也連忙解下自己的披風,親自策馬跑到一個帶嬰兒的婦人面前,用披風將小孩子裹起來。侍劍則叫了兩個親兵,一道策馬至宋軍陣前,收集宋軍將士的披風與乾糧,將披風分發給帶小孩的婦女,又向百姓分發乾糧,以補充體力。

仁多澣饒有興趣地望着忙忙碌碌的宋人,他心中並不存在着一絲一毫的愧疚。真正令他感興趣的是,石越的這些舉動,到底是在收買人心呢,還只是石越的“婦人之仁”而已?

“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對手。”仁多澣摸着下巴,自言自語地說道。

似乎是擔心百姓們被凍太久,宋人加快了贖買的進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石越竟然要求先贖回婦女、兒童與老人。這對仁多澣而言,是十分奇怪的事情——因爲歷來對邊境民衆的爭奪,都是以青壯年爲主。因爲這些青壯年,既是勞動力,又是士兵,在當時的人們看來,他們遠比老弱婦孺更有“價值”。不過宋人顯然更能理解石越——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從某種程度來說,與它的成員對弱者的同情心指數是成正比的。所以,雖然宋人同樣更重視青壯年,但是宋代中國,卻畢竟是有着當時世界上相對成熟的慈善機構的社會,婦女的地位也許還得不到尊重,但是老人與小孩,卻已經是社會關護的對象。所以宋人相對平靜的接受了石越的決定。

一個多時辰的時間就在雙方的贖買中度過。

宋朝終於迎回了自己的人民,而仁多澣則得到了他想要的宋錢、茶葉、絲綢棉布、陶器、鐘錶、香料,還有三套全新的大宋國子監在熙寧十年剛剛監印出版的《九經註疏全集》、《三經新義》、《石學士全集》——這是仁多澣打算上供給夏主秉常的禮物。

但是這次會面卻並沒有就此結束。

石越在聽了幾個文吏的報告之後,帶着幾分怒氣策馬回到陣前,瞪圓了眼睛直視仁多澣,平素顯得深不可測的眸子,竟然發出凌厲逼人的光芒。

仁多澣不料石越還有這樣一面,竟是吃了一驚。

卻聽石越厲聲問道:“仁多統領是欲失信麼?!”

“學士言重了。”

“若是不欲失信,則環州被俘將士有近千人,還望統領能一併歸還。無論是贖買也罷,交換俘虜也罷,請仁多統領直言便是。”

“俘虜?”仁多澣不屑地笑道:“這等不能爲國死戰之輩,石帥要來何用?我已將其分給部衆爲奴。”

石越悖然大怒,厲聲喝道:“仁多統領不曾聽到本帥方纔所立之誓言麼?!彼輩既曾爲國家戰鬥,無論是生是死,本帥必將迎其回國。凡我大宋將士,力戰之後,雖然被擒,於國家亦有功無過!大宋必不棄之!”

仁多澣也沉下臉來,回道:“我既已將之分給部衆,爲將豈可無信?!石學士不可強人所難。”

他的話音剛落,張守約的手已舉起,宋軍整齊地平端起手中弩機,殺氣騰騰地對準了仁多澣。西夏人不料宋軍說翻臉就翻臉,也連忙摘弓搭箭,瞄準石越。

石越卻無絲毫懼意,只是逼視仁多澣,冷冰冰地問道:“仁多統領果真不肯歸還麼?今日之事,做好在足下,做壞亦在足下1

仁多澣不曾料到石越一介文官,也有此膽色,他自也不甘示弱,笑道:“學士不可逼人過甚。我一命抵學士一命,甚是值得。”

“本帥一死無妨。我大宋軍隊,自會替本帥報仇!便是踏平靈夏,又有何難?仁多統領若要做好,則只要夏主勤修供事,兩家自可罷兵修好,使百姓稍得安息。若其不然,則恐夏國不能血食!”石越的話,已是赤裸裸地威脅。

“本帥給統領兩天時間,仁多統領可以回去權衡利弊!兩天之後,本帥若是沒有見到我大宋被俘的將士出現在環州,雪化之後,我大宋禁軍,自會問夏主去要。”說罷,石越不再理會仁多澣,撥轉馬頭,高聲喝道:“回城1

宋軍由田烈武率領幾十人斷後,其餘後隊變前隊,護衛着石越與衆百姓,揚長而去。

夏軍如釋重負地放下弓箭,仁多澣望着宋軍遠去的背影,長長地嘆了口氣。

回到環州城後,石越並沒有回官邸休息,而是帶着侍劍以及幾個文官,馬不停蹄的分路安撫蕃漢百姓。衆百姓雖然被贖回家鄉,但家園卻已被擄掠一空,斷垣殘瓦,不足以安身過冬。這時候,自須有官員出面安撫。石越四處巡視撫慰,卻見環州城中,只有廂軍忙碌不堪,張守約盡心盡力,指揮着廂軍伐木搭房,修葺城牆,同時還要遣人分贈糧食與冬衣,忙得幾乎是四腳朝天。而與此同時,種諤與他的龍衛軍卻不見蹤影。石越強壓着心中的怒氣,將整個環州城幾乎走了一遍,才只在城東發現田烈武帶了幾個龍衛軍士兵在幫一戶百姓搭房子。見石越過來,田烈武等人連忙放下手中活計,向石越行了個軍禮,參拜道:“參見石帥!”田烈武不必多說,那幾個士兵都是十分欽慕石越,這時見石越,都是高興得手足無措。

“不必多禮。”石越擠出一絲笑容,虛回了一禮,向田烈武問道:“你們種帥呢?”

田烈武並沒有聽出石越語氣中的不善,笑道:“回石帥,種帥在大營中。”

“大營中?”石越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又問道:“那你爲何會在這裡?”

田烈武不知道石越爲何作色,被唬了一跳,忙老實回道:“因今日不當下官輪值,故此帶幾個兄弟來幫幫忙。石帥若要責怪,下官願領,與這幾個兄弟無關……”

侍劍見嚇到田烈武,他素知石越心意,因田烈武曾做過他的教習,他自有幾分香火之情,不由在旁邊笑道:“田師傅,石帥並非怪罪你。”

“你們做得很好。”石越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神態讓田烈武誤會,他淡淡誇了句,又說道:“你素讀兵書,可知將有哪五德?”

田烈武不知石越爲何突然問到此事,忙回道:“將之五德,是智、信、仁、勇、嚴。”

“你可知何爲將之仁?”

“愛撫部下,或可稱爲‘仁’。”

石越搖了搖頭,半晌,又問道:“你可知道軍隊之責任是什麼?”

“打敗敵人。”田烈武有幾分沒信心的回道。

石越又搖了搖頭,說道:“軍隊之責任,是保護百姓。這是軍隊唯一的職責,它做的一切事情,無論是殺敵攻城,還是守禦邊境,歸根結底,都必須是爲了保護百姓。此爲軍隊存在唯一之意義。故將有五德,其中之仁,非止是愛撫部下而已。惟有愛民護民之將領,方能稱爲具有‘仁德’的將領。”

田烈武想了許久,方露出恍然之色,說道:“下官明白了。”

石越讚賞地點點頭,說道:“你能懂得這個道理,是難能可貴。可惜有人卻不明白這個道理。”他說這裡,臉又沉了下來,向侍劍說道:“走,去龍衛軍軍營!”

走了約五箭之地左右,侍劍突然勒馬停住,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喚道:“公子。”

“嗯?”石越轉過頭來,疑惑地望着侍劍。

侍劍四處環顧了一下,見左右除了幾個心腹的親兵之外,再無旁人,他又低頭遲疑了一下,方說道:“公子此時不宜與種諤翻臉。”

“爲何?”石越冷笑道:“我亦不是要將他如何,只是要讓龍衛軍出來幫着環州百姓渡過這個難關。”

侍劍抿着嘴,搖了搖頭,說道:“公子,本朝並無這個習慣,龍衛軍不做事,亦不能說他們什麼。公子雖是安撫使,但是除非作戰治水,並無擅自調動禁軍之權。種諤若是抗命,到時候有傷公子之威嚴。我聽說種諤此人,素來狂妄自尊,亦並非十分服氣公子——此次上表請求明春即攻伐西夏的將領中,便以他最爲張揚。公子此去,難免被他誤會,以爲是故意找事……到時候雙方鬧僵,卻是公子自取其辱。”

石越大勝之後,其實頗有幾分志得意滿之態,在陝西一路威信既高,號令所至,無人稍敢違抗,哪裡還想得到這些?這時聽侍劍提起,心中不覺清醒了七八分。他停下馬來,思忖許久,都覺得侍劍說的很有道理。不由爲難的說道:“亦不能就此罷休。現在人手缺乏,是救命的事情……”

侍劍知道石越脾氣其實甚好,這時候膽子更大,直言無忌的說道:“公子上表彈劾高遵裕,我有時聽到陝西官員議論,雖說高遵裕罪有應得,但卻都覺得公子有幾分咄咄逼人之勢。若要說起來,想必朝廷也在擔心此事。如果再與種諤不和,若鬧將起來,朝廷不想讓公子在陝西獨尊,只怕還會偏向種諤一邊。畢竟種諤既無過錯,又是功臣。只恐到時以小不忍而亂大謀,主戰的聲音增大,於國家是禍非福。公子不可不慎——眼前的事情,我想若李先生在,他當如何處理……”

“你儘管說。”

“我覺得若是李先生,一定會請公子退讓。公子可以讓安撫司的親兵出去協助災民重建,再發一紙公文給種諤,讓他出動龍衛軍幫忙。種諤答應自然是好,但以他的性格,自然不會答應。公子便不必再理。此事自有人會上報朝廷,若是兩府知道公子在陝西,並非是要風得風,許多將領都命令不動,自然會放心許多。”

石越有幾分訝異的望了侍劍一眼,不覺點了點頭。

侍劍大受鼓舞,又繼續說道:“其實環州重建之事,現在已經不需要公子操心。以張大人之能,足以勝任此事。公子應當早回長安。與西夏大戰之後,短時間內,我以爲西夏人絕難以發動大的入寇,而我們亦應當利用好這段時間——在朝廷,自然是繼續推行軍制改革,整編軍隊,同時改善財政;在公子,則要在陝西繼續推行役法、驛政改革,修葺水利道路,使陝西得以休養生息。這些事情,公子終須在長安才做得成。至於對付西夏,公子常說秉常與梁氏有隙,趁此大敗之機,正當設法亂其內政,挑撥敵酋爭鬥,使其陷於爭權奪利之內耗中。如此四五年之後,我長彼消,滅亡西夏,不過舉手之勞。做這等事情,公子亦不必親力親爲。況且,公子若長期在邊境掌兵,難免朝中有奸人宵小搬弄是非。此事不過是徒惹疑忌,有害無利。”

“回長安麼?”石越喃喃自語道,“其實我也想回長安的。”他嬌妻愛女,皆在長安,焉有不想念之理?只不過,他現在總覺得邊境還有一堆事情需要處理,而這又是他不應當迴避的責任。

“想不到你也長大了。”石越含笑望着侍劍,眼中盡是讚許之意。“你跟了我有七年了吧?”

“是,七年有餘了。”侍劍的話中,有幾分感慨。

“這次回長安之後,你便去白水潭讀幾年書,考個進士,好好做番事業出來,將來也能彪榜青史。”說這話的時候,石越恍忽便覺得自己老了許多。不過心裡卻始終是欣慰與高興。

“我不想進白水潭,也不想考進士。”侍劍有幾分膽怯的說道。對於石越,他始終有幾分懼怕,但這種懼怕,乃是兒子對父親、弟弟對兄長的那種懼怕,是擔心自己所做的事情,得不到對方的認可。

石越笑道:“原來你是想從軍?也好,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從軍也是大丈夫之事。”

“我也不想從軍……”

石越的臉色沉了下來,他冷冷地說道:“你知道我一向反對蔭官之法。”

侍劍見石越誤會,連忙搖手解釋道:“我也不是想要蔭官。”

“難道你想一輩子跟在我身邊做書僮不成?”石越板起臉訓斥道:“好男兒志在四方,我家可沒有你這樣的!”

侍劍臉燒燙一樣的紅,半晌,方鼓起勇氣低聲說道:“爲何一定要建功立業呢?”

“什麼?”石越一時沒聽清楚。

侍劍擡起頭來,正視石越,重複道:“爲何一定要建功立業呢?”

“爲何一定要建功立業?”石越呆了一下。

“我覺得不需要自己建功立業也很好。跟隨在偉大人物的身邊,看着他們創造歷史,自己偶爾也能有份參預,我認爲這已經就是很滿足的事情。”侍劍的聲音,雖然依然不高,卻清晰可聞,“我並不在意能不能富貴顯達,能不能名留青史。”

“是這樣麼?”石越倒是被侍劍說的給震驚了。他一向熱衷於名留青史的偉業,卻忘記,這個世界上,並非人人都有這樣的野心。更沒有想到,在自己的身邊最親密的人當中,便有一個這樣的人存在。

“看着將來要被史書記載的事情一件件在自己眼前發生,我已經很知足。”侍劍肯定的說道。

石越輕輕的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次日。雪停。

石越一大早起來,用刷牙子與揩牙粉漱了口。這種宋代的牙刷與揩牙粉,也是這幾年間流行起來的。刷牙子是用馬尾毛製造的植毛牙刷,揩牙粉則是用茯苓、石膏、龍骨、寒水石、白芷、細辛、石燕子等炮製,這些東西與石越並無關係,都是宋人自己發明的。使用刷牙子與揩牙粉,比起鹽水來,感覺就要好得多了;而比起如沈括那樣用苦蔘來潔齒,則要節省許多。

刷牙之後,石越如同一般宋朝士大夫一樣,在口裡含了一片雞舌香。這個習慣,是石越近幾年才慢慢養成的。宋朝士大夫爲了保持口腔衛生,往往喜歡在口中含雞舌香,這樣開口說話的時候,不僅不會有口臭,而且還會發出芬芳的氣味。

然後石越便開始在後院的雪地上打起“陳氏太極”來。

一套陳氏太極尚未打完,便見侍劍快步走了進來,稟道:“公子,張大人來了。道是仁多澣的特使求見,並帶回一個被俘的武官。”

他話尚未說完,石越已經收了拳,摘起放在一邊的佩劍,道:“算他識趣。”一面向外間走去。侍劍連忙緊緊跟上。

到了公廳,卻見廳中除張守約外,又有兩人在等候,其中一人是党項服飾,石越自然不認得。另一人是宋朝武官打扮,石越擡眼望去,赫然竟是何畏之。

三人見到石越,連忙上前參拜。石越在帥椅上坐了,將佩劍隨手放到帥案上,方說道:“不必多禮。”

張守約知道石越這是故意在仁多澣使者面前拿大,忙上前一步,朗聲稟道:“啓稟石帥,這位是夏國仁多統領的特使仁多保忠將軍,他奉仁多統領之命,前來求見石帥。”

石越沉着臉,說道:“仁多統領可是許諾放歸我大宋被俘將士了?”

“正欲與石帥分說此事。”仁多保忠上前一步,朗聲說道。“爲了表示誠意,仁多統領特命我先送歸何將軍與十名軍士。”

石越將目光移向張守約,張守約微微點頭,表示仁多保忠所說不假。石越臉色稍霽,道:“如此方是兩國修好之道。”頓了一下,又吩咐道:“先請何將軍下去休息,沐浴更衣。”

“謝石帥。”何畏之抱拳行禮,在軍法官的帶領下,先退了下去。大宋軍法,被俘武官歸國,都必須先由軍法官審查,這個何畏之自是明白的。石越說的話,不過是爲他留面子。待何畏之退下,石越這才吩咐道:“還不給仁多將軍看座。”

仁多保忠是仁多族中一時精英,豈不知道石越故意如此怠慢。只不過如今形格勢禁,己方有求於人,卻不得不忍氣吞聲。當下謝了座坐了,說道:“末將在夏國,也曾經聽人說起石帥之名。人人都說石學士不僅學問精深,還能禮賢下士,又聽說自石學士眼中看來,雖是夷狄,只要能化夷爲漢,便與華夏一般無異。”

石越心中一動,冷笑道:“可惜夏國現今所行之政,卻是舍漢制而用胡禮!”

仁多保忠長嘆一聲,雙目微紅,恨聲道:“學士有所不知,敝國現在是權相當道,我主君雖然心向漢化,願長爲大宋藩臣,然卻屢屢爲奸相所沮。至於挑起邊釁,冒犯朝廷,都是奸相所爲,主君不過受其挾制而已。敝國凡忠臣義士,無不切齒,只恨其勢大,不能剷除。”

石越心中暗笑,仁多保忠這番話,對於某些儒臣而言,或者頗有感染力。但對於石越來說,卻如同隔靴搔癢,根本沒有任何作用。但是一個使者,在敵國大臣面前,說起本國的內鬥,其意味卻非比尋常。石越心中早已明白八九分,當下裝成義憤填膺的神態,罵道:“樑乙埋這奸賊,何不早除之?!”

仁多保忠又說道:“此賊不僅是敝國國賊,亦是石帥私仇。其私募刺客,行刺石帥,狼子野心,實不可問。”

“豈有此理!”石越拍案而起,踞案按劍怒道:“你此話可當得真?!”

“豈敢有虛言。”

“吾必誅之!”

“仁多統領與末將等亦欲誅之,凡夏國忠臣義士,莫不想除之而後快。”仁多保忠也站起來,沉聲說道。但馬上長嘆道:“惟其手握兵權,勢大力雄,實難輕易除去。不過,如今我主君漸長,忠臣志士,頗聚左右。自古以來,邪不可勝正,奸臣必不可長久。此番梁氏爲天朝大敗,頗失部屬之心,正是敝國重振乾綱之時。”

石越注視仁多保忠,冷笑道:“爾國內事,如何與本帥來說?”

“是欲使石帥得知,敝國君臣,非大宋之敵。大宋之敵,只是梁氏而已。若使我主君得正位,必然推行漢制,勤修貢奉,與天朝互市,永爲天朝之藩屬,絕不敢興兵犯境。”

石越斜睨仁多保忠,道:“這等話,待那一日做到再說不遲。”

“做到不難,只是在此之前,還須要石帥成全。”

“爾國之事,何須本帥來成全?”

“若邊境不寧,只能助樑乙埋穩固兵權。此事卻不得不求石帥成全。況且若得大國相助,大事更易成功。”

石越心中暗暗大笑:“世間居然有求上門來請別國干涉內政的。”他既知夏國內部之矛盾,也知道古今中外這種請外援的事情可說是屢見不鮮,倒也並不以爲疑。只是卻不肯露出高興之意,只愛理不理的說道:“此事與我大宋無關。本帥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夏國奸相當道,正中我下懷。豈有助你鋤奸之理?樑乙埋與本帥雖有私仇,但本帥卻非因私害公之人。”

“不然。”仁多保忠不料石越把話說得如此直白,連忙辯道:“此事並非與天朝無關。梁氏若當政,則天朝邊患不已;而我主君若正位,則可永息烽火。石帥仁愛,天下知名,獨不憐邊疆百姓之苦哉?況且天朝仁義之邦,豈有坐視臣亂君道之理?末將臨行之前,仁多統領再三致意,要末將轉達修好之意。只要石帥肯許諾答應暗助我等平賊,所有戰俘,自當送還,不敢索取天朝分毫。”

石越思忖良久,問道:“除了想我大宋緩兵之外,爾等還要本帥如何相助?”

“除此之外,不敢勞動天朝太多,敝國主君一旦改制,盼得天子降一紙詔書,以示嘉獎之意。若是梁氏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欲行不臣之事,亦盼能得天朝耀武邊疆,使亂臣賊子知懼。餘者,若是中土禮器文物,得蒙天子恩賜,敝國上下,無不感恩戴德。”

石越見仁多保忠並沒有請兵剿賊之意,不由略覺失望。當下又思索了一會兒,說道:“張大人可先安排仁多將領休息,晚上再議不遲。”

目送張守約與仁多保忠離去,石越忍不住伏案大笑不止。

侍劍從未見過石越如此失態,不由好奇地問道:“公子爲何發笑,難道真要答應他麼?”

“答應,自然要答應。”石越止住笑,向侍劍鄭重的點了點頭,臉上卻忍不住流露出笑意來。

侍劍沒有注意到石越的表情,皺眉道:“若是許諾,助秉常掌握朝政,到時西夏未必不會政治清明。其若勤修貢奉,推行漢化,再舉兵伐之,只恐失中外之心。不僅所有屬邦都會朝不保夕,國內朝野也會有極大的阻力。”

石越笑道:“你知我笑的是何事?”

“不知道。”

“我笑的是老天爺對我果真不薄,我正欲設計挑起西夏內亂,再尋藉口干預西夏,便有人自行送上門來。”石越望着侍劍,低聲道:“你以爲仁多保忠果真只爲了那點要求而來?”

“難道他還能有別的要求麼?”

“當然會有。”石越篤定的說道:“只要我許諾幫忙,他必然會提出來兩個要求:雙方互市、購買武器特別是火器。他手中的籌碼,除了戰俘與一堆無用的許諾之外,便是賣戰馬。”

“賣戰馬?”侍劍嚇了一跳。戰馬始終是了不得的戰略物資,宋夏處於交戰狀態,出賣戰馬,實在太不可思議。

“自然要賣戰馬。”石越不屑的撇撇嘴,冷笑道:“否則他有何資格與我談條件?仁多澣並非無能之輩,他知道我大宋雖能從遼國買到戰馬,但畢竟數量有限。爲得到我的支持,哪怕是飲鳩止渴,也會與我交易。反正大宋已經很強大,不如讓我們更強大一點也無妨。何況西夏再怎麼樣也有沙漠爲天險——這樣的心態,亦能促使他走出這一步。畢竟只要得到我的支持,則他部落強盛,指日可待1

“公子會答應他?”

“自然要答應他。”石越笑道:“不過……西夏之地,於我大宋至關重要。大宋欲富強,西夏之地,必先入版圖。此太祖皇帝所謂臥榻之側耳。”

“但……”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石越朝侍劍搖搖手,鄭重說道:“你要記住一件事:世間惟有一件事情永遠是正義的——即我諸夏之利益。若有高於我諸夏之利益者,便只有我諸夏民衆之利益。除此以外,皆不足道。”

侍劍咀嚼着這句話,不由呆了。

石越輕輕摸了摸佩劍的劍鞘,低聲說道:“不過,我也決不會讓天下以爲我大宋伐夏,是不義之舉的。”

他的話音剛落,便見張守約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見着石越,劈頭便問道:“石帥果真要答應仁多保忠麼?”

石越一怔與侍劍對視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張守約莫名其妙的望着石越,不知道自己的問題,有什麼好笑的。

卻聽石越笑道:“先不要說這些,張大人與本帥一道去見見何畏之吧。”

第7章 上第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三)第9節 汴京新聞(上)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18章 封疆盡是春秋國第15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三)第1節 熙寧二年(上)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27節 續完第二十一章第1節 熙寧二年下(02)第十五章第十節第十九章第16節 十字(四)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第二十三章第12節 再度交鋒(下)第六章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33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第3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三)第15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第5節 學術與政治上(2)第3節 終南捷徑中(01)第18章 封疆盡是春秋國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15 汴京杭州4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五)第18章 封疆盡是春秋國第12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五)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6節 白水潭之獄上(01)第七章第10節 下第3節 終南捷徑中(02)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二十六節第10章 上第10節 呂氏復出(中)第25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十六章第二十章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六)第一章第25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10節第八章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16節 十字(三)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10節第20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第18節第2節 聲名鵲起上(02)第五章第一章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八章第8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二)第九章第二十五節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五)第1節 熙寧二年下(02)第7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四)第2節 聲名鵲起上(02)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14節 匪斧不克(中)第二十七節第八章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一)第二十三章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四)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25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第8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一)第6章 上第四章第十章第十九節第3章 上第6節 白水潭之獄上(02)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10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11節 天下才俊(下)第三章第八章第23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
第7章 上第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三)第9節 汴京新聞(上)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18章 封疆盡是春秋國第15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三)第1節 熙寧二年(上)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27節 續完第二十一章第1節 熙寧二年下(02)第十五章第十節第十九章第16節 十字(四)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第二十三章第12節 再度交鋒(下)第六章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33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第3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三)第15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第5節 學術與政治上(2)第3節 終南捷徑中(01)第18章 封疆盡是春秋國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15 汴京杭州4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五)第18章 封疆盡是春秋國第12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五)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6節 白水潭之獄上(01)第七章第10節 下第3節 終南捷徑中(02)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二十六節第10章 上第10節 呂氏復出(中)第25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十六章第二十章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六)第一章第25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10節第八章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16節 十字(三)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10節第20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第18節第2節 聲名鵲起上(02)第五章第一章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八章第8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二)第九章第二十五節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五)第1節 熙寧二年下(02)第7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四)第2節 聲名鵲起上(02)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14節 匪斧不克(中)第二十七節第八章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一)第二十三章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四)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25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第8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一)第6章 上第四章第十章第十九節第3章 上第6節 白水潭之獄上(02)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10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11節 天下才俊(下)第三章第八章第23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