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與劍(二)

簡小樓也跟着沉默了一陣子。

她梳理着意識海里的信息, 列出了幾個疑問, 指着水幕上孤劫的影像的問道:“這位前輩的肉身,還在麼?”

小鏡主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孤劫刀未曾現世,他還好端端的。”

“孤劫前輩, 也是個身懷上古清濁之氣的中古魔族麼?若是活到現在,和澄空一樣, 也是‘古’字輩的?”

“孤劫比澄空高了幾輩。”

“晚輩還有疑問。”

“你問。”

簡小樓咬了咬下脣, 組織語言:“身懷上古清濁之氣的, 不一定都是從人界飛昇上去的修仙者吧?”

小鏡主面無表情:“那是自然,修仙者只是大多數,還有天界原本就存在的各種精靈和物化人, 以及元始神魔與精靈結合,繁育出的後代。”

他口中的精靈,指的是草木精怪等有生命體。

有一點不得不提,在天界,妖也屬於精靈。

而物化人, 則是指無生命體、比如法寶兵刃等生出的意識化身。

小鏡主解答之後, 簡小樓發現自己問錯了,重新問道:“那在清濁之氣消耗乾淨之後飛昇的修仙者, 是不是可以通過其他途徑取得呢?”

“可以。除了元始神魔,神界任何生物的清濁之氣, 與本命真氣都是無法融合的,也就意味着自身存儲的清濁之氣,可以被剝離, 可以被搶奪。澄空正是因爲得到了焚燈……得到了那盞長明燈,才獲得了清濁之氣。”回答這個問題時,小鏡主的脣角不自覺輕揚,“上古剛結束那會兒,修仙者們四處搶奪神魔留下來的法寶,還有一些自以爲是的修真者,甚至將主意打到‘序’的身上來,簡直要笑死我……”

簡小樓差不多明白了,中古時代,搶奪清濁之氣乃天界之日常。

當代天界應該很少會發生了,畢竟清濁之氣是一種不可再生的消耗品。

“那孤劫前輩屬於哪一種呢?”簡小樓摸了摸下巴,看一眼水幕中那個擁有淺金色眼瞳、渾身冒黑氣的魔君,“絕對不是飛昇上去的。”

“你從何得知?”

“我隱約記得誰同我說過,孤劫前輩是混沌的後代……”

至於誰說的,簡小樓像是得了老年癡呆,怎麼想都不想起來。

小鏡主忽而轉頭,以審視的目光看着她:“你想起來多少?”

簡小樓被她盯的心裡發毛:“只想起來他是混沌的後代。”

小鏡主觀察她許久,確認她是否說了謊話。

身爲輪迴界最高掌權人,小鏡主很清楚,葉隱當年煉製的那根鎖魂釘,說她冷酷也好,看破也罷,的確被她毀掉了。葉隱吃了大乘寺禁地裡的佛蓮子,擁有實體以後,通過輪迴池轉世成簡小樓,會想起前世的機率是極小的。

但她靈魂內,始終有着一半屬於輪迴道的力量,這是一個不確定因素。

畢竟,從從古至今,沒有“輪迴意識”轉世的先例。

在小鏡主看來,簡小樓的存在是個錯誤,擾亂了星域世界的秩序,使得因果錯亂,輪迴動盪。

可他已經不能將簡小樓從歷史中抹除,因爲她造成的這股時空地震,早就震到了天界,牽連甚廣,牽一髮而動全身。

小鏡主收回思緒,捏了捏眉心,聲音有些消沉:“混沌,是最古老的四位元始祖魔之一。其實‘魔’這個字是一個統稱,擁有煞、魘、魅、怪四個分支。混沌魔,真身類似黑蛇,是煞的元始祖魔,差不多也是當時魔族的先驅領袖,所以魔族生存的世界,叫做混沌領域。但在混沌魔隕落之後,煞這一脈便逐漸被其他三脈驅逐,甚至聯合剿殺,你可知道原因?”

簡小樓搖頭,也不問,反正他會說。

“魔族吸取着天地間所有黑暗物質,譬如人性中的‘惡毒’與“暴戾”,便是元始魔從自身提取的因子核,改良之後,種到人族身上去。提起‘魔’,世人往往會聯想到“邪惡”。對於其他三脈來說,邪惡只是一種天道賜予他們的能量,可以抑制,可以糾正。之於煞而言,‘邪惡’更像是一種傳染病,你們人間不是常說什麼“天煞孤星,大凶之象”麼?他們自己倒黴也就罷了,與其親近之人,多半心智受損、走火入魔、厄運纏身。你將這魔族四脈的幼童送去修道或者修佛,其他三脈多數可以培養出善良正直的品行,唯有煞不行。”

簡小樓坐直了些:“爲何?”

“沒等這孩子長大,以他爲中心,方圓五千裡的活物都會死絕了。”

簡小樓深深吸了口氣。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煞都這麼厲害,煞也分等級,凶煞是最強悍的第一等。”

“孤劫前輩就是一個凶煞。”

“孤劫君是混沌魔與一條蛇妖結合,留下來的直系後代。”

原來凶煞如此兇殘。

簡小樓有些毛骨悚然,怪不得深淵裡那柄孤劫刀輻射程度如此之廣,導致幽冥獸陰陽失調,沒有雌性獸,快要繁衍不下去了。

她突然反應過來一件事情,越想越疑惑:“正如您所言,您不可能拿着您的月痕劍去鎮守深淵,根據《天兵譜》記載,孤劫刀僅次於前輩您的月痕劍,可見是一件天界至寶,神族定是耗費了大氣力才抓到孤劫前輩,鑄造出此刀。不好生供着,竟拿去釘一隻死去的佛族戰寵,且多年不回人間來取走,這不合邏輯啊。”

“你接着看下去就知道了。”

大概是話說多了有些累,小鏡主朝着水幕使了個眼色。

簡小樓欲言又止,重新將目光投向那叫“渾天儀”的水幕,恍然發覺自己與小鏡主聊天時,水幕上的影像是靜止的,宛如一幅水彩畫。

現在,畫中世界又活了過來。

————

水幕內,中古天界。

孤劫鬆垮垮的立於臺階,將善謹佛祖那枚儲物戒戴在小指上,大了一圈,他握拳在脣邊,輕輕呵了口氣,儲物戒表層透出銀光,慢慢縮小,恰到好處的包裹住他的手指。

隨後,他曲起另一隻手的指節,彈了下戒指,笑着道:“意外吧小輪子,我啊,就喜歡看你目瞪口呆的樣子。”

小鏡主無語,眼瞎了吧,他是目瞪口呆麼?

尤其那聲“小輪子”,叫的可真親暱,抱歉,他和他真的不熟。

何況“小輪子”什麼的,難聽死了好嗎?

小鏡主心裡戲很多,表面仍是冷冷淡淡,維持着自己一貫的高冷模樣:“請叫我小鏡主。”

“哦,你不喜歡小輪子這個稱呼啊,你不是輪迴小鏡主麼?”孤劫下巴微微鼓起,似乎爲此很傷腦筋,爾後一本正經地道,“那我叫你小鏡子好了,怎麼樣,總該喜歡了吧。”

不等小鏡主說話,他搶着道,“不喜歡千萬別勉強,我接着想,一定想到你滿意爲止。”

小鏡主硬生生將那句“不喜歡”嚥了下去。

隨便吧,一個稱呼而已,自己也是吃飽了撐的,和他計較什麼。

再說,“小鏡子”比“小輪子”好聽多了。

“我說了,我幫不了你。”

“我又不是聾子,聽見了。”孤劫掏了掏耳朵,指指善謹,“我不是來找你的,我找他。”

戒子被搶了,善謹一直也沒說話,孤劫現在鮮少露面,但兩人差不多是同時代的,從前也打過交道,對他愛胡鬧的個性多少有些瞭解。

他的本意不是搶奪戒子,有事求小鏡主幫忙,順手抓去玩罷了,一定會歸還的。

此刻,聽見孤劫是衝着自己來的,善謹終於蹙了蹙眉。他的眉毛黑又濃,似刀裁過一般凌厲,聲音也是清亮高亢:“找我作甚?”

孤劫問:“那個,佛渡蒼生對不對?”

“對。”

“魔算不算蒼生。”

“算。

“那你快快渡我去輪迴。”

“渡你……”善謹愣了一下,“你想讓我殺了你?尋死的話,自行了斷不就行了,何必非得髒了我的手?”

面對羞辱,孤劫渾不在意,搖搖手指道:“我是讓你渡我去輪迴,不是讓你殺了我。”

善謹眯着眼睛看他,慢條斯理地道:“送你去輪迴,還不是殺了你?”

“當然不是了。”

“怎麼不是?”

澄空插了一嘴:“的確不是啊太師父,天界神魔是脫離輪迴的,神魂寂滅是他們唯一的歸宿,您殺了他,他入不了輪迴。他的意思是……”

善謹的臉色有點黑,連徒孫都知道的事情,他豈會不知?

裝作不知,只是故意戲弄對方罷了。

現在戲弄不下去了,還顯得自己特無知。

他不搭理澄空,看向一旁始終擺着一副高冷臉的小鏡主:“你說的幫不了他,指的就是這件事?”

小鏡主點了點頭:“他想入輪迴,投胎轉世,求了我三千年。衆所周知,天界沒有輪迴。”

凡人歷經苦修,飛昇天界,正是爲了跳出輪迴,求得更長的壽命。

澄空好奇着問:“前輩,那我們佛修飛昇來天界之後,爲何還可以下界輪迴,進行紅塵歷練呢?”

小鏡主淡淡瞟了他一眼:“因爲元始神魔創造輪迴時,世間尚沒有佛道。你佛道的精髓,便是不斷涅槃。若是神魔想要去輪迴,轉修佛道即可,然而孤劫君乃凶煞,他修不了佛道。”

善謹雙手一垂:“那沒辦法了。”

孤劫打量他:“真沒辦法?”

善謹非常堅定:“沒。”

孤劫亮出手指上的儲物戒:“善謹和尚,收集這些寶貝,花了不少功夫吧?”

“恩。”

“若是毀掉,你會很心疼吧?”

眼底微光一凝,善謹冷笑一聲:“你剛纔也聽見了,沒有時光砂,這些寶物毫無意義。”

說完他抄起手來,擺出一副“你毀,你隨便毀,老子皺一下眉頭算老子輸”的態度。

孤劫笑呵呵:“若是我可以幫你找到時光獸呢?”

善謹正心虛,豈料峰迴路轉,出乎意料:“你找?你知道我找了多少年了麼?”

“可你沒找到。”

“我找不到,你憑什麼找到”

“你管我呢,反正我知道時光獸在哪裡,真的,不騙你。”孤劫嘖嘖嘴,“我可以先帶你去找時光獸,你再送我去輪迴。”又補充,“不過啊,時光獸肯不肯帶你前往時間軸,你最終能否得到時光砂,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我不負責。”

話說到這份上,由不得善謹不信他當真知道時光獸的下落,不心動是假的,但……

“我沒本事渡凶煞輪迴,誰都沒那本事。”

“一定有辦法。”孤劫的聲音充滿了自信,“三萬年前,我在輪迴司命盤……哦,就是那個‘序’中,捕捉到了一些未來影像,那是輪迴轉世之後的我……”

善謹直接否定:“不可能。”

“這不可能吧。”澄空摸着自己的光頭,眨了眨眼睛,“小鏡主前輩不是說過,擁有輪迴之力的人才可以從‘序’中窺探命數?”

“恩。”小鏡主保持着身軀一動不動的坐姿,只微微頷首。

孤劫強調:“我真窺探到了。”

善謹看向小鏡主。

小鏡主搖頭:“我窺探不到。”

善謹旋即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孤劫收起嘴角的笑容,認真道:“此事我騙你們有什麼意思?”

善謹低頭看腳:“那就不知道了,魔族一貫詭計多端,何況是你孤劫君。”

“其實有你們在,可以證明一下他說的是真是假。”小鏡主本想繼續旁觀,但見孤劫隱隱有怒意表露,生怕他發飆出手,殃及自己的輪迴殿。

要知道,他的輪迴殿可不是用法術變出來的,每一塊仙磚靈瓦、玉髓冰魄,哪怕檐角掛着的那一排燈籠,都是他親自設計、親自建造擺放的。

更難的是,由於他無法離開輪迴鏡,一應靈寶材料需要他拿勞動力做交換,一點點積攢起來。就比如善謹求他幫忙鑄造婆娑眼,需要付給他酬勞,不然憑啥幫他們佛族幹活?

神、魔、佛三道,小鏡主從來不站隊,卻與這三道的高層人物都保持着良好的合作關係,以“特殊技能”爲自己賺取物資。不是他勢利眼,只和高層人物打交道,修爲低些的神佛魔,根本找不到輪迴道,即使找到了,進來了,也會因爲承受不住陰世界強大的負能量而灰飛煙滅。

當然,他也的確是個勢利眼,他要的酬勞,沒有極高的修爲或者豐厚的家底,還真給不了。

他不只需要建造宮殿的材料,通過“序”,他可以學習任何小世界的文明。煉丹、鑄器、制符,甚至包括一些“高等文明武器”。這些,統統需要大量資源。

不是他好學,實在是太無聊了。

“什麼辦法?”

三個人齊刷刷的看向小鏡主。

小鏡主掐了個手訣,周遭場景變化,巨大的齒輪交接轉動,如一條蜿蜒着的巨龍。善謹和孤劫都沒什麼反應,澄空因是第一次見到,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序”,天界稱之爲“輪迴司命盤”,人間衆生命數,皆在其中。

小鏡主背靠着司命盤,齒輪黑亮的微光撒在他臉上,顯得他愈發充滿了神秘感:“‘序’唯有我可以掌控,孤劫君說他能夠捕捉到自己的來世,此言若真,他也應該能夠捕捉到別人的命數。我是沒有命數的,但你們有,若是他可以捕捉,證明他沒有說謊。”

澄空質疑:“我家太師父年事已高,不會再去人間輪迴了,晚輩倒有可能去人間歷劫,但未來之事尚未發生,晚輩也不知道,豈不是由着孤劫前輩隨便說?”

善謹問道:“小鏡主也一同窺探我徒孫的未來,比對一下?”

“不。”小鏡主搖頭,“過去、現在、未來,三者構成一個輪迴,其中‘未來’最不穩定,既是註定的,卻也因爲處於末端,容易被一些外力因素介入導致改變。所以人只知過去和現在,不知未來。我與孤劫捕捉到的未來,未必是同一個未來。”

善謹皺眉:“嗯?”

小鏡主道:“‘未來’多變,‘過去’卻很穩定,而且是已知的。”

“小鏡子真是聰明,我明白了。”

孤劫靠近一面齒輪,覆手上去,轉頭看着澄空的臉,仔仔細細的看,連皮膚的紋路都記得分毫不差。

澄空被那雙淺金色的眼睛看的心裡發毛,同時也在心裡感嘆,這樣一雙燦爛眼瞳的主人,竟然是個人人喊打的凶煞,可惜了啊。

————

現實中。

“前輩,在中古時代,唯有您可以從‘序’中感應命數?”

簡小樓像看電影一樣,盯着水幕裡的齒輪世界,這樣看過去,和先前身臨其境的感覺全然不同。

元始神魔創造出的這套輪迴體系,站在“法寶”角度上真的很難理解,但以她學習到的地球文明,可以如此類比,整個輪迴殿等同一臺精密的計算機,大小齒輪就是機器的零件,齒輪間的運轉規律可以視爲“系統”,而衆生命數,差不多就是數據。

沒有管理員權限,無法調取數據。

這個管理員,自然就是小鏡主。

“沒錯。”小鏡主淡淡地道,“不止中古時代,現在也是。”

“那、晚輩爲何也可以?”簡小樓剛纔還從司命盤裡捕捉到了姬蟬和她女兒的命數。

“接着看。”

簡小樓不敢再問了。

她看一眼水幕裡中古時代的小鏡主,再看一眼自己面前的小鏡主。

兩者之間至少間隔幾千萬年,從容貌到氣質,沒有一丁點變化。一絲不苟的頭髮,一絲不苟的對襟長袍,一絲不苟的神情。小鏡主,絕對是簡小樓生平所見最高冷的男人。

咦,用“男人”稱呼他合適麼?

除非已經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神魂和肉身,輪迴意識是沒有性別的吧?

簡小樓疑惑着摸了摸下巴。

————

水幕內。

孤劫已經收回了手,摩挲着小指上的儲物戒,半響沒有開口說話。

澄空忐忑道:“前輩,怎麼樣呀?”

他挺想知道自己前世,也不怕孤劫胡說,稍後小鏡主是會驗證的。

孤劫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捕捉是捕捉到了,但應該不是你的前世,是你還在人間修行時的一些場景,你的俗家名字,叫做師涵。”

“是的。”澄空愣了一下,點點頭,人間修行到二十二階,耗去將近六十萬年光景,如今想來都恍如隔世,莫說尚未剃度出家之前的日子了。

“不足爲奇。”善謹不做反應,澄空的俗家名字他也知道。

孤劫撩開袍子,半蹲,伸手去摸趴在地上的梵天吼:“我看到的第一個場景是一間靜室,那靜室不大,九尺見長,你穿着一件赭色道袍,正在煉製丹藥,你的臉色瞧着並不怎麼好看,似乎爲了什麼事情猶豫不決,焦躁不安……”

梵天吼雖然沒有躲避,卻炸起脖子上的鬃毛,怒視着他。

澄空呆滯一瞬之後,道:“小僧少年時,的確曾是個丹藥師,在一個五等小門派落霞宗內修行,負責藥閣一應事務。”

孤劫越發來勁兒,雙手捧着梵天吼的臉揉麪團似的揉了起來,梵天吼本想發作,被善謹的眼神制止:“第二個場景,是一羣操控着屍體傀儡的傢伙,攻進你所在的煉丹門派,如入無人之境。”

澄空神色倏變:“是、是陰鬼派的邪修……”

“你的那些師兄弟們,實在是不堪一擊……”

“不是我們落霞宗弟子不堪一擊,是有內奸,將我們山門法陣的破解之法告訴了陰鬼派……”

“那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我瞧你那些師兄弟,各個氣血衰敗、虛耗過度的樣子。”

澄空緊抿着脣,脣瓣發白:“我知道內奸的存在,也知道陰鬼派將要進攻的計劃,可我不僅沒有上報師門,還在給門派弟子們提供的基礎丹藥中,悄無聲息的加入了一些毒素,導致他們在決戰中氣血衰敗,不然的話,我們落霞宗未必會滿門覆滅。”

孤劫擡起頭:“爲什麼呢?”

澄空視線下垂:“因爲……”

“澄空資質絕佳,有一手煉丹的好本領。”見自家徒孫難以啓齒,善謹接口道,“那落霞宗區區小宗,宗主想要留住他煉製丹藥給門下弟子,便將自己一個義女許配給他,後被澄空發現,那女人竟是他師父的情人,放在他身邊監視着他。澄空心魔纏身,便起了歹毒的心思,落霞宗覆滅之後,他受盡煎熬,剃度修了佛道。”

說着,剜了孤劫一眼,“收起你這幅促狹的嘴臉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佛門渡的是有緣人,迷途只需知返即可。此事是他入我佛道的契機,所遭遇的一切,皆爲天劫。”

“哦。”孤劫聳了聳肩,收回□□梵天吼的手,站起身來,微微笑着給了澄空一個眼神,不再問了。

他知道了。澄空看出了孤劫笑意下的那抹嘲諷,彷彿在說:既是迷途知返,爲何不肯說實話?

義女情人什麼的,全是假話,他的確資質奇佳,但在煉丹術上並沒有太高的天賦,真正有煉丹天賦的,是他的二師兄。

他嫉妒他二師兄,即使二師兄手把手悉心教導他煉丹。

他氣他師父器重他二師兄,即使他師父待他並不薄。

他恨宗門上下弟子,總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二師兄,即使弟子們從未得罪過他。

是的,沒有人得罪過他一丁點,他就是看他二師兄不順眼,誰看他二師兄順眼,就是和他作對。

每個做了壞事的人,總被詢問原因,其實很多時候沒有原因,只有人心惡毒。

澄空作爲一方小世界內數一數二的高僧,從人間飛昇上界之後,再次淪爲食物鏈的最底層,有個靠山好辦事,需要擇一寺而居,佛域第一寺大乘寺自然是他的首位選擇。

拜入大乘寺,需要經過嚴厲的考覈篩選,其中有一條是陳述自己生平過往、入道契機。

同樣是作惡,“誤入歧途”和“人性本惡”,兩者的性質是不同的。他不瞭解大乘寺那些佛爺們收徒的尺度,不敢輕易冒險。

所以,他說了謊話。

澄空向孤劫投去感激的目光,感激他沒有當着自家太師父的面拆穿這個謊言。時至今日,謊言本身早就沒有意義,說謊的動機纔是他的大罪過。

近些年來,太師父讓他參與寶物材料的收集工作,還帶他出入輪迴鏡這樣神秘的領域,很顯然是在栽培他啊。依照太師父的脾氣,一旦發現他在入寺考覈時說了謊,他在天界,怕是再也混不出頭了。

生怕小鏡主也去窺探他的過去,與孤劫進行比對,澄空連忙問了一句:“前輩,您之前提過小僧在靜室煉丹的情況,小僧多嘴問一句,靜室牆壁上,是否掛着一副字畫?”

“是有一副字畫。”

“您可還記得,畫的是什麼?”

“這個啊……”孤劫對字畫不感興趣,而且時隔多年,他說出來澄空自己都未必記得,便沒有多加留意,“畫的是隻紅燒蹄膀吧?”

狗屁的紅燒蹄膀!

誰會在煉丹房裡掛副紅燒蹄膀?

澄空頭疼的厲害,這前輩很清楚無論他說畫的是什麼,自己都會認同,於是故意戲耍他。

他陪着笑臉:“您再想想?”

孤劫摸摸下巴,滿臉嚴肅:“是隻叫花雞?”

雞你大爺!澄空真想罵人了:“前輩再想想?”

“哦哦,我想起來了。”孤劫目光一定,“是個穿紅衣裳的俊俏男人坐在冰面上釣魚。”

“沒錯。”澄空終於舒了口氣,原來他記得,省的自己再說謊了。

有了這樣的細節,小鏡主已經沒有驗證的必要,只剩下疑惑:“孤劫君與我輪迴道,究竟有着什麼淵源呢?”

“我不知道,送我去輪迴,你們往後肯定就知道了。”孤劫繼續和善謹談交易,“怎麼樣?我以時光獸的蹤跡作爲交換。”

“你爲何會找上我?”善謹也不再懷疑,開始好奇起來。

“你法號善謹,‘善’這個字,你名實其副,但‘謹’這個字,你名副其實。”孤劫閒不住似的,在齒輪間隙中走來走去,手指“嗒嗒”點在齒輪壁上,“說好聽點是謹慎,難聽點就是膽小,做什麼事情都瞻前顧後,打羣架你永遠都是最後來,來了也是站最後。”

“所以我熬死了我的師父師兄弟,熬死了我徒子徒孫,活到現在,成爲佛域第一人。”善謹不在意他的鄙夷之詞,因爲他善謹怕死,全天界都知道。

孤劫揚了揚眉:“不用說的那麼難聽,你有今日成就絕對不是‘膽小怕死’熬出來的。我孤劫也一樣。”他舉起手臂,亮出那枚儲物戒,“婆娑眼,鎖魂釘,須彌刺。佛族最大的劫難莫過於紅塵歷練,古往今來,折損了你門下不少弟子,你能想出以穿越時空、收割分|身閱歷代替紅塵歷練的法子,我真好奇,你還有什麼逆天的法子想不出來?”

先前的鄙夷,或多或少有些玩笑的成分,直到說起“收割分|身”,孤劫是很認真的在鄙視善謹,“如此修來的佛,算什麼佛?”

善謹回的毫不遲疑:“我要我佛道不滅,長存天界人間,就是我的佛。”

孤劫擺擺手:“我懶得聽你說些大道理,總之我信任你的智慧與能力。這筆買賣做不做,一句話的事兒。當然了,我也不一定非得就找你,琳琅閣赫天尊的能耐不輸你,而且他也在找時光獸的下落。”

善謹皺了皺眉:“你要挾我?”

孤劫陰沉沉地一笑:“對啊我要挾你,我可是有備而來,你還是快點答應吧。”

這死皮賴臉的態度也是沒誰了,澄空在一旁着急,竟又覺得孤劫這凶煞還挺有趣的。

善謹思忖片刻:“我需要時間,你先帶我去找時光獸,我在路上慢慢想。”

“你不認賬怎麼辦?”

“我是這種人?”

“我和你又不熟,哪裡知道你是哪種人?”孤劫道,“事不宜遲,走吧。”

這算是答應了。

————

簡小樓看的正入神,水幕上的畫面突然消失了。

等了半響,她忍不住轉頭問道:“前輩,他們抓到時光獸了嗎?”

問完之後又覺得自己真夠白癡的,婆娑眼早就鑄造出來了,於是她換個問法:“他們是怎樣抓到時光獸的?”

小鏡主道:“你很好奇?”

簡小樓訕訕道:“有些好奇,這讓晚輩想起當年遇見時光獸的事情了,那可真是一段慘痛的經歷。”

“很抱歉,找尋時光獸的過程,因爲牽扯到與你無關的一些人的秘密,我不便讓你知曉。”

“是晚輩冒昧了。”簡小樓表示理解的點了點頭,“那之後呢,善謹佛祖可有想到辦法幫助孤劫前輩進入輪迴麼?《天兵譜》上介紹,孤劫刀是孤劫前輩以肉身作爲獻祭,由神界月上宮玄誠子真君鍛造,晚輩先前以爲,孤劫前輩是被強行抓去的,如今看來,莫非他是自願的?是他進入輪迴、投胎轉世的途徑?”

“孤劫刀,是個預料之中的意外。”小鏡主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又一顆小齒輪慢慢浮現,“善謹認爲,要送孤劫君入輪迴,首先得完全消了他的煞氣,最好的方式,是將孤劫君留在大乘寺修行,受闔寺佛修業力清洗自身。但這起碼需要數千萬年時間,孤劫君這種瘟神體質,佛修業力影響他之前,必定先被他的煞氣所摧毀。所以在他入寺之前,需要先經歷天火煉化,將他身體的煞氣煉化至最低。孤劫君同意之後,兩人便開始在天界人間四處尋找火種,耗費數百年,終於得到一簇珍貴的、蘊含清濁之氣的均天業火。火種尋到之後,兩人前往了月上宮。”

“去找玄誠子真君?”

“在當時,神界最頂尖的四大門派,依次是琳琅閣、星雨島、月上宮和天逸門。玄誠子是月上宮的護法大長老,神界中,武力值排名第二十二,鑄器師排名第六。只有這樣的人,纔可以駕馭鈞天業火,纔可以在漫長的煉化過程中,保證自己不被煞氣傷害。”

小鏡主吹了口氣,手心裡的小齒輪飛入水幕內,“還有一點,玄誠子和善謹來自同一個人間小世界,受過善謹不少提攜。”

水幕再次有了影像,只不過沒有聲音傳出。

簡小樓看過去,更換一枚齒輪之後,果然換了一副場景。雪野無垠,銀裝素裹,一條蜿蜒的河谷,兩岸玉樹瓊花,如詩如畫。

樹下站着三個人,其中兩個她認識,正是孤劫和善謹。

兩人對面站着一個長相清秀的男子,二十出頭的皮相,圓眼挺鼻,兩側嘴角各有一個深深的笑靨,加上說話時肢體語言極爲豐富,整個人顯得活力四射。

若非小鏡主提醒了他是月上宮護法長老,乍見之下,還以爲是人間少年得意的探花郎。

簡小樓正想問爲何沒有聲音,小鏡主一揮手,連畫面都沒有了。

她大概明白,恐怕又涉及了“隱私”。

再看到小鏡主取出第三枚小齒輪,她暗自皺了皺眉,第二枚齒輪的用途,難道只是給她看一眼玄誠子長什麼樣子?

她趕緊在腦海裡回憶了一遍他的臉。

小鏡主把玩着手裡的齒輪:“你剛纔看到的場景,是善謹將孤劫交給了玄誠子。之後善謹便離開了,每隔百年左右來一次月上宮,探一探孤劫的情況,生怕他撐不住死掉了。這場煉化的目的,是在保證孤劫意識不滅的情況下,最大限度的祛除煞氣……”

簡小樓默默點頭。

小鏡主見她情緒平穩,真像一個旁觀者聽故事一樣,問了一句:“你知道保證意識不滅,是什麼意思?”

“不死?”

“你因爲身懷異火,也被煉化過吧?”

“恩,我十五歲入火煉宗時,被一個僞君子抽出魂魄,和他尋來的一塊兒黑石頭一起被扔進爐子裡,煉成了一柄劍,後來成了我的佩劍,取名斬業劍。”現在說來輕鬆,那時若不是夜遊隔着六星骨片教導,她早就死了,“後來,還被天道宗修士扔進大葫裡煉化。”在葫蘆肚子裡碰上了念溟,斬業劍也是那時候融化了。

“痛苦麼?”

廢話,簡小樓心裡想着,嘴上應道:“痛苦。”

“孤劫被煉化了幾萬年光景,有意識,且不抵抗,你覺得他痛苦麼?”

“他是……”簡小樓一句“他是自找的”差點出口,好端端活着不行,非得去自殺,自殺也就算了,還留下一柄孤劫刀禍害後世,“晚輩實在想不通,孤劫前輩爲何非得入輪迴?因爲是凶煞,天界的過街老鼠,混不下去了?”

“他的確過着東躲西藏的日子,隨便在地底挖個洞,一住幾千幾百年。天界包括魔族在內,見過他的寥寥無幾,大多數後輩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小鏡主將第三顆齒輪彈進水幕中,“玄誠子比較年輕,算是孤劫的晚輩,對孤劫一樣沒印象,只知是個凶煞。等他煉化孤劫時,才驚覺孤劫體內蘊含的力量,竟然近乎於元始魔,被天火煉化出的煞氣,在爐中久久不散。他立刻去查,終於被他查出,孤劫君竟是混沌始祖魔的直系後代。”

簡小樓眨了眨眼:“在此之前,衆人都不知道孤劫的來歷?”

“不知,恐怕連孤劫自己都不清楚。”小鏡主慢慢道,“眼看煞氣積聚即將炸爐,玄誠子暫停了煉化,送信給善謹。然而信息送出許久,遲遲得不到善謹迴應,玄誠子親自去了一趟大乘寺,才知善謹三年前閉了關。時間拖得久了,先前的驚駭慢慢消失,玄誠子漸漸興奮起來,既然不能散去,不如收集起來,鍛造成天兵……”

“他難道不知,以煞氣鑄刀,會是一柄不祥之刀?”

“他當然知道,但哪位鑄器名家不渴望鑄造一柄真正的天兵呢,何況此神兵現世,他月上宮實力必定大增。”

和簡小樓想的一樣,她終於認同了小鏡主之前說的那句話,天界的神佛魔,只是比人間修者力量更強大一些的修仙者們罷了。

跳的出輪迴,跳不出自己的執念與慾望。

小鏡主道:“玄誠子收回了信,回到月上宮開始秘密鑄刀。善謹出關之後,依然是每百年來探望一次,幾萬年之後,孤劫的承受逼近極限,便被善謹收入佛寶,帶回大乘寺。至於那簇鈞天業火,原本是作爲報酬送給玄誠子的。瞞着善謹鑄刀,玄誠子心有愧疚,倒貼許多天地靈寶,以那簇火種爲引,打造了一盞業火長明燈,一併送給了善謹。”

“善謹佛祖將這盞長明燈,賜給了澄空?”

“澄空正是吸取了天火內蘊含的清濁之氣,境界纔有了極大的提升。”

小鏡主說着,手掌隔空撫過水幕,影像再一次出現。

簡小樓看到了一座蒼翠青山,山腳下一片湖泊,滿池碧綠的蓮葉。

善謹和孤劫比肩站在岸邊一株榕樹下。

善謹還是原來的樣子,孤劫卻變化驚人,他依然帶着面具,周身已經看不到太多黑氣,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鬆鬆垮垮的,瞧着整個人清瘦的可憐,如一支風中搖曳的白玉蘭。

————

“你讓我住在水裡?”

孤劫看着面前的湖,頻頻蹙眉,委屈的像個孩子,“怕我身上殘留的煞氣影響到你的弟子,將我封印在禁地我理解,可我不愛住在水裡。”

善謹指了指地下:“我讓澄空在湖底給你挖了個地宮。”

孤劫鬆了口氣:“還好。”

善謹微微笑了笑:“對外宣稱是將你這凶煞封印起來,但你在地宮內的活動是不受限的,我會讓澄空每隔段日子過來一趟,你需要什麼,和他說就是了。”

“不需要,不要來煩我。”孤劫擺擺手,又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出來,前去人間輪迴轉世?”

“必須等你殘存的煞氣完全消除,然後,是重塑神魂。”善謹指着湖泊,“湖裡的水,是從小鏡主那裡取來的渡魂水,我親手栽種了九十九株佛心蓮,待佛心蓮結出二十五顆佛蓮子,說明你神魂重塑完成,就可以離開了。”

“恐怕會是個很漫長的過程。”孤劫喃喃自語着向前走了一步,彎下腰,伸手鞠了一捧水。

善謹提醒道:“還有,禁地內設有重重結界,小鏡主的渡魂水也不是尋常人可以接近的,佛蓮子應是非常安全,但凡事總有萬一,你自己也得看着,這些蓮子是你重塑的神魂,二十五顆,一顆也不能少。”

“我知道。”孤劫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謝了,善謹和尚。”

“無所謂謝不謝,你幫我拿到時光砂,我渡你入輪迴,原本就是一場交易。”

“但這場交易,你我的付出不成正比。”孤劫彎了彎脣角。不難看出,兩人通過一起抓捕時光獸,一起尋找天火種,逐漸有了些交情,“念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我得告訴你一件事。”

善謹揹着手:“你說。”

孤劫轉頭瞥一眼他的站姿:“你瞧你,哪一點像個佛祖?”

善謹仍是揹着手:“說你的吧。”

孤劫垂了垂眼簾:“我知道玄誠子受過你的恩惠,但他有事瞞着你。”

“哦?”

“玄誠子在煉化我的時候,似乎沒辦法化解那些被天火分離出去的煞氣,中途停下了。再次開始之後,他強硬的壓制住我的意識,迫使我進入半昏厥狀態,但我還是隱隱有感覺,他提取我身體的煞氣,鑄造了某種兵刃。”

“是麼。”

“原本我是不確定的。”孤劫詭異一笑,“現在看着你的表情,我可以很確定的說,是的。”

四目相對許久,善謹讚許道:“不愧是混沌魔的後代。”

孤劫愣了愣。

他剛要說話,被善謹截住:“不必解釋,我知你並不知情,否則以你迫切想要入輪迴的心情,不會瞞着我。我是與你並肩作戰的次數多了,發現了你的與衆不同,纔去查了下……”

他將自己查到的線索告訴孤劫。

孤劫聽罷沉默不語。

“我真是不懂了,你擁有如此聰明的頭腦,強悍的力量,爲何能被魔族另外三脈欺壓成喪家之犬?任由你們煞這一脈凋零至此?”

“那我該做什麼?”

“憑你的本事,像你祖先混沌魔一樣一統魔族,絕非難事。”

“那又如何呢,能使我快樂麼?不能使我快樂的事情,做來有什麼意義?”

“我一直以爲現如今神不像神,佛不像佛,沒想到連魔都不像魔了。”

“你不要岔開話題。”孤劫捧着渡魂水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你既知我與衆不同,不告知玄誠子,還讓他來煉我,是算準了玄誠子會留住我的煞氣,鍛造出一柄兵刃吧?”

“恩,他去調查你,是我暗中給的線索。他前來找我,我故意以閉關爲理由避而不見。”

“理由呢?你明明知道,以凶煞之氣鍛造出的兵刃,恐怕會在神界引起一場動亂。”孤劫說着,恍然大悟似的“呀”了一聲,“我知道了,你要的正是神界動亂,你佛域才能從中獲利。”

被拆穿了心思,善謹從容道:“修佛不易,人間佛修在修者中所佔比重極小,飛昇者更是寥寥。佛域的發展,主要還是依靠天界土生土長的後代修者們。但修道比修佛要簡單許多,小輩們擇修佛者不足三成。再說這三成弟子,未曾經歷過紅塵,下界輪迴歷練,有一半被繁花迷了眼,就此墮入輪迴。佛域每況愈下,神族欺壓愈甚,我大限將至,澄空幾個小輩卻還很不成熟,我佛族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扛鼎之人。”

孤劫站起身:“神界不穩,將會有大量修者涌入佛域,能夠解決弟子的來源問題。同時,你圓寂之後,佛域可以安穩過渡,減輕澄空幾個小輩的壓力。”

善謹唸了聲阿彌陀佛。

“嗬,我還是第一次聽你念經。”

“你不生氣?”善謹看他神色輕鬆,並無怒意。

“我生什麼氣?氣你算計玄誠子,將我的煞氣之體鑄成了劍?”嘴角微微一勾,孤劫渾不在意,“你算不上設計他,他和你一樣,也是出於私心做出的選擇,無論你們各自懷着怎樣骯髒的心思,我都得到了我想要的。”

善謹猶豫了下,決定說出來:“你原本不必受煉化之苦,我還有其他辦法。”

孤劫仍是不以爲意:“我對現在的結果很滿意,那就夠了。”倏地笑起來,揶揄道,“只是可憐了那些人間信徒們,若是讓他們知道,他們信仰的佛,竟是如此不折手段,那該多傷心啊。”

“你錯了。”

“錯了?”

“佛想讓世人信仰的,並非佛本身,而是佛法。佛法不是佛創造的,而是佛感悟出來的偉大真理。這個真理,不會因爲佛本身的善惡好壞而有絲毫改變。衆生信仰佛,便是相信佛感悟出的真理,相信因果報應,就會擇善而行,必將在因果的一端得到善報。他們以爲,這是佛的恩賜,從而更加相信,進入一個良性循環裡。”

“你一邊說着自己所做的一切,是爲保佛道不滅,長存天界人間。一邊又說有沒有佛是一樣的,真理永存,衆生命運始終掌握在自己手中,豈不是自相矛盾?”

善謹苦笑道:“不矛盾,真理固然存在,但世間迷障太多,需要有佛爲世人點一盞明燈。當這盞明燈熄滅,或者說當人們不再相信佛,只相信物競天擇,就很難‘放下屠刀’,不去理會‘因果報應’,那麼整個人間同地獄以無差別。從更深處來講,我是在以惡制惡,以惡行善。”

孤劫好笑道:“你瞧你,一副爲了拯救世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口氣。明明就是卑鄙無恥,還有理了?”

“我也沒說我有理啊,我們天界之人,跳的出輪迴,卻逃不開因果,我做的惡,自然會有惡報,我等着。”善謹也不知道爲何會對一個凶煞說這些,大概是憋在心裡,不吐不快吧,“你不懂我,正如我不懂你,有着接近元始魔的恐怖力量,說放棄就放棄,一門心思的求死。”

這個問題,他問過孤劫不下十次,孤劫從來置若罔聞。

這一次,善謹也沒指望聽到答案。

慢慢收起嬉笑的神色,孤劫靜靜佇立着。

稍後,他摘下臉上的面具。

淺金色眼瞳,瓷白色皮膚,清秀的如同一個文弱書生。

他從斑駁的樹影中走了出去,站在湖畔邊的一處空地上,正午燦爛的陽光,伴着大乘寺的鐘聲潑灑在他臉上。少頃,臉頰兩側爬滿了猙獰的黑色紋路,隨着他手掌一吸,遠處花圃裡的一朵靈花飛來他掌心,與他手掌接觸的瞬間,化爲點點黑渣。

善謹皺了皺眉頭:“你身上的煞氣,依然很重。”

“凶煞所在,寸草不生,我一直住在荒蕪的山崖下面,或者說,無論我選擇住在哪裡,最終總會成爲一片荒地。我沒覺得有什麼好,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因爲自我有記憶以來就是如此,飛禽就該在天上飛,海族就該在水裡遊,我就該在黑暗的地底生活。白天陽光對我很不友善,夜裡出來便是了,沒什麼了不起的。”

孤劫看着手裡的面具,睫毛越來越長,他在陽光下慢慢魔化,“你飛昇天界,你入大乘寺成爲一名小弟子,你一步步走上佛域巔峰。而與你年紀相仿的我,就這樣不開心也不痛苦的,過着我一成不變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爲了追蹤一隻魅,誤入輪迴殿,從輪迴司命盤中,捕捉到我來世的影像。”

這正是善謹最好奇的:“你來世究竟是個什麼人?”

會讓他放棄堪比元始魔神的力量,甘願墮入無盡痛苦的輪迴中。

“不是人,是一條龍。”陽光刺眼,孤劫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噙着比陽光更暖的笑意,“一方小世界,一條六爪小白龍,他有一個脾氣暴躁的人族妻子,爲他生了一個半人半龍的可愛女兒,乳名彎彎……”

————

簡小樓的震驚可想而知。

她雙眼圓睜,嘴脣微微開闔,咕噥着道:“孤、孤劫前輩最終轉世成了夜遊?”

儘管心中已經確定,還是轉過臉,以眼神逼問小鏡主。

看到小鏡主點頭,她腦袋裡“嗡”的一聲。

————

“我覺着很有趣,不斷從司命盤中抽取未來碎片觀看,一晃就是十數年。被小鏡主轟走之後,我無時無刻不在回想碎片裡的影像。想着那個脾氣躁腦子蠢的女人,是不是又被人欺負了。想着那個貼心懂事的可憐孩子,身上的詛咒究竟祛除了沒有,對了,還有一隻鳳凰……於是我再次闖入輪迴鏡,沒多久又被趕回來,反覆折騰十數次以後,小鏡主實在煩了,便不管我了,由着我賴着不走……”

短暫的沉默過後,孤劫繼續道,“可我看着看着,突然就不想看了,你可理解那種感受,入戲越深,越像是一場夢,夢醒了以後,我還是我,一個神憎鬼厭的孤家寡人,而不是有妻有女有友的小白龍。生平第一次,我感覺到了失落和彷徨……我放棄繼續窺探來世,折返魔域,回到我在沼澤地底的‘家’中。平靜一陣子過罷,我陷入狂躁不安的狀態,我開始深深厭惡我自己……小白龍短短數萬年的生命,大悲大喜,波瀾壯闊,他心裡很苦,卻一直爲了所愛而努力着,反觀我自己,擁有無上的法力和漫長的生命,卻仍是一條生活在腐爛泥土裡的、令人作嘔的蛆蟲……”

大抵是他的情緒太具有渲染力,善謹也跟着落寞了一瞬,垂着睫毛道:“孤劫,聽你所描述的,你來世的路並不好走。你羨慕,皆因作爲一個旁觀者,當你身爲主角經歷一切,說不定你會後悔今日的決定。”

“不悔。”孤劫的目光,透出睿智的堅毅,“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你們諷我糊塗,笑我荒唐,可我認爲,我孤劫纔是半生懵懂,一朝聞道,死而無憾。”

“你的道,如同你這人一般與衆不同。”善謹苦笑着搖搖頭,招了招手,“阿清。”

隨着他的呼喚,雪白的梵天吼踏雲而來。

善謹側坐在獸背上,梵天吼踏雲升空:“此一別,怕是訣別。孤劫君,願你我都能夠求仁得仁。”

孤劫重新帶着面具,轉身落入渡魂水中:“承你善謹佛祖的吉言,願我們求仁得仁。”

————

“等待九十九株佛心蓮開花,再結二十五顆佛蓮子,需要很久吧……”

簡小樓怔怔望着滿池荷葉,孤劫入水時激起的波紋,使得荷葉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要知道,此時還只是中古時代中後期。

“很久,一顆佛蓮子大約需要五十幾萬年……”小鏡主繞開這個話題,“按照時間軸的順序,稍後再講孤劫的事兒,咱們接着聊那柄刀。”

暗自一個深呼吸,簡小樓收緊紛亂的心緒,拱手道:“前輩請講。”

小鏡主召喚她來,絕對不是告訴她夜遊是孤劫轉世這麼簡單。

他沒有再給她看影像,而是採取講述的方式。

先前玄誠子煉化孤劫,怕被善謹佛祖發現端倪將人帶走,一直謹慎小心的提取煞氣,只將那刀鑄出一個胚子。善謹佛祖將孤劫帶回大乘寺之後,說是要閉關接着渡化他,沒有上百年出不來,玄誠子便再無顧忌,全力鑄造天兵。

煉化孤劫時,玄誠子會受到凶煞之氣影響,每隔一段日子都會淨化自身,儘管如此,仍有大量煞氣殘餘。

鑄刀時,他不眠不休,越到接近成功越是興奮,煞氣在內體積聚的越來越多。

隱隱有走火入魔的傾向,他清楚自己的狀況,卻不願意停下來。

短短三年,天兵鑄成,玄誠子第一件事,便是攜着孤劫刀去挑戰武力榜排在自己前面的那些修者,他從第二十二名,進入了前十。成爲前十里最年輕的一個。

可他漸漸控制不住自己,變得嗜血殘忍,陰狠暴戾,動輒血流成河。在外犯下的殺孽,月上宮尚能包容,且爲他遮掩,畢竟玄誠子近來爲月上宮帶來不少榮耀。

然而有一日,玄誠子在宮內閉關時突然狂性大發,殺死門下無數精英弟子。宮主連同幾位太上長老,耗費很大一番力氣將他制服,鎮壓在某處寒天秘境內淨化煞氣。

接下來,月上宮討論怎樣處置孤劫刀。

因爲玄誠子隱瞞了此刀的來歷,只說是煉化了一隻魔族凶煞。以凶煞鍛造兵刃,算不上多稀奇的事情,只要擁有者鎮得住煞氣,那便是一柄殺人的利器。

月上宮認爲,玄誠子還是太過年輕,才被煞氣反噬。

最後,這柄刀落到了神階爲天尊的宮主手中。月上宮主決定再淨化一下,淨化過程中,也驚覺這煞氣非同小可,蘊含着精純的“清濁之氣”。

他本想將這道“清濁之氣”分離出來,爲己所用,卻和玄誠子一樣敗給了煞氣。

月上宮,連宮主都發了狂,整個門派陷入危機之中。

便在此時,有消息傳遍天界,說這柄刀是以孤劫肉身打造,孤劫乃上古混沌魔的直系後代,刀內不但蘊含着精純的“清濁之氣”,還是開啓混沌秘境的鑰匙,秘境之內,擁有大量上古遺寶。

一時間,整個神界沸騰了,各個門派都想搶到孤劫刀,甚至引動了一些久不出世的神尊。

而魔界認爲混沌乃魔族始祖,此刀應當歸屬於魔界,也加入了這場混戰。

這把火越燒越旺,孤劫刀在天界成爲必爭之寶,大乘寺禁地裡正修行的孤劫本人,從不曾想過自己低調了大半輩子,竟被一把刀給帶火了,使得“孤劫”這兩個字人盡皆知。

“神魔之間的殺戮,持續了上千年,他們也漸漸看明白了,孤劫刀是柄兇刀,落在誰手裡,誰便不得善終,甚至禍及滿門。他們慢慢恢復了理智,由神界第一門派琳琅閣閣主郝天尊,召集當世幾個掌權者,帶着孤劫刀前往大乘寺,求善謹想個辦法毀了去。”

簡小樓嘆氣:“毀不掉吧?”

小鏡主點點頭:“恩,他們商討了很久,決定對外宣稱已經毀掉,再秘密將此刀扔至人間某個沒有人類的世界去。”

“他們挑選了世界壁堅硬的深淵?”

“即使深淵的世界壁夠堅硬,孤劫刀的力量依然會使之崩潰。待那時,孤劫刀將會落入世界縫隙中去,不知道多少世界遭殃。”

小鏡主說到這裡,簡小樓差不多已經明白了。

善謹爲了平息這場災難,讓郝天尊將孤劫刀釘在他的戰寵身上。他座下那隻梵天吼,是佛族梵天吼中的王者,它體內的佛族力量,可以壓制魔族煞氣。

簡而言之,是以梵天吼作爲刀鞘,幾位神佛大能們施展神通,設下封印禁錮住孤劫刀,一起扔去深淵。

簡小樓忽然很心疼梵天吼這個種族。

她一共見過兩隻梵天吼,都沒有好下場。

阿賢也是一樣,爲了封印吞噬星域的沙蘿,被栓在法寶世界兩百萬年。

不,深淵獸族纔是最倒黴的。

梵天吼與孤劫刀外泄的氣息,改變了深淵的地貌和靈氣構成,導致這顆星球上的獸族逐漸變異,變成了怪物般的存在。

它們生不出雌性,應是受到煞氣的影響。

這些年,若不是獸王帶領它們不斷入侵其他世界,深淵獸族早就滅絕了。

但這一切,究竟該怪誰呢?

簡小樓的心情,一時間變得非常複雜:“前輩,孤劫刀充滿了兇殘暴戾之氣,誰拿到都會迷失本性,但孤劫本人並不是如此啊。”

“這就是凶煞的可怕之處。”小鏡主解釋道,“但孤劫刀最初鑄造完成時,並沒有那麼‘兇’。在不斷的殺戮中,此刀吸取了大量殺氣和怨氣,連孤劫本人都未必駕馭的住。善謹也沒想到,造成的後果如此嚴重,遠遠超出他的預料。”

簡小樓揉着太陽穴,半天的功夫,大腦接受的信息太多,她的頭很疼。

“天界終於平靜下來,身懷清濁之氣的神魔死傷慘重,兩界需要休養生息。善謹圓寂之後,澄空接過了佛域的重任,憑藉那盞長明燈站穩腳跟。他遵從善謹的吩咐,若有猶豫不定之事,前去禁地詢問孤劫。前有善謹悉心教導,後有孤劫時不時的指導,澄空進步很快,終於熬至佛祖的位階,被小輩們尊稱爲古佛。他的那盞佛燈進化出了一個小燈妖,澄空爲他取名焚燈,送去大乘寺修行。中古時代,也差不多結束了。”

簡小樓默默然聽着。

原來孤劫刀,竟是天界中古時代結束的□□。

刀,誠然是一柄不詳之刀,但中古神魔,最終滅於‘人心’。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後天晚上更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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