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這樣的暗器打在身上,是誰也無救的了,他方纔反應只要稍遲一步,此刻倒在地上的就是他自己。
那女尼胸膛裡猶有一絲殘餘的呼吸,突然張開眼來瞧楚留香,目光竟突然變得奇異的清澈而明亮。
楚留香闇然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那女尼嘴脣啓動幾次,終於發出一絲微弱的聲音,道:"無"……
楚留香嘆道:"你已無話可說了麼?"
那女尼滿是焦急之色滿頭俱都流下汗珠,但饒是她用盡所有力量,卻已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來。
她終於死了。
她臨死前回光反照,神智突然份外清明,競給楚留香留下一條重大的線索,只可惜楚留香卻不知道。
楚留香走出烏衣庵,夜色己很沉重,他心情卻更沉重,他寄以最大的希望的一條線索,竟又斷了。
他暗歎道:"難怪那兇手不怕我尋來烏衣庵,原來他早已知道素心大師死了,否則我在孫學圃窗外時,雖然在全神防護他向孫學圃下手,但後來他還是有許多機會將孫學圃殺死滅口的。""原來他競想借孫學圃之口,說出烏衣庵,然後再假冒素心大師將我誘人歧途,誰知我竟瞧出了他的破綻。""於是他一計不成,算準我必來烏衣庵,就先躲到那禪堂的樑上,乘我不備,擲下素心的屍體,向我下手。"這一次他雖未成功,但他的計劃卻委實不能說不周密,他的手段更毒我只要稍有疏忽,便難免要遭他的毒手,他一心不願我涉及這件事中,不借殺死這許多條人命,可見這件事所牽涉的秘密,必定驚人得很。"想到這裡,楚留香非但毫無膽怯退縮之意,反而更激趙了他的敵愾之心,耍和這厲害的對手較高低。
冒險,他根本不當做一回事。
越是危險的事,他反面越覺得有趣。
他突然仰天而笑,道:"你聽,無論你是淮,要嚇退我那是做夢,我遲早要揭破你的秘密你跑不了的。"荒效死寂,渺無人蹤,他那鬼魅般的對手,也不知是否就避在暗中,也不知是否聽見了他的挑戰。
楚留香頓住笑聲,又陷入沉思中。
那癡尼臨死前,究竟要說什麼?她說的"無"宇,難道並非"無話可說"的"無"?楚留香喃喃道:瞧她的眼神,必定是有許多話要說的,她說的莫非是吳,那兇手莫非是個性吳的,他心念轉動,突然想起那女尼是死在梧桐樹下。
她說的莫非是個梧桐的"梧"宇,她莫非想告訴楚留香,那梧桐樹下,埋藏什麼秘密。
一念至此,楚留香立刻轉身,但他還未奔回烏衣庵便已瞧見一道猛烈的火光,沖天而起。
那烏衣庵竟已化爲一片火海,那"梧桐"樹下縱有什麼秘密,也早巳被火燒得於乾淨淨了。
楚留香回到城裡,夜市已闌珊。
他又是疲乏,又是餓,但卻逕自先奔快意堂。
以秋雲素那樣的人,決非無名之輩,她嫁的文夫,想必也赫赫有名硃砂門弟子衆多,眼皮很雜,說不定有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這幾天,他的心畢竟有些亂了竟未想到他自己本是個眼皮很雜的人,他自己以前又怎會從未聽起過有關秋雲素的事若連他都不知道的人別人又怎會知道?突聽身後蹄聲驟響,一人清叱道"閃開"楚留香身子剛避開,已有一匹馬自他身旁衝過。
烏黑的馬從頭到尾,全沒有絲毫雜色黑得閃閃發光,那光澤看來就像是黑色的珍珠。
馬上人黑色的斗篷迎風飛舞,露出裡面火紅色的緞子,人馬急馳而過險些將楚留香撞倒。
但他非但毫不動怒,反而失聲讚道:"好神駿的馬。"對於馬,也和對人一樣楚留香卻有種特殊的觀賞力,有時他瞧見好馬甚至比瞧見美女還要愉快得多。
此刻他眼瞥過使知道這匹馬實是萬中選一的龍種,能瞧上這種馬的人想來也絕不會是等閒角色。
楚留香喃喃道:"這人又是誰呢?爲何來到濟南城?……美女雖然有時會嫁給蠢丈夫,但良駒卻絕不會被庸人所御,好馬選擇主人時,那眼光的確要比女子選擇文夫精確得多,至少它不會被男人幾句花言巧語就騙過了也不會瞧得白花花的銀子就發暈,而且它選譯好一個人時,也時常比女人對丈夫忠心得多。"他喃喃自語不禁發出了微笑。
隨時找機會讓自己笑笑,鬆弛鬆弛自己的神經,這就是他做人的態度,怕也就是他爲什麼總是能在生死關頭中活下來的原因─一一個人的神經若是太緊張,遇了危險的事,就會不知道該怎麼應付的。
何況他自信這看法絕不會錯,只因對於女人和馬這兩件事,他的確都可算得上是少有的權威。
還未到快意堂,楚留香就又瞧見了那匹馬,它站在快意堂門口的燈籠下,正不住昂首低嘶。
它的主人並未將他系起,似乎根本不怕它被人偷定,幾個人遠遠站在一旁,競不敢走近它。
還有個人捂着肚子蹲在那時,滿臉俱是痛苦之色,楚留香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頭,笑道:"朋友可是吃了它的苦頭麼?"那人苦着臉罵道:"這匹見鬼的馬,兇得緊。"楚留吞微笑道:"好花多刺,美人和好馬也通常都是難惹的,這句話朋友你日後最好時時牢記在心。"他心想瞧瞧這匹馬的主人到快意堂來究竟是爲什麼?一面說話,─面已大步走了進來。
這時還未到子夜,本應是快意堂賭局最熱鬧的時候,但屋裡雖然燈火通明,卻是鴉雀無聲。楚留香暗中皺了皺眉掀開門走進去。
只見幾十個陪客竟全都貼牆站,一個個都已嚇得面無人色,平日燕子般穿梭來去的少女們,也站靜靜發抖。
再看那些保鏢大漢此刻已全躺在地上,有的是已實在爬不起來,有的卻是不敢爬起來。幾十雙眼睛,都在呆呆地瞧那穿黑斗篷的人。
他筆直站在賭桌前,背對着門,楚留香只能瞧見他手裡那根黑得發亮的長鞭,還是瞧不見他的面目。
楚留香只能瞧見冷秋魂的臉。
冷秋魂的臉上已無絲毫血色,目光中又是驚慌,又是恐懼,也正在盯那神秘的黑斗篷。
廳堂中靜得沒有絲聲音,緊張得令人戰慄,沉悶得令人窒息,正如箭在弦上,暴風雨將臨。
沒有人留意到楚留香走進來,楚留香也沒有驚動任何人,只是悄悄走了過去,靜靜地站在一旁。
他終於瞧見了這神奇的"黑斗篷"他竟是個少年,黑斗篷裡,是一身黑色的緊身衣,黑腰帶,黑馬靴,黑色的小中皮手套,手裡緊握黑色的長鞭,只有一張臉是蒼白的,蒼白得可怕。
楚留香從側面望過去,只見他鼻樑削直,薄薄的嘴脣緊閉,顯示出他的堅強,冷酷。
他眉捎上揚漆黑助眉毛下是一雙深沉助眼睛,深沉得瞧不見底,沒有人能瞧得出他的心事。
這張臉幾乎是完美的,這少年整個人都幾乎找不出絲毫缺陷,這種奇異的"完美",競完美得令人可怕。
冷秋魂盯着他,似乎正在考慮着答覆,這黑衣少年也不急,只走冷冷的瞧他,冷秋魂終於緩緩道:"閣下既然要賭,在下自當奉陪,但在下卻得先請教請教閣下的高姓大名,閣下想必不至於吝不見告吧?"那少年道:"我沒有名字。"
他語聲也是冷漠、尖銳、短促的,但卻和中原一點紅的有些不同─兩個的語聲都像是刀,只不過一點紅的刀已生鏽,這少年的卻是砍毛斷髮之利刃,一點紅的語聲淒厲陰森,這少年的卻是暴躁急促,冷秋魂道:"閣下既不願將大名相告,只怕……"那少年道"只怕怎樣?"冷秋魂道:"這裡的規矩,是不與陌生人賭的…。"他瞧了瞧少年的目光,立刻又於笑接道:"但閣下遠道面來,在下也不能令閣下失望。"黑衣少年道:"那很好。"
冷秋魂道:"卻不知在下要賭什麼"黑衣少年道"就賄骰子。"冷秋魂道:賭注……"那少年一伸手,拋出了塊玉壁,燈光下,只見這玉壁光澤曲良,毫無瑕疵,就連楚留香,一生中都末見過這麼完美的寶玉。就連傳說中那足以傾國的和氏壁,怕也未必能比這玉壁強勝多少。
冷秋魂也是識貨的,他眼睛立刻亮了,口中卻淡淡道:"閣下要以這玉壁來賭什麼?"黑衣少年冷冷道:"賭你。"
冷秋魂面色變了變,抑首大笑道:"賭我?我冷秋魂有如此值錢麼?"黑衣少年道:"我若勝了,你便跟我走。冷秋魂笑聲如被刀割驟然頓佐,眼睛盯桌上的玉壁,目中觀出了貪婪之色,又瞧了瞧上壁旁的骰子,突然道:"好!我賭了。"這句話說出,死寂的大廳中才起了陣騷動,楚留香卻知道冷秋魂既然敢將自己的人都押爲賭注,他在這六粒骰子上,必定有巧妙手法,必勝的把握。
只見冷秋魂將六粒骰子一粒粒被拋入那白瓷的碟子中,再用好購碟子蓋起,緩緩道:"骰子的賭法也有許多種,閣下……"黑衣少年道:"賭小,點子少的爲勝。"
冷秋魂微微一笑,道:"賭大賭小,都是─樣的,閣下請。"他剛想將骰子送過去,那少年又冷冷道"你先搖。"冷秋魂想了想,道:"同點……"那少年不耐道:"同點作和。"冷秋魂道:"好。
他手一揚一陣清脆的骰子聲,立刻響徹了大廳。
只見他面色凝重,全神貫注,將寶蓋在耳旁不住搖動,骰子在瓷蓋中滾動,發出陣陣令人斷魂的聲音。
大廳中每一個人都似已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突聽"砰"的一聲,冷秋魂已將寶蓋放在桌上。
數十雙眼睛都瞬也不瞬地盯他那隻蒼白的手。
他的手緩緩揚起,寶蓋揭開,露出了那六粒要命的骰子──大燈中又爆發起一陣猛動。
六粒骰子競都最紅的一點,在白瓷的碟子裡,就像是六滴鮮血。
六粒骰六點,已不能再少,冷秋魂實已立於不敗之地,他嘴角不禁泛起一絲得意而驕傲的微笑。
楚留香暗歎道:"冷秋魂手上的功夫果然不差卻不知這少年還有什麼能勝得過他?"那少年居然還是聲色不動冷冷道:"果然不錯。"冷秋魂微微笑,道:"閣下請。"
那少年道:"好……好"字出口,他手裡的長鞭突然毒蛇般的刺出。
冷秋魂驚只道他要動武,哪知這閃電船飛出的長鞭競在骰子上驟然頓住,鞭梢巧妙的一卷,捲起了一粒骰子,突又放開。
那骰子竟"噬"的一聲,直飛了出去,"奪"的釘入了白色的粉壁上整粒骰子都嵌入牆壁,堪堪露山一面,這面正是點,能用子將骰子彈出,嵌入牆壁露出一點,已絕非易事已可算是天下一流的暗器高手。這少年卻能以六尺長鞭的鞭梢將骰子捲起,彈出,這份腕力,簡直令人不可思議。
衆人再也忍不住驚呼出聲來。
驚呼聲中,長鞭捲起了第二粒骰子,彈出。
這第二粒骰子競將第一粒打了進去嵌入牆壁,露出了一面──自然還是鮮紅的一點。
長鞭如響尾蛇的嘶嘶響動,骰子接連飛出,第四粒打在第叄粒上第五粒打在第四粒上一…瞬息間六粒骰子全都釘人了牆壁,只露出最後一粒級子的一面──一一點,衆人簡直連眼睛都瞧直了。
黑衣少年還是面不改色,緩緩道:"我六教銀子只有一點,你輸了,玲秋魂面如死灰,突然大呼道:"這不算,這樣自然不算。"黑農少年冷笑道:"你想賴?"
長鞭突又飛出,毒蛇般向冷秋魂眷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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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秋魂究竟也非弱者,倉猝間刃已出鞘,誰知這長鞭竟似活的,競能在半途改變方向接住鋼刀。
冷秋魂鋼刀立刻脫手,"奪"的釘人大廳樑上,刀柄紅綢飄飛,他蒼白的臉上已多了條血印。
黑衣少年冷笑道:"你輸了,跟我定吧"冷秋魂已駭得呆了,突聽一人悠悠道:"兩位都請慢慢走,在下也想和這位朋友賭一賭。"悠然的話聲,淡談的微笑,卻不是楚留香是誰。
方纔長鞭飛舞,是斗篷翻起楚留香眼角己瞥見。斗篷裡那鮮紅的緞子上,競繡只飛駱駝。若不是這隻飛駱駝他怕是不肯走出來的。
衆人早被這少年的武功震住,此刻竟見到還有人要來和他賭一賭,都不禁瞪大了眼睛瞧楚留香。
冷秋魂如蒙大赦,立刻展顏笑道:"張兄既然也要來賭,那太好了,簡直太好了。"黑衣少年海般深沉刀般銳利的目光,已盯在楚留香臉上,任何人被這樣的眼睛盯,都難免要失魂落魄。
楚留香卻是滿不在乎,笑噶嘻瞧他道:"閣下是從沙漠上來吧?"那少年冷靜的面色竟驟然變,"你是什麼人?"楚留香笑道:"我也和閣下一樣忘記了名字。"那少年盯他瞧了半晌,道:"你要賭,好!賭什麼?"楚留香笑道:"骰子,自然還是骰子,自然還是少的爲勝。"他這句話還未說完,大家巳覺得這人必定瘋了─那少年六粒骰子只有一點,他還想贏麼?那少年似乎也被引起興趣,目光閃動,道:"賭注"楚留香道:"閣下若是輸了,在下自然少不得要將這玉壁帶回去,這位冷公子自然也不必跟閣下走了,除此之外,在下還得問閣下幾名話。"他這條件倒當真苛刻的很,那少年眉稍一揚,道"你若輸了呢?"楚留香淡談一笑,道:"在下輸了,就將閣下一心想知道的那件事,告訴閣下。
那少年面色又變了變,道"你怎知道我想問什麼?"楚留香笑道"說不定是知道的。
別人若輸了他條件那般苛刻他自己若輸了,只輸一句話而且還"說不定"這樣的賭注,簡直太不公平,大家知道那少年依然有必勝的把握,也絕不會和他這樣賭法的。
誰如那少年想了想,競斷然道:"好,我睹了。"楚留香笑道:"我早就知道閣下要賭的。"
那少年道:我骰子巳擲過,你可要我再照樣擲一次?"楚留香道"不必了。"
衆人越覺得這人腦袋有毛病,而且毛病還不小,只見他走到另一張賭桌上拿起了六粒骰子。
他將六粒骰子捏在手裡,冷秋魂的整個人也似被捏在手裡,他神情從容,冷秋魂卻已滿頭冷汗,忍不住道:"張兄莫要忘記,那位朋友擲的是一點。"楚留香淡淡笑道:"我知道。"
他手揚,第一粒骰子就飛了出去。
衆人知道他也要學那少年的法子,但他最多也不過只能照方抓藥,擲個一點,最多能不輸,還是贏不了。
何況那少年以鞭彈出檄子,他卻要用手,這其中難易已差得多了,他又何苦定要來獻醜。
但這粒骰子的去勢,實在慢得出奇,竟好像有線在上面吊着似的,大家實在想不通,這骰子怎能不掉下來。
大家雖是不懂這其中藏多麼深的功力卻也都知道這"慢",實在要比"快"難得多了。
這時楚留香手中第二粒級子也已飛出,追上了第一粒,一聲輕晌,竟將第一粒撞得粉碎。
第叄粒骰子去勢又快些追上了第二粒,噹的一聲,擊得粉碎。
楚留香手指輕彈,骰子的去勢一粒比一粒快,第四粒擊碎第叄粒,第五粒擊碎第四粒……第五粒撥子去勢不停,撞上牆壁又彈了回來競恰巧通上第六粒兩粒骰子在半空撞,全都渤碎。
六粒骰子競都變成了粉末落下,競落在地上同一個地方,堆成一堆,衆人瞧得目瞪口呆,簡直像和瞧什麼魔法似的。
楚留香拍了拍手,微笑道:"找六粒骰子一點都沒有,閣下恐們是輸了。"冷秋魂終於忍不住跳了起來拍手笑道:"不鉕不錯,六粒骰子連一點都沒有,妙極妙極,簡直太妙了。"那黑衣少年面色慘白,楚留香這法子雖然取巧但那手法卻當真是貨真價實,半分也取巧不得。
何況他自己勝那冷秋魂的法子,本也是偷機取巧的又怎能說別人?此刻他情況競正和冷秋魂方纔一樣,想賴也不能賴,他平日素來將別人玩弄於股掌之上,不想今日竟作法自斃。
只見他那雙深沉的大眼睛裡,光芒閃動,忽而憤怒,忽而後悔,忽而怨恨,忽而又像是有些讚賞。
這雙眼睛本來如海水般深邃沉靜,此刻卻似天邊的雲霞,多姿多采,變幻莫測,這雙冷模的眼睛,竟突然變得有了情感。
就連楚留香也不禁瞧得癡了,暗歎道"這雙眼睛若是生在女子臉上,那女子必定會是個絕色的美人,他只要瞧男人一眼,那人就算爲她死了,怕都是心甘情願的……只可惜這雙眼睛竟生在男人臉上,可當真是生錯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