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夭望了望那府邸,大紅燈籠高掛柱間,映亮“水鱗聖母太守府”的匾額,心想“這太守既號稱聖母,想必是位守禮重德的貴婦人。跟她會面少不了繁文縟節。”念及於此,對琉璃鍔說道:“太守不願打擾,我也不必求見,你領我到那位聖賢住的地方去就行了。”
琉璃鍔道:“請仙師歇息少時,去聖賢住處須經過‘儲嬰宮’,按例車駕要清洗除塵。”合掌表示歉意,又笑道:“這時節太守正忙着產蛋,仙師要見還不得閒,故而未敢虛邀。”
桃夭夭道:“產蛋?太守會生蛋?”琉璃鍔笑道:“正是,如人類懷胎分娩一般。”端容正色,詳說道:“翅鱗族是卵生羣居的物種,全靠生蛋傳宗接代。本族成蟲五千萬,惟‘三聖母’具有生育能力,木鱗聖母居夏葳城,土鱗聖母居春垣城,加上本城的水鱗聖母,三聖母皆被授以城主要職。地位尊榮,年年歲歲享受族人的供奉。”面向高聳的府牆,眼裡充滿羨慕,續道:“三位城主之中,尤以水鱗聖母居尊,她產蛋數量最多,養育子女最精壯,乃是我族生息繁茂的大功臣。”
桃夭夭越聽越奇,衝她上下打量,道:“瞧你這氣韻,尖細的嗓音……起初我還以爲你是母……是女的呢!豈知竟走了眼。”琉璃鍔笑道:“我是女的啊,或稱翅鱗雌蟲更恰當。”桃夭夭道:“那就怪了,恕我唐突,爲何只有三聖母纔可繁殖後代?你也身爲雌性,難道…..就不會產蛋麼?”
琉璃鍔道:“雌蟲必須攝入大量肥美的食物,促成體器生長成熟,方可具備生殖之能。翅鱗族每年精煉三成的儲糧,經五百年精心餵養,才養出一位水鱗聖母。倘若每隻雌蟲都要下蛋產子,剎夢國的糧食全耗光都遠遠不夠。”桃夭夭只聽得搖頭吐舌,連稱:“奇性異習,聞所未聞。”琉璃鍔微笑道:“我作爲統軍大司馬,所享的美食遠超尋常官民,體器已接近成熟狀態。如果水鱗聖母衰老退廢,我便是下一代聖母的候選者,到時就會接受萬民的供養。”
桃夭夭暗思“把你養成專門生蛋的工具,有什麼值得高興?”但念他們世代如此,外人何必置喙,笑道:“可喜可賀,琉璃姑娘前程遠大。”
談說間,馬伕打理完犍龍,又洗乾淨車轅,換上潔淨車簾,車輪都裹了厚厚的棉墊,才向將軍大人請示起行。琉璃鍔揮揮手,兩名馬伕登上前座,抖繮捲舌道:“都兒——駕……”
龍車離開太守府,沿街快速駛進,發出的聲響輕若落葉。城市後半部建築低矮,門窗朝陽通風,街邊架設許多燒水的大鼎,飄起溼潤的暖風。琉璃鍔小聲道:“儲嬰宮到了。”前面一行白衣侍女走過,懷中抱着襁褓,看見將軍車駕來行禮。琉璃鍔命拉開犍龍,馬伕背身掩住嘴,以免牲口勞役的粗氣薰着嬰兒。隨後下車檢視,侍女們揭開布片,只見那些嬰孩有的頭尖眼巨,有的牙長鼻細,有的紅斑綠殼,說是嬰孩,實爲樣態各異的幼蟲。桃夭夭暗忖“同是水鱗聖母所生,形態千差萬別,怎麼象不同的種類?”
襁褓用錦絨織成,極是溫軟綿厚。琉璃鍔猶恐嬰孩受涼,匆匆瞥過則罷,叮囑侍女們悉心照料,莫讓孩子沾着髒東西,飲食調兌均勻,觸摸他們的先要香皂淨手云云。衆侍女屈膝領命,偶爾俯視懷內,眼裡盡是慈愛之色。桃夭夭心生感動“不是她們親生骨肉,仍發自內心的愛護,翅鱗族的善良人所難及。”待育嬰侍女走遠,感嘆道:“愛子護幼,全民共同撫養。禮記所載‘不獨子其子’的大同世界,今天我總算見着了。”琉璃鍔道:“養好孩子事關我族生存大計,舉國上下爲此都傾盡了全力。單就膳食而言,給聖母的食糧佔總數的兩三成,提供給幼兒的能佔到四五成,餘下的粗糧才輪到成年族人食用。”
桃夭夭仰頭遐思,忽生一念,問道:“人類常有棄嬰的現象,父母丟棄親生子女,你們有麼?”琉璃鍔大眼睛忽閃,好象不懂他在說什麼,四隻大齶欲張還合,又象不知該如何應答。桃夭夭嘆道:“不用回答了。”耳根子發燒,暗想“翅鱗族天性仁愛,勝過人類多矣。”
天色轉暗,明月初升,掩映的蒸騰水汽,秋漣城恍若蒙上了薄薄的紗巾。龍車從儲嬰宮穿出,漸行漸高,駛上後城的一座小山丘。此處房舍散佈,月光照亮道邊,居民行走舉動更能看清。其間挑桶的,擡缸的,捧盆的,一個個走到水井式的地洞前,把濃汁傾倒進去,倒完回屋再運,反覆奔行忙碌。
琉璃鍔講解道:“地面洞穴是水鱗聖母取食的口器,各戶居民把煉好的美食傾入其中,太守在府裡就能吃到了。”桃夭夭聳聳鼻子,聞到甜膩的香味,正是煉乳蜜漿所發,笑道:“太守大人好胃口。”又聽地底“咕嘟”作響,恍如泥團滑入長管。桃夭夭道:“用管子輸送食物,誰想的點子,倒是方便的很。”琉璃鍔道:“仙師說的管子,其實是太守的食道。在地下四通八達,伸向城中每家每戶。”
桃夭夭訝然道:“食道藏在地下!”琉璃鍔道:“城市底部先已挖好很多暗溝,太守上任當天,即將食道伸過溝中,末端如吃飯的嘴。居民自知從那送食,無須派官吏徵收了。”桃夭夭道:“無數食道長在體外,太守大人怎樣一副尊容……”想起關鍵問題,道:“身體爲暗溝所限,太守想來動不了,那她如何行房……”微覺此言不妥,改口道:“我是問,太守的丈夫有何特異之處。”琉璃鍔笑笑不答。桃夭夭道:“啊,太守總該有丈夫吧,要不她下的蛋怎能孵化?”
琉璃鍔道:“此事爲本國機密,末將不敢妄談。仙師等入京面聖時,可向勾蒙王子當面詳詢。”桃夭夭不言語了,心裡嘀咕“什麼機密礙口難言?要我猜勾蒙王子就是太守的丈夫。老婆奇形怪狀,老公定也稀奇古怪,行房之狀更怪的離譜,國人羞於外傳罷了。”
正在胡思亂想,龍車戛然而停。下車立感冷風颳面,已站在山丘頂上,四周草木蕭瑟,別無屋舍,只有最高處壘起外圓內方的土臺。琉璃鍔道:“此臺名曰‘祈天仙壇’,翅鱗族視爲禁地。仙師自去探訪,恕末將不能相陪。”桃夭夭道:“衡虛仙丈住上邊?”琉璃鍔道:“正是。”說罷躬身告退,乘坐龍車行開半里遠,命馬伕勒繮於此,以免不慎犯禁。
桃夭夭獨自跳上高壇,展目東望,大洋渺渺茫茫,渾厚水勢連接無邊黑暗,好象能吞噬人的心靈。他原本有些輕浮,此時卻心情肅重,放輕腳步登上第二層,一間石屋佇立於方形壇頂,門窗都是敞開的。自起壇邊起始,每向屋門邁一步,屋裡就點亮一盞燈光。桃夭夭默默計數,走了九步,亮起九盞燈,門檻近在腳前,他卻莫名其妙的猶豫。側耳傾聽片刻,聽見若斷若續的短笛聲,曲調悠揚美妙,又非傳入耳朵,猝然驚覺,發現笛音竟是在自己心底流淌!
屋裡有人道:“往前再走近些,我很樂意見到紫元宗的傳人。”桃夭夭步入室內,看背光處坐着個瘦高身影,從頭到腳都裹着灰色披風,面朝牆壁俯首前傾,好象忙於伏案書寫。環顧房間擺設,一張石牀,一方石案,一個水缸,靠牆的石櫃半掩,裡面有幾隻石杯。九盞燈放置於石制燈臺上,緊挨窗戶排立,細長的臺柱被陰影遮住了大半截。
那人緩慢站起,背對桃夭夭,說道:“紫元宗創立峨嵋派,爲的是消滅魔首妖皇。仙宗的看法與之相反,認爲天意使人成魔,人力無法勝天,人類改變不了成魔的命運,元宗的計略終將失敗,峨嵋派也將在滅魔的惡戰中消亡。”他一邊說,一邊走近,語音徐緩低沉:“峨嵋祖師和仙宗仙人各持己見,爭論無果,因此決定利用剎夢國奇域,驗明‘天人之戰’那方勝出。並設下咒誓,後世若有峨嵋弟子進入奇域,勝負結果便將分曉。”
他停在燈光下,緩緩揭開披風,道:“你看,現在你來了,是受天意驅使,是人爲的咒語生效?你能分判嗎?”
桃夭夭一言不發,怔怔的望着,眼珠子幾乎瞪出眼眶,忽而驚道:“樹!樹!樹在跟我講話!”只見那人皮膚黝黑,周身佈滿裂紋和大大小小的疙瘩,軀幹部分斜伸幾根枝條,掛了三五片枯葉。頭面頸肩合爲圓柱型,眼耳鼻口均是黑窟窿,若不出聲,完全就是一株枯乾的老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