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不甘
不管前世也好今生也罷,她都懷揣着一個不能告訴生母的秘密,併爲之忐忑又愧疚——沈何朝成了啞巴。
十五年以前,那個七歲的小男孩兒終於明白媽媽不要他了,他逃家想出去找媽媽,在雨夜被找到的時候發燒40°,高燒影響了他的腦部神經,讓他喪失了語言功能。
那以後的他,只當自己的生命裡只有爺爺和妹妹。漫長的十五年裡,沈抱石和沈何夕都沒有當着他的面提起過何勉韻。現在,沈何夕也要對自己的生母保持沉默。她不知道如果讓何勉韻知道了真相會發生什麼,但是她忘不了前世那個因爲沈何朝死去而徹底崩潰的女人。
幸好,何女士如今家庭幸福,生活美滿,又有一直覺得虧欠的女兒也來到了身邊,她也“忘了”去問自己的第一個孩子過得怎麼樣。
沈何夕在心底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上輩子沈何夕被老頭子困在鄉下的時候,何勉韻多方派人來尋找她,大概也就得知了沈何朝的死訊。
2000年的時候,她回了華夏一趟,面對的是長子的墓碑和女兒的杳無音訊,從此何勉韻的身體每況愈下,2013年,沈何夕第一次到腐國見到的婦人,頭髮斑白,心神恍惚,對長子的愧疚和悔恨徹底擊垮了她,讓她在女人最有韻味的年華中頹敗零落,成了個垂垂老婦。
幸好一切已經改變,現在的沈何夕最關心的就是自己能不能在腐國找到能治療沈何朝的辦法,這個的重要性更甚於她自己的學業。
哈特一家人住在湖區,距離Y大有一段距離,他們給沈何夕在Y大旁邊租了一套公寓,並且已經一次付清了未來三年的房租。
公寓裡有獨立衛浴和廚房,雖然是一棟頗有年份的紅磚樓,但是每個細節都收拾的乾淨整齊,房東泰勒太太“是一位正直有品位的夫人”,這是何勉韻女士的原話。
爲了這個十幾年沒有見過的女兒,何勉韻付出了大量的精力和財力。
哈特一家的熱情和周到讓沈何夕很感動,爲了表示感謝,她做了一個讓她後悔了幾年的舉動。
她邀請哈特一家這個週末到她的公寓裡聚餐。
入夜,沈何夕躺在牀上,因爲時差反應完全睡不着,在腐國的第一個夜晚,潮溼的空氣似乎浸透了她的心臟,讓她覺得自己溼漉漉的……從身體到靈魂,都被一種想哭的衝動包裹着。
斜斜的林蔭道,高高的梧桐,明亮的陽光,碧藍的海,晴朗的天……那是她在大陸另一端的故鄉。
故鄉有鮁魚餃子、墨魚餃子、海腸餃子、三鮮餃子、蝦仁兒餃子、裙帶菜餃子、蛤蜊肉餃子、海蔘餃子……
一個餃子、兩個餃子、三個餃子……
zzzzZZZ……沈何夕想着餃子數着餃子,終於睡了過去。
腐國有一種特色美味叫鰻魚凍,因爲某個萬人迷男球星對它情有獨鍾,讓這種小吃一般的食物也算得上是聞名遐邇。
對於沈何夕來說,她對鰻魚凍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她對鰻魚很有興趣。
在房東泰勒太太的指引下,週六,她在一個小菜市場裡採購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
鰻魚遠比牛肉便宜,普通豬肉的價格比當時的國內貴幾倍,所以她直接對豬蹄和排骨下手,幾英鎊就買了一大堆。
圓白菜,球生菜,當然少不了價格親民的土豆和番茄。
最後是雞蛋和麪粉。
下午,沈何夕步行了半個小時,在另一個街區一家華人開的雜貨鋪裡,她買到了中國黃酒,醬油,還有醋。
第二天就是和哈特一家約好聚餐的日子。
將豬腳和和排骨清理乾淨,切成小塊,八角大料是哈特一家給她的,合着蔥姜一起扔進了燉鍋裡。
這口大燉鍋是泰勒太太友情提供的,爲了表示感謝,她也邀請了泰勒太太明天和哈特一家一起來她這裡吃晚餐。
老式的廚房沒有油煙機,只有一個排氣扇,燉鍋裡的熱氣冒了出來,沿着排氣扇飄向了遠處。
沈何夕依着廚房的門看着白氣悠悠而起,盯着自己的手,目光有些深沉。
本該是沒有握過菜刀的手,剛剛竟然利落得更甚於自己的前世,明明看起來是白皙無力的纖弱,實際上卻是一雙能在10秒內完全拆解開一隻生豬蹄的巧手。
此時想來,自從重生之後她就算慢跑一整個上午也沒覺得十分疲累,無論是手臂力量還是腰腹力量都比自己前世巔峰時還要好得多。
這大概是時光回溯的遺贈。
沈何夕驚喜了一下,感嘆了一下,就把事情拋在了腦後,除了每天依然依然那套呼吸吐納的方法再加上每天跑步保持體能之外,更加強壯的身體現在並不會影響她的生活。
她當然知道,如果自己願意,憑藉自己現在的手藝和對未來的知曉完全可以在廚師這個行當裡創出前輩們想都沒有想過的局面。
可是,她纔不要呢!
當廚師什麼的,煩透了!
她的人生早就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在y國學完法律,當個體面文雅的律師纔是她這輩子應該做的事兒。
廚房只是她生命裡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落而已。
咕嘟,咕嘟,竈上的鍋裡,肉與湯開始融和,膠原蛋白讓湯汁變得濃郁,在調料的作用下揮散出讓人垂涎的香氣。
“可惜沒有老滷,難爲了這鍋好肉啊。”
一聲嘆息,不過才17的少女嘆出了世事的無奈。
田婉孜今年20歲,是Y大經濟學院的公費留學生,這個週六的早晨,她剛剛結束自己在24小時營業的咖啡廳裡的工作,拖着疲憊的雙腿準備抄近道回到學校。
雙目無神,精神萎靡,手裡還拿着昨晚店裡沒有賣掉的硬麪包,沒有工作許可的留學生是不能收小費的,這條硬麪包是她一夜辛苦後唯一的額外收入。
咕嘟,咕嘟,似乎是小巷子裡哪一家的水開了,有聲音從某一個窗子裡傳來。
白色的水汽從二樓那扇窗子裡彌散出來,帶了驚人的食物的香氣。
田婉孜起先以爲自己是飢餓過度產生了幻覺,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她的身體已經不受大腦控制了。
這個味道!
有八角,有桂皮,有花椒!還有豬!肉!
有人在滷東西,在腐國這條荒涼的後巷裡,自己聞到的是滷貨的香氣!
臨近的幾戶人家也聞到了這種特別刺激人食慾的味道,有個紅頭髮的西方女人打開窗戶往外張望,只看見一個胖胖的亞洲姑娘神情陶醉地站在原地。
“what’sthat?”
“Meat!”
田婉孜像是從夢中被驚醒一般,尖叫一聲,撒開兩條腿,抱着懷裡的硬麪包以常人難以企及的速度奔向了這棟建築的正門。
滷貨!
滷貨!!
滷貨!!!
只留下那個紅髮女人愣愣地沐浴在越發濃郁的香氣裡。
“What’shappened?”
紅髮女人的鄰居也打開了窗子,先被香味刺激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才表情迷醉地問她。
“Meat……”
紅髮女人茫然地回答道。
“尋香”而來的田婉孜吞着口水站在了那戶人家的門前,事實上,她並不是第一個被誘惑來的人。
其他人也許都是這棟樓的住戶,有年輕的女人穿着睡袍披着晨縷,有光着上身的露出六塊腹肌的男人頂着一頭亂髮,還有一對漂亮的雙胞胎穿着縫着小兔子的拖鞋。
衣着整齊的田婉孜倒成了另類。
這個並不晴朗的週末的清晨,他們像是一羣等待被哺餵的幼鳥,伸着頭看着這個再平凡不過的木門。
頭髮斑白的房東太太在人羣的外面站了半天都沒人發現,她重重地咳了兩聲,這才終於像是摩西過紅海一樣的來到了門前。
輕輕敲了兩下門,一個年輕的有些過分的東方女孩兒打開了房門,看到門外的情況,她有點驚訝,但是不過下一秒,她已經讓到了一邊。
“請進吧,大概還要半個小時。”她笑着用英語說。
誰也不會拒絕被美味吸引來的客人,能被吸引到陌生人的門口,本就是對對方廚藝最大的讚美。
一羣人涌進了小小的套間裡,雙胞胎坐在女孩兒拿出的小凳子上,大人們擠在了沙發上,手足無措的田婉孜慢了一步,只能和看起來很嚴肅的房東太太面對面坐在茶臺旁邊。
沈何夕湊了幾個杯子端出了幾杯溫水,轉身又進了廚房。
不速之客們沉浸在更加濃郁的熬煮的氣息裡,只覺得靈魂都在盪漾了。
田婉孜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越來越餓了……但是完全不想吃懷裡這個該死的麪包怎麼辦?
沿着氣味找來的人越來越多,穿着睡衣和光着上身的人終於意識到自己的不妥,一步三回頭地回去整理自己的着裝。
那對雙胞胎小女孩兒按捺不住,跑進了廚房裡,過了一小會兒就聽見“哇哦”的驚叫聲。
兩個女孩兒開心地像是從天堂滿載而歸的小天使,她們滿臉笑容地拿着兩隻白色的小貓跑了出來。
小貓惟妙惟肖,大概比小孩子的巴掌略大一點,還散發着熱氣。
田婉孜吞了吞口水,好可愛的小貓,看起來也很好吃的樣子!
半個小時很快過去了,沈何夕用小碗裝出了一塊一塊的肉,皮上溫潤流光,皮下微微顫動,肥有七分糯,瘦有九分香,正是剛剛出鍋的滷豬蹄。
點綴着細蔥花,醬色的湯汁裡浮着一層油星兒,光看着已經讓人食指大動難以自已。
田婉孜運了半天的氣才讓自己沒有一口把整個碗塞進嘴裡。
太好吃了!肉剛咬了第一口,田婉孜差點哭了出來。
肉筋彈牙,肉皮香糯,入口即化後是濃郁美妙的湯汁,還有口感實在的紅瘦肉調劑在其中,讓人絲毫不覺得油膩。
好吃到逆天啊!
吃完了一份,她擡起頭,看見幾位本地居民的表情略有尷尬。
哦,對了,他們是不吃豬蹄的!
哇!太好了!爲老外的龜毛點贊!
田婉孜決定對第二份豬蹄下手。
可惜,她高興的太早了。
泰勒夫人比她更早地端起了那隻碗,頂着一張嚴肅的臉以研究法國大餐的架勢飛快地用叉子解決掉了那塊已經酥爛到快脫骨的豬蹄。
看到她們兩個人吃的脣齒留香,剩下的人們也你一碗我一碗,把所有的豬蹄都瓜分殆盡。
所有人都覺得,這一碗肉真的美味到讓人想要嘆息。
一鍋豬腳很快在人來人往中被解決乾淨了,田婉孜第四次放下碗,輕輕打了個嗝。這時,她才發現大多數人都是淺嘗輒止,非常有風度地給後來的人騰地方,唯一和她一樣“立定青山不動搖”的只有那個嚴肅的老婦人。
好像非常失禮啊,簡直是厚着臉皮蹭飯的節奏啊。
等等,老太太你吃的好像比我還多。
對方好像是房東呢,我咧?
泰勒夫人姿勢優雅地坐在那,看着那個身材圓潤的東方女孩兒自以爲無人注意地悄悄挪了出去。
她端莊有禮地伸手端起了第七碗滷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