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不禁駭然,四下搜索一遍,也瞧不見任何奇異的痕跡,顯見那人非但武功高極,手腳的乾淨也是天下少有。
楚留香瞧天鷹子的屍體,黯然嘆道:"我雖未殺你,但你卻因我而死只因那人若非知道我要來尋你,也就末必會殺你,只可惜你生前雖然掌握那秘密的關鍵,你自已卻不知道。"到現在爲止,左又錚,西門千,靈鷲子,札木合四個人唯一的共同之點就是他們四人想必都是接到一封信後纔出門的,而那四封信,顯見又必是出於同人之手,這就是楚留香此刻所知道的唯一線索。
要想揭破這秘密,他必須知道寫信的人究竟是誰?那信上寫的究竟是什麼?
正午,太陽將青石板的街道照得閃閃發光。
楚留香走在路上,臉上雖在笑,心裡卻已幾乎絕望。
現在,左又錚、西門、靈鷲子等叄人接到的書信都已失蹤,和他們關係最密切,唯一可能知道他們行蹤秘密的宋剛、楊松、天鷹子已被人殺了滅口,剩下的,唯有札木合處或許還有線索可尋。
但札木合出門時,是否將那書信留下來呢?就算楚留香已知道那人是誰,卻又是否能在黃沙萬里,無邊無際的大戈壁中,尋得他的蹤跡?楚留香嘆了口氣,索性走到臨街的酒樓上,飽餐了一頓,人的腸胃被美食填滿後,心情也會開朗得多的。
兩碟精緻的小菜,叄杯暖酒下肚,這世界果然變得美麗多了,就連街頭的一株枯樹,都像是有了生機。
楚留香憑窗下望,正帶着有趣的眼光,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羣。突然瞧見幾條牽馬的大漢,擁着一紫衫少婦,從長街旁邊走了過來。
這幾條人漢自然不能令楚留香感到興趣,而這少婦卻使他眼睛亮了起來她正是沈珊姑。
只覺得她沉着一張瓜子臉,皺着眉頭,滿臉都是想找人麻煩的模樣,那幾條大漢卻是沒精打采,垂頭喪氣。
在院南這一帶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的"天星幫",如今競要被人趕出濟南城,這實在是件丟人的事。
幾個人走到街頭那枯樹下,似是商量了一陣,大漢騎上馬往東出城,沈珊姑卻一個人向西而行。
楚留香心念一轉,拋下錠銀子作酒錢,匆匆追了出去,轉過街口,便瞧見那裹在淺紫衣衫裡的誘人身子。
她胴體雖豐滿,腰卻很細走起路來,腰肢擺動得很特別,帶種足以令大多數男人心跳的韻致。
楚留香遠遠跟在後面,滿意地欣賞,動人少女的走路姿態,總是令他覺得賞心說目,愉快得很。
沈珊姑卻完全沒有留意到他,她縱然瞧見了他,也不會認得,只因楚留香己不再是"張嘯林"了。
她不住向兩旁店鋪裡的人詢問,似乎在打聽什麼人。
她走的路越來越窄,越來越髒,竟已走到這城裡最低下的一角,楚留香不覺奇怪,猜不出她究竟要找誰。
像沈珊姑這樣的人,走在這種地方,自然更引人注意,有些登徒無賴,簡直已在指指點點,評頭論足起來。
但好卻旁苦無人,滿不在乎,別人瞧他一眼,她也用那雙大眼睛去瞪人,還不時向人打聽問路。
她所問的人似乎已在這裡住了很久,有不少人都指點告訴她,所指的方向,是個小小的山坡。
楚留香不覺更是奇怪:"這種地方,怎會有她要我的人"沈珊姑到了山坡下,又在向個大肚子婦人打聽。
這次楚留香依稀聽到他問的是:"孫學圃可是住在上面,就是那畫畫兒的孫秀才。
那婦人直搖頭,表示不知道,她身旁一個半大孩子卻道:"媽,她說孫秀才,就是孫老頭呀"那婦人笑道:"哦你要找孫老頭,他就在上面第七間屋子裡,門口掛八卦門簾的就是,好找得很。"這孫秀才又是何許人物?沈珊姑爲何定要找他?這濟南城的貧民窟莫非也是什麼臥虎藏龍之地?楚留香先繞到第七間屋子旁,從旁邊個小窗子的窟窿裡瞧進去,只見光線黯淡的屋子裡,一張破破爛爛的桌子旁,坐着個彎腰駝背,滿頭白髮的老頭子,神情瞧來有種說不出的落寞蕭索之感,似是已對人生完全失去興趣,他此刻坐在這裡,只不過在靜等死亡來臨而巳。
這麼個風中殘燭般的老頭子,難道也會有什麼地方能引起沈珊姑的興趣?楚留香實在想不出。
他正在心中奇怪,沈珊姑已掀開門走了進去,目光四下打量了一眼,又皺起了眉頭,道"你就是孫學圃孫秀才?"那白髮老頭子面上什麼表情也沒有,木然道:"是,我就是孫學圃,問封兩分銀子,批命一錢。"沈珊納眉頭皺得更緊,道:"我找的是畫師孫秀才,不是算命的。"孫學圃淡淡道:"我就是畫師孫秀才,只不過二十年前就改行了,姑娘若要畫像,只怕已來遲了二十年。"沈珊姑眉結這才鬆開,道:"你改行不改行都沒關係,只要你真是二十年前專替人畫像的孫學圃,我我的就是你。"她面說,一面已自長長的衣袖中取出了一卷畫,攤開在孫學圃面前的桌子上,眼睛盯着孫學圃沉聲道:"我問你,這幅畫是不是你畫的?畫上的人是誰?"楚留香也想瞧瞧這幅畫,怎奈屋子裡的光線太暗,沈珊姑的影子又蓋在畫上,他怎麼也瞧不清楚。
他只能瞧見孫學圃的臉,仍是一片空虛,既沒有任何表情,也不報絲毫情感,就像是一個最拙劣的畫師所畫的白癡人像,他整個人都像是已只剩下一付軀骨而早已沒有靈魂。
他的眼睛根本沒有向那幅瞧一眼,只是空洞地凝注前方,以他空洞而單調的語音,一字字道:"我不知道這幅畫是誰畫的,也不知道畫上的人是誰?"沈珊姑一把揪住他衣襟,怒道:"你怎會不知道這畫上明明有你的題名。"孫學圃冷冷道:"放開你的手,你難道也和我一樣?竟看不出我是個瞎子。"沈珊始像是突然被人在臉上捆了一掌,手立刻鬆開了,失聲道"你"…你什麼都瞧不見了?"孫學圃道:"我眼睛若還有一線光明,又怎會放下我的畫筆,繪畫就是我的生命,我早巳失去生命,現在坐在這裡的,只不過是一具活的死屍而已。"沈珊姑呆呆的木立了半購,緩緩捲起了那幅畫,但捲到一半,突又放開,目中又閃起一線希望,大聲道:"你雖己瞧不見畫上人,但你也應記得她的,她是一個美人,你可記得你曾經畫過美人?"孫學圃道:"現在,我雖然是個又窮又老的瞎子,但二十年前.…二十年前我孫學圃卻是個鼎鼎大名的人物。"他空虛暗淡的臉上,突然奇蹟般閃起了一路光輝,這驕傲的光輝,似乎使得他整個人都復活了。他激動地接道:"二十年前,人們將我比之爲曹不興,比之爲吳道子,普天之下,哪一位名門閨秀不想求我爲她畫像,我畫過的美人也不知多少。"沈珊姑嘶聲道:"但這一個卻不同。…你一定得相信我,無論你畫過的美人有多少你必定不會忘記她的無論誰只要瞧過她的臉,都再也不會忘記。"孫學圃呆一呆,突然道:"你說的這幅畫,可是寬兩尺,長叄尺,畫上的人可是穿着件青色的衣服,鑲着藍邊,腳下伏只黑色狸貓……。"也不知爲了什麼,他語聲競突然顫抖起來。
沈珊姑卻大喜道:"不錯,就是這幅畫我知道你必定記得的,你當然也必定會記得畫上的美人是誰?"現在孫學圃整個人竟都顫抖起來,一張空虛的臉,此刻看來竟是驚怖欲絕,嘶聲道:"你問的競是她……你問的竟是她……我"……我不記得她是誰,我根本不認識她。……我根本沒有見過她。"他雙手扶桌子,桌子"格格"的響,他竟然踉蹌站了起來,跟着要奪路奔出門外。
沈珊姑一把拉回他,將他又按回椅上,厲聲道:"你是見過她的,是麼?你也記得她,是麼?"孫學圃顫聲道:"姑娘求求你,放過我吧,我……我只是個又窮又瞎的無用老頭子,在這裡安靜地等死,你何苦還要來逼我?"沈珊姑"嗆"的拔出柄匕首,抵他的咽喉,厲聲道:"你不說,我就宰了你"孫學圃不停的顫抖,終於大聲道:好,我說,她……她不是個人,是個魔女。"瞧到這裡,楚留香心中也不禁充滿了好奇。
畫上的女子究竟是誰?和沈珊姑又有何關係?她此來本是爲了打聽她大師兄左又錚的消息,卻又爲何不辭勞苦的來找這老畫師,追問畫上這女子的來歷?莫非這女子和左又錚的失蹤也有某種秘密的關係?而這老畫師在爲這女子畫像二十年之後,競不敢說出她的來歷,他爲何要如此怕她?難道她真是個魔女?只聽沈珊姑冷笑道"魔女?如此美麗的文子,怎會是魔女?"孫學圃道:"不錯,她的確是美麗的我一生中見過的美女雖多,但卻再也沒有個人能及得上她,別人的美麗最多使你眼花但她的美麗卻可使你發瘋,使你寧可犧牲一切,甚至不借犧牲生命,只爲求得她對你一笑。"他雖在描述她的美麗語聲中卻充滿了恐懼,似乎真的曾經瞧見有許多男子爲了博她一笑而死。
楚留香暗歎道:"若是太美麗了,有時的確也會變得可怕的,但我卻爲何總是遇不着一個美麗得能令我害怕的女子?"孫學圃已接道:"我見她時,也不禁被她的美麗驚倒,當時我不像現在這般老醜而且還可說是個翩翩美男子,也曾經有不少女子,爲我相思,我都不一曾顧,但是她……在她面前,我競似突然變成了她的奴隸,恨不得將我所有的一切全都拿出來,全都奉獻到她的腳下。沈珊姑揚了揚眉道:"世上真有這麼美麗的女子麼?"孫學圃嘆道:"沒有見過她的人委實難以相信這幅畫,我自信還畫得不錯但卻又怎能畫出她那醉人的神采、談吐……我簡直畫不出她美麗的萬一。"沈珊姑道:"她找你,就是爲了要畫像?"
孫學圃道:"不錯,她見了我後,就要我爲她畫四幅像,我費了叄個月的功夫用盡我一切智慧、心血,終於完成。"他嘴角競突然泛起一絲微笑,緩緩接道:"這叄個月裡,我天天面對她…。這叄個月真是我畢生最幸福的時刻,但叄個月後她……她…。"說到這裡,他嘴角的微笑又不見,面上又泛起那種驚怖之色,身子又不住顫抖起來。
沈珊姑忍不住道;"叄個月後怎樣?"
孫學圃道:"叄……叄個月後,我將四幅畫完成的那天晚上,她備下一桌精緻的酒桌,親自來爲我例酒,陪我共飲,我神魂顛倒,不覺醉了,等死醒來,才知道她……她……。"他喉結上下牽動,聲音一個字一個宇從他咽喉裡吐了出來"她競將我一雙眼睛生生挖了去。"聽列這裡後裡的沈珊姑,窗外的楚留香都不禁駭了一跳,過了許久,沈珊然才長長吐出口氣道:"她爲什麼要這樣?"孫學圃慘笑道"只因我爲她畫過像後,她再也不願我爲別的女人畫像了。"沈珊姑平日雖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子,但聽到這女子的殘忍與狠毒,掌心也不覺沁出了冷汗,喃喃道:"魔女……這果然是個魔女。孫學圃道:"我早已說過,她是個魔女,無論誰佔有她,都只有不幸,姑娘你……你爲何要問她?這幅畫又怎會落到你手裡?"沈珊姑道:"這幅畫乃是我大師兄左又錚的。"楚留香眼睛一亮,暗道"我猜的果然不錯,這女子果然和左又錚有關係。"孫學圃道:"既是如此,她的來歷,你爲何不去問你的師兄"沈珊姑道:"我大師兄已失蹤了。"孫學圃動容道"失蹤…,失蹤以前呢?"
沈珊姑幽幽道:"以前我自然也問過,但他卻是不肯說。"孫學圃道:"他既不肯說,你爲何定要問?"
沈珊姑恨聲道:"我大師兄終身不娶,就是爲了這女子,我大師兄一生的幸福,可說都是葬送在這女子的手裡,爲她朝思暮想,神魂顛倒,數十年從未改變,但她卻顯然對我大師兄漠不關心,她給我大師兄的,唯有痛苦而已。"孫學圃道:"你要找她,就是爲了要替你師兄報仇?"沈珊姑咬牙通:"不錯,我恨她……恨她。"
孫學圃道:"你恨她,可是爲了你很喜歡你的大師兄?若不是她,也許你早已成了你大師兄的妻子,是麼?"這沒有眼睛的人,竟也能看穿別人的心事。
沈珊姑像是被針刺了,撲地坐倒,又站起輕聲道:"我和她,還有一個別的原因。"孫學圃道:"們麼原因?"
沈珊姑道:"我大師兄這次出門的前一天晚上,曾經接一封書信,然後就坐在這畫像前,癡癡的坐了一夜。"孫學圃道:"然後他出門後就沒有回去?"
沈珊站道:"不錯,所以,我想我大師兄的失蹤,必定和她有關係那封信說不定就是她搞的鬼,若能找到她,說不定就能找到大師兄。孫學圃默然許久緩緩道:"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叫秋雲素。""秋雲素"這叄個字說出屋裡的沈珊姑還未怎樣,窗外的楚留香這一尺卻當真非同小可。
他忽然記得在天鷹子包袱裡所瞧見的那短箋"還君之明珠,謝君之尺素。"那短箋下的名字,豈非正是"雲素"。
這封絕情的短箋,莫非並不是寫給天鷹子的,而是寫給靈鷲子的,靈鷲子"失蹤"後,天鷹子就和沈珊姑起了同樣的懷疑,爲的也是要找這女子。
想到這裡,楚留香再不猶疑,飛身掠人了窗戶。
沈珊妨只覺眼睛一花,面前已多了個人。
她霍地後退,貼住牆壁,厲聲道:"你是誰?"楚留香瞧着她徽微一笑,道:"姑娘千萬莫要吃驚在下此來,也正和姑娘的目的樣,也是來尋訪這位秋夫人秋雲素的。"他的微笑,的確有─種使人安定的力量,尤其是使女子安定的力量,沈珊姑果然和緩下來,道:"你爲何要找她?"她瞧了楚留香兩眼後,連身上的最後一分警戒之意都鬆懈了,僅一雙眼睛卻仍是瞪得大大的。
楚留香卻也知道她瞪眼睛,只不過是要在他面前顯示她眼睛的美麗而已,並沒有什麼兇狠的意思。
所以他嘴裡也儘管支晤道:"只因在下和秋雲素也……"說到這裡他已瞧清桌上那幅畫。
他語聲驟頓,整個人也全都呆住。
這畫上的女子,眉目宛然,栩栩如生,果然是人間的絕色,這畫上的女子竟和他在西門千屋裡所瞧見的那幅同一個人。
西門幹屋裡四壁蕭然,只有這幅畫,可見他對這女子必定念念不忘,他至今也是獨身,想必是爲了她。
而靈鴛子竟爲她出了家。
到目前爲止,楚留香已知道至少有叄個男子爲她神魂顛倒,那就是西門幹、左又錚和靈鷲子。
她若是寫封信要這叄個人去爲她死,這叄人想必也是毫不遲疑的去了。
而此刻這叄個人果然都已死了。
沈珊姑眼睛盯着楚留香,道"你認得她?"
楚留香嘆了口氣,苦笑道:"我不認得她,幸好不認得她。"孫學圃道;"不管你們是誰,你們都是來打聽她的下落的,現在,我已經告訴了你們,你們也可以走了。"沈珊姑道:"她現在在那裡?"
孫學圃賂然道:"自從那天晚上之後,我就沒有再見到過她……或許我應該說,自從那天晚上後,我就沒有再聽過她的聲音。"沈珊姑跺腳道:"你只是告訴我她的名字,那又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