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依依!何依依……”
朝氣蓬勃的叫聲,伴隨着急促的敲門聲,將夢中的何依依驚醒。隨後,他迅速回過神來,挺身從牀上爬起來,他透過窗紙向外面看去,見天色尚昏,這意味着,天上那顆雕琢氣太陽光亮還未匯聚。有人專門觀測過,那顆突然冒出來的雕琢氣太陽的光亮是隨着外面天色變化而變化的。
天還很早,甚至還不到侍女起牀準備一天的事宜的時候。
以往這個時候,是侍女香蘭來幫他着衣洗漱的。但是現在,還不到侍女起牀的時間,何依依只得自己用力搬動身體,將下半身轉過去,從牀上移到就放在牀邊的輪椅上。這對他一個書生而言,有些費力。
外面,敲門聲不停,叫喊聲也不停。
“居心小姐!你怎麼!”
最後,香蘭被驚醒,出來看到了居心。
何依依呼出口氣,沒再多費力。
“啊,是香蘭嗎?”
“居心小姐還記得我的名字啊。”
“嘿嘿,記性好。哦對了,何依依是住在裡面的吧,我大老遠就問到他的氣味兒了。”
房間裡,何依依愣了愣,在自己身上嗅了嗅。他不明白什麼叫“何依依的氣味兒”。
“少爺是在裡面,但是,可能不太方便。”
“那就好,我還擔心裡面不是他,還敲門呢。”說罷,居心大力一推,直接將門給推開。
燈光昏暗的房間裡,順着光,何依依看到居心。她變化了不少,將頭髮散了下來,臉蛋也瘦了一些,變得比之前更加溫婉了,眉宇間的活力不減,看上去依舊那麼又精神。
一直跟在身後的小妹也長大了啊……何依依心裡感嘆着,然後笑着說:“居心,好久不見。”
“何依依?”居心看不清何依依的臉,她只是感覺這個語氣不太像是以前的何依依會發出來的。
“是我,不認識了?”
香蘭越過居心,將屋子裡的燈點亮。居心這纔看清楚了何依依的臉。是他,他是何依依,但似乎又有些不一樣。
“哎,好久不見。”居心見着何依依只穿着單薄的睡衣,便沒走進去。
香蘭習慣性地走到何依依面前,開始幫他穿衣服。
居心頓了頓,然後質疑道,“啊何依依,你以前從來不侍女接近你的!”
何依依無奈地笑了笑,“沒辦法啊。”
“怎麼了?”
何依依拍了拍自己大腿,“受了點上,腿腳不利索了。”
“啊?”居心一時之間還沒反應過來。直到香蘭將何依依攙扶到輪椅上,居心心裡忽然“咚咚”作響。
他腿怎麼了?
居心不知道何依依發生了什麼,即便何依依受傷瀕死那天,她也在何家,但她就是不知道。一直以爲,何依依只是去了遙遠的北方讀書。
在香蘭將何依依收拾好了,離開這裡去準備洗漱用具後,居心依舊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她神情有些恍惚,似乎不敢走進去。
“怎麼了?進來啊。”
“何依依,你還好嗎?”居心手緊緊捏着門框。
“挺好的,這樣子都大半年了,習慣了。”
“他們說你去北邊讀書了。”居心咬着牙,眼眶開始泛紅。
“是啊,是去讀書了,順便療傷。”
居心順着門框蹲了下來,她忽然覺得肚子很痛,一手捂着肚子,一邊別過頭書,“我以爲你只是去讀書。我都不知道,不知道你受了這麼重的傷。”她語氣不穩,但她儘量保持穩定。“對不起,對不起,我以爲你好好的,我以爲還跟以前一樣,對不起,對不起。”
“爲什麼要道歉呢?你什麼都沒做錯。”何依依推着輪椅,緩緩向着居心移去。
“我以爲你跟以前一樣,我纔跟以前一樣。”居心不敢看何依依,“對不起,我是個笨蛋。”
何依依來到居心面前,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別這樣,你現在也是大姑娘了。”
居心轉頭看着何依依,泛紅的眼眶再也止不住,淚如決堤,“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你還是那麼愛哭。”
“只有你,從小到大隻有你讓我哭過。”居心用力抹去眼淚。“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這樣的。”她忽然又站起來,一副慌張的樣子。
何依依看着,心裡不是滋味。他本以爲自己變成這樣,居心會很難過,沒想到對她打擊那麼大。
“我每天都期待着……期待着你回來,然後,讓你看看我讀書的長進。我以爲你會好好的,會跟以前一樣。”居心抽泣着,“但,對不起……”
居心一直重複着“對不起”。事實上,她根本什麼都沒做錯。
何依依呼出口氣,抓着居心的手,往下輕輕一拉。居心下部着力,便慣性蹲下。何依依將她抱住,右手輕輕撫摸後肩,“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居心已經止住的淚水再次涌出來。她緊緊咬着牙,用力閉上眼,但就是止不住眼淚和抽泣。
最後,她渾身一軟,大哭起來,“何依依,你是大笨蛋!”
天色微明,何家的燈火一盞一盞、一片一片地被點亮。黎明的這段時間裡,一切都在微光之中,酣醉迷離。
山水樓最高的沒有樓梯的閣樓裡,第五薔薇輕輕仰躺在邊欄處,聽着下面少女一陣陣哭泣之聲。隨後,她閉上眼,呼吸平穩,似乎又進入了夢鄉。
居心回來後,給冷清的山水樓添了一點活力。但本來滿身活力的她,在見到何依依這副樣子後,受到了打擊,變得安靜許多。她後來也搬到山水樓來了,住在一樓的一間空房裡,大抵是覺得虧欠着何依依什麼,她取代了香蘭的位置,照顧着何依依的起居。這個書香門第的小姐,並不擅長照顧人,犯過許多錯,每每做錯了什麼後,就開始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她用心學着照顧人,用心照顧着人。她常常推着何依依出門去,帶他到外面透透氣,到城裡看看人世物語。
這個原本有着用不完活力的少女,一下子就長大成人了,變得安靜溫婉,面對人的時候,她總是微笑着,但一個人的時候,總是蹙着眉。
照第五薔薇預測那般,何依依傷勢間隔十五天後,再次復發。
這是居心第一次見到第五薔薇。但意外的,她們之間只是簡單打了招呼,沒有做其他任何交流。即便居心初見薔薇之時,有些迷茫和驚訝,但她並沒有選擇去交流往來,她也沒有主動去問何依依那是誰。這個姑娘似乎開始主動去接受,何依依的身邊不只是她,何依依見過了很多陌生的風景。
這個冬天,因爲有了居心,變得不一樣,居心也因爲這個冬天,變得不一樣了。
何依依無時不刻關注着居心的變化,他知道居心變化巨大,但他不知道,到底爲什麼,自己的經歷會給她帶來這麼大的打擊。
居心她,到底在想什麼?
因爲有文氣庇佑,何依依並不能輕而易舉感知到居心的氣息,也就無法通過《春秋志》去探究她的過往與未來。
年關來臨那天,除夕迎新,何依依久違地一整天都沒讀書,而第五薔薇久違地在除了療傷日主動出現。何瑤是幾人裡最年長的,亦是最知事的,她放下繁忙的事務,放下忙裡偷練的修行,帶着三個年輕人遊玩了一整天。愛聊天的居心變得不愛說話了,一整天的遊玩裡,大都是陪笑的樣子,反而是不愛說話的第五薔薇,同何瑤說了許多關於姐姐的時。何瑤大致是知道居心變化這麼大的原因,但她也知道她無法去解決。
何瑤本想着今年年關去三味書屋拜訪葉撫的,但三味書屋已經不在了,葉撫也不在了,她也沒法去知曉葉撫到底去了哪裡,無法知曉三味書屋裡的白薇和小雪衣去了哪裡。而她唯一知曉的秦三月,卻還在閉關。她依舊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到秦三月。還是天才的她也閉過關,一閉就是十年之久,她不知道三月會不會也那麼久。
十年後的三月是什麼樣的呢?
雖然沒法拜訪葉撫,令何瑤感到很遺憾,但這個年關終究是一家團圓了。
年關之後,又是日常的生活。
一切似乎就這樣子維持下去了。
……
寒冬在梅花紛飛這天遠去。
何依依透過窗紙看向外面,見風來,見漫天梅花花瓣揚起,像大雪一樣。這似乎是在給沒有大雪的冬天做最後的補償,不留遺憾。
“冬天結束了……”何依依發呆地看着。
“春天還沒來。”
第五薔薇的聲音突然響起。
何依依回頭笑道,“一個月不見了。這次,我沒那麼痛苦了。”
第五薔薇處理着一味又一味藥,“差不多了吧,下次,或許下下次,你就感受不到痛苦了。”
“下次是什麼時候?下下次又是什麼時候?”
“三個月,半年。”
“那就是九月了。”何依依輕聲說着,“時間過得真快。”
“外面的變化也很快。”第五薔薇沒有沉默,而是主動接話。
“你是說樹冠之地局勢嗎?”
樹冠之地,便是大衆對被樹冠遮蔽的地域的統稱。
“嗯,那個太陽是雕琢氣匯聚的。”
“就是滋養機緣神話的雕琢氣?”
“嗯。守林人管轄的每一個秘境,都依靠雕琢氣。”第五薔薇將藥材放進藥爐。
“感覺到了。不說雕琢氣太陽最底下,光是何家,都開始滋生出機緣了。”何依依說。
“你感覺得到?”
何依依笑道,“我還能猜測到外面的局勢變化呢。”
“這就是你讀書的成果嗎?”
“差不多吧。”
第五薔薇沉默一會兒,說:“很厲害。”
“不至於。”
“或許,再過一段時間,你就能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了。”
“那得很久了。”何依依很好奇,爲什麼第五薔薇今天話這麼多,一點沒有不耐煩的樣子。他將畫好的含墨遞給她。
“可能有鬥爭。”第五薔薇頓了頓說。
“肯定會有的。畢竟樹冠之地儼然成了一塊風水寶地。”
“你很樂觀。”
“你知道我很樂觀?”
“感覺。”
“感覺都是虛無的。”
第五薔薇搖頭,“你再多讀讀書吧。”
“你教我?”何依依笑問。
“我教不了你。”
“沒教過,怎知教不了?”
“因爲教不了,所以纔不教。”
“繞圈子了。”
第五薔薇忽然煩躁起來,“幹嘛跟我說那麼多?”
“啊?不是你……”
“你真討厭!”第五薔薇站起來,轉過臉去。
“這也怪我嗎?”
“不然怪我?”
何依依一口氣憋住,有理說不出。
“你很奇怪。”他說。
第五薔薇冷臉看着何依依,“不要跟我說話。”
何依依無奈嘆口氣。他不知道第五薔薇到底在幹什麼。
之後,他們都沒說話。
待到藥爐藥氣涌出,第五薔薇招手收納起來然後送進何依依身體。
“感覺怎麼樣?”第五薔薇問。
何依依嘴抿着,眼神閃動。
第五薔薇惱道,“現在可以說話了!”
何依依吐出口氣,呵呵一笑,“感覺不錯啊。”
“蠢貨!”
第五薔薇冷哼一聲,邁步離去。
“唉!”
何依依整個人都糊塗了。第五薔薇這到底什麼意思?玩變臉嗎?
雖然被搞得稀裡糊塗的,但他並不覺得生氣,反而有些……開心?畢竟她難得說了那麼多。
第五薔薇剛走,居心就進來了,像是踩着時間一樣。
一個冬天過去的居心,給何依依的感覺,不再是鄰家的調皮妹妹了。不過,他也說不出居心現在像什麼,或者不能那麼說,居心就是居心。
“薔薇姑娘剛走嗎?屋子裡有一股藥味兒。”
“嗯。”
居心笑了笑,“可惜,沒能跟她說上話。”
“她不愛說話,沒說什麼也不可惜。”
“這樣啊。”
居心習慣性坐到爐火前,看着爐火說,“身體好點了嗎?”
“你每天都要問。”
“回答我。”這種看似命令的言語,從居心嘴裡說出來,很輕淡。
“還好。薔薇說,下次傷勢發作應該在三個月之後。”
“好啊。”居心依舊看着爐火,“好啊。”
“照這個速度下去,可能明年就能站起來了。”何依依想說點好聽的話。
居心微笑着說,“真好,你又能像以前一樣了。”
“誰知道呢,未來的事。”
“也是,跟以前,不會一樣了。”
何依依沉默了一下,“你怎麼了?”
“什麼?”
“感覺你……怎麼說呢。”何依依呼出口氣,眉頭複雜,“變了。”
“沒有吧。”居心摸了摸自己的臉,“跟以前一樣。”
“不一樣了。”
“一樣的。”
“不——”
“是一樣的。”居心語氣裡,帶着一絲請求。她不希望何依依再說下去了。
何依依咬了咬牙,他很想問問居心到底發生了什麼,以前每次問起,居心都這樣,他只好作罷,但是這次,他硬着頭皮問,“到底發生了什麼?爲什麼,你會變成這樣?”
“……”居心看着爐火出神。
“居心!”何依依大聲叫道。
居心抖了抖。
“看着我。”
居心別過頭去。
何依依有氣無力,他很想馬上站起來,走到居心面前,緊緊看着她雙眼。但他做不到。
“是我的錯嗎?”何依依輕聲問。
“怎麼會。”居心立馬轉過頭,“沒有誰做錯了什麼。”
“那,爲什麼?”
“我們只是都長大了。”
“長大了就一定會是這樣子嗎?”
“不已經是這樣了嗎?”
“聽不懂,居心,我聽不懂你的話。”何依依搖着頭。他記憶裡,以前的居心總是把心事寫在臉上,很好懂。
“只是你聽不懂罷了。”
“那爲什麼不肯給我解釋一下呢?”
“有些事,只能等待被發現。”
“可那樣,不會失去很多嗎?”
居心沉默了,她無法不贊同何依依的話。但,“但是,我們都不是以前的我們了。”她忽然擡起頭看着何依依,微笑着說:“我發現,我可能不把你當哥哥了。”
何依依心裡一顫,一種割裂的痛傳來。
“我……不能理解。”
“我似乎能體會三月的心情了。”
“嗯?”何依依疑惑,“爲什麼突然提到秦姑娘?”
“沒什麼。說說而已。”
“呼——”
居心忽然站了起來,她走到窗邊,輕輕往外推,看去,“梅花全被風吹走了。”
“嗯。”
“這是第一場春風,還是最後一場冬風?”
“有區別嗎?”
居心轉過頭,用何依依從來沒見過的認真的神情說,“有,有區別!”
何依依看着居心認真的目光,心裡忽然緊張起來。他意識到,自己必須要好好回答這個問題。他沉沉的吸了口氣,然後以分析《春秋志》裡無數色彩的方式,去分析居心的問題。
而居心,心領神會地轉過頭,一邊看着外面梅花零落,一邊等待。
何依依,你一定要好好回答啊……
何依依,冬是舊冬……
何依依,春是新春……
何依依思考了許久,他感受着萬事萬物的氣息,感受着面前的居心,感受着居心問出的那個問題。
不知過去多久,他忽然眉頭一低。
“這個問題……”
“你有答案了嗎?”
“我希望沒有。”
“那就是有了。”
何依依嘴脣發白,一股病態在臉上浮現。他顫巍巍地看着外面紛飛的梅花以及剛冒出花苞的桃花,輕輕回答,“春來了。”
居心撐在窗前的手,止不住往下滑了滑。
她沒說話。
“居心,你喜歡春天嗎?”
“春天很好啊……很好呢。”
居心說了這句話,就沒再說話,直到第一場春風安寧下來,所有梅花全部凋零後,靜靜離去。何依依也選擇沉默,同她度過一個安靜的下午。
那之後,居心沒再出現。
何瑤說,她上學去了。
居心走後的第四天,山水樓外的桃花開了。
桃花開了,春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