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睜開眼睛,沈何夕看見自己的哥哥在牀邊用大大的蒲扇隔着蚊帳給自己扇動着涼風,他自己被爐火烤得黑紅的臉上,有汗水沿着鼻尖滴了下來。
看見她醒了,他笑着指了指一旁凳子上的去冰綠豆水。
是的,沈何夕的哥哥,沈何朝,是個啞巴。
沈何夕似乎還記得自己特別小的時候,自己的哥哥是可以說話的,只是從沈何夕四歲之後,她知道了自己的哥哥是個啞巴。
是個只能憨笑着給自己做小刺蝟饅頭的啞巴哥哥。
小小的沈何夕不喜歡這個哥哥了,不能唱歌,不能講故事。而且還讓她被嘲笑,有個啞巴哥哥,是沈何夕小時候最丟人的事情。
爲什麼哥哥不能說話呢?她不想要一個不能說話的哥哥。
四歲的沈何夕坐在葡萄架子下面的板凳上撅着嘴說到。
只比妹妹大五歲的沈何朝站在板凳上用大菜刀給冬瓜削皮,大大的菜墩,大大的冬瓜,大大的菜刀,還有九歲的小小的他。
菜刀把冬瓜碰到了地上,刀刃劃破了小男孩兒稚嫩的手掌,菜墩上有一滴一滴的鮮血濺染了翠色的冬瓜皮。
那一天,沈何夕第一次被爺爺按在凳子上打,沈何朝手掌上包着厚厚的紗布,沉默地拉住爺爺擡起的手臂。
那一天,沈何夕長大之後想來,就是她17歲之前的縮影。
疼愛他卻被她漠視的哥哥,撫養她卻漠視她的爺爺。
三個最親近的人,卻是最令人無奈的關係。
這一切的根源,在於沈何夕的母親與這個廚藝世家的格格不入。
1973年,沈愛民娶了來自大城市的何勉韻做妻子,那時的何勉韻是沒有父母的孤兒。
1975年,他們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兒子,沈何朝。
1980年,沈愛民去世,兩個月後,何勉韻生下了沈何夕。
1981年,一直以爲自己已經無父無母的何勉韻收到了一封輾轉幾個月到了她手上的電報。
1982年,這個梧桐和垂柳同樣繁茂的小城,這個一邊是飯館一邊是住家的小四合院兒,只剩了一個老人帶着自己的一對孫子孫女。
在何勉韻走的時候,她哭着抱着自己的小女兒承諾,沈何夕的未來,由她負責。
從小到大的沈何夕一直覺得,爺爺的眼裡只有她的哥哥,無論她自己多麼聰明,多麼可愛,爺爺從來看不見。
沈何夕的爺爺沈抱石是全城最有名的廚子,幾次上面的領導人來視察,總有人開着紅旗牌的車子來請他出山。
三尺見方的青色蟠龍紋綢緞裹着的金柄菜刀,花梨木提盒裡擺放的是秘製調料瓶兒,沈老爺子前一天還會去巷口理個髮刮個臉,再穿上那身壓箱底的藍黑色的立領正裝,精神抖擻的神氣樣子,哪裡是一個廚子要去開席面,分明是一位將軍要去出征。
等到車來了,街坊鄰居們都開着門扒着窗看着沈老爺子挺胸擡頭地走向又黑又亮的四輪皮盒子。
沈何夕對這樣的景象是好奇的也是憧憬的,可是這樣的事情,其實和她沒有絲毫關係,綢布包裹和提盒都是沈何朝拎着的,一老一少邁着同樣節奏的步伐走向大門,沈何夕只能站在一衆幫廚的後面踮着腳看着爺爺和哥哥上了黑色的大轎車。
回過頭,只有一個空落落的院子,還有一羣小夥伴趴在牆頭上吱吱喳喳:“沈何夕,爲什麼你不去呀?”
小小的女孩兒不知道什麼是嫉妒,也不知道什麼是羨慕,只是眼睛酸了,心裡疼了,被遺忘和丟棄的感覺浸透在了靈魂裡,再也揮之不去。
所以,儘管沈何朝是個二十四孝好哥哥,儘管時光荏苒沈何夕早就忘記了那些舊事。
他們依然不是一對親近的兄妹,或者說,沈何夕一直拒絕親近自己的哥哥。
如果驕傲中二的沈何夕能更成熟一些,一定會認識到她有一個多好的哥哥。
如果時間能讓他們從容長大,那麼從前種種的輕慢和冷臉也都能被時光塗抹乾淨,可是,命運沒給他們機會。
一個心有不甘,一個戛然而止。
乍然看見自己的哥哥,沈何夕只覺得自己是在夢裡,夢見了自己最好的年華,還有自己內心最沉重的虧欠。
曾經有多不喜歡,後來就有多悔恨。想起來曾經的種種,沈何夕就像那些自己獨自一人度過的夜晚一樣,用被子把頭遮了起來。
看見自己的妹妹又把頭蒙了起來,沈何朝又笑了笑,蒲扇輕輕放在一邊,他轉身離開了房間。
粉白相間的毛巾被早就被蹬踏出了一個大洞,被人用藍色的棉布細細地補了起來。
針腳比豆腐絲還要綿密。
蚊帳上還沾着陳年的蚊子血,被竹竿橫七豎八地支撐着,隨着女孩兒逐漸劇烈的抽搐而抖動了起來。
被褥還散發着被陽光曬過後的氣息,蚊帳也有被艾蒿燻蒸過的殘存氣味。
在那個拙劣的蚊帳架子裡,在那個破舊的毛巾被裡,女孩兒咬住自己的手臂,眼淚和鼻涕混在了一起,沿着漲紅的臉龐堪堪要流進她的嘴裡。
二十年後被人們讚美優雅得體的沈何夕完全顧不得這一切,疼痛讓她知道這一切不是夢。
她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的哥哥還活着。
綠豆水的碗邊上沾滿了盛夏的水汽,慢慢流了下來,像是洗刷乾淨過往的淚滴。
高木櫃上紅木的機械鐘咔嚓咔擦地發出時光流逝的聲響,外面的蟬鳴中摻雜了有規律的切菜聲。
抱着毛巾被坐起身,沈何夕看見了牀前泛着涼意的綠豆水,牀位舊銅色包邊的紅木箱,還有洗到了泛黃的老蚊帳,一切依稀昏昏黃黃,這次終於不是在夢裡了。
午後的院子裡蟬鳴沸騰,熱辣辣的陽光潑灑在地面上,黃黃的肥貓趴在菜架子下面小憩,捲了葉子的南瓜藤似乎也被太陽罩上了一層晃眼的罩子。
只有沈何朝筆直地站在這樣的陽光下面,他正在把一個白蘿蔔切成細絲。
葡萄架的影子裡,沈老頭端着一碗綠豆水躺在搖椅上,對着自己的孫子恨鐵不成鋼。
“你也不管管她!跑出去一瘋一上午回來倒頭就睡!放假了店裡也不去幫忙,你還又是綠豆水又是蘿蔔絲,她還成了功臣了!”
沈何朝眼皮也沒動一下,腰板挺直,頸部微傾,肘部用力,手上只看見刀影不絕,細細密密的蘿蔔絲就從他黝黑的手掌下面碼了出來,像是生來就如此這般的樣子。
最後一根絲也被切好,寬寬的菜刀一鏟一翻,蘿蔔絲就妥帖地層層摞在了盤子裡。這時,沈何朝才擡起頭,對着老人把一根食指放在嘴前比量了一下,又指了指一邊的窗子。
老人回了個犀利的白眼,一口乾掉了碗裡的綠豆水,用蒲扇狠狠扇了扇兩下,終究,沒有再說話。
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屋子裡,有人趴在窗臺上,又一次成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的傻逼。
那是她的哥哥和爺爺,這裡正是她十七歲後再也沒回來的舊宅。
這是一個明媚又讓人傷感的盛夏,一切都還沒有開始的屬於她的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