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成環形的大量樹木枝條,遮擋了在夜晚中顯眼異常的火光。否則對於目視能力極佳的螳螂妖來說,幾公里開外就能一眼看到熊貓人的營地。
篝火嗶啵作響,斑點狀的光點透過枝葉,照亮了這個紮在三面皆有巨石遮擋的地勢低窪處的營地。地形使然,一旦遇襲,營地裡的人很難第一時間轉移,卻勝在足夠隱蔽。不論哪個方向都看不到營地裡的火光,哪怕飛在天上的高等螳螂妖,視線也會被衆人頭頂的茂密樹冠阻隔。
在螳螂高原活動,隱蔽是重中之重,這是無數在這一地區執行偵查任務的武僧斥候的經驗教訓——哪怕衆人早就離開了螳螂妖的活動範圍,到達了砮皁寺西北,距雷霆山不過半天路程的外圍地帶。
一週前,小隊終於在螳螂妖的追擊下抵達了砮皁寺,十分安穩地睡了一晚上。補給完食物淡水,把美猴王留在砮皁寺後,衆人啓程繼續北上。騎着雪怒的子嗣走了一天之久,纔在入夜時紮營休息。
信鴿已經送出,很快就會有幾名雲端翔龍騎士到來,把美猴王接到青龍寺接受更全面的治療。
營地裡迴盪着此起彼伏的呼嚕聲,除去五名守夜的武僧外,餘下大多圍着枝條做成的遮光“板”,藉着若有若無的暖意酣甜入睡。此時正值早春,夜晚螳螂高原的溫度仍會降低到冰點以下。
少昊一如既往地打坐冥想。
安格瑪則在繼續練習暗影能量的操控,指尖不時涌出一團灰黑的氣流,又很快消失不見。
“呼……”
身旁傳來略有些沉重的呼氣聲,安格瑪循聲望去,發現少昊脫離了冥想狀態,眉頭緊皺,面孔上有掩飾不住的煩躁神情。
“陛下無法靜下心來麼?”
少昊看了一眼安格瑪手裡的暗影能量,搖了搖頭,頗有些不耐地說道:“在我冥想時,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我身旁不到三米遠的地方把玩邪煞之力……換做是誰,也沒辦法靜下心來。”
“抱歉,是我考慮不周了。”安格瑪挑了下眉毛,掌心暗影能量倏然而逝,純粹的秩序之力取而代之。
“沒關係,”少昊深吸了一口氣,“你……到底爲什麼來這裡?”
少昊已經不再用“外來者”來稱呼安格瑪了。
安格瑪還沒回答,少昊又立刻補充道:“我是指潘達利亞。”
隨着一段時間的相處,少昊對這個古怪外族人的觀感已經改善了許多。其中起到決定性作用的,便是如果沒有他,自己不可能成功救回摯友美猴王。
安格瑪展現出的強大是這位帝王始料未及的,從初見時連筷子都拿不穩的孱弱,再到一週前不費吹灰之力地擊敗螳螂妖兵團……這一切都讓他感到發自心底的不真實。
一個體內蘊含着萬惡之源的個體,所作所爲卻盡皆是善舉……不可思議。
對於至尊天神的用意,少昊多少明白一些。至尊天神希望這個神秘的外來者能夠對自己造成一些影響,讓自己更好地面對接下來的試煉與挑戰……
早先覺察到雪怒的用意時,少昊還不明白這兩者間存在什麼必然聯繫,更想不通影響一說從何而起。但如今,他已經想要去揭開那層籠罩在這個從不多說什麼話,總是保持緘默的外來者身上的神秘面紗了。
“陛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安格瑪伸手摘下遮光的樹木枝條上掛着的一條肉乾,放進嘴裡咀嚼了起來。掛上去之前肉條就淋了水,現在已經被篝火隔空烘烤得又軟又香了。
“還說陛下認爲那只是僞裝之詞,實際上我到這裡另有它意?”安格瑪又問。
少昊這時候才點了點頭,皺眉說道:“你的力量甚至比至尊天神還要強大,而且……我能感受到你的滄桑,你歷經了無數年歲月的洗練。我無法理解,求助於遠比自己弱小的存在,求助於我們這種……武僧的修心養性之道,對你來說有什麼幫助呢?”
多次穿越時間線,總會在身上遺留下無法抹除的厚重感。自打從那條獨立時間線回來,安格瑪就變成了一個渾身散發着古老氣息的老怪物,但凡感知力超羣者,都會認爲他已經活了不知多少萬年。
“可實際上,我今年才二十多歲而已。”安格瑪嚥下嘴裡的肉感,笑着說道。
少昊眉頭一皺,顯然不信。
“我確實是爲了自我救贖而來的……”說話時,安格瑪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把早已包成一團的外衣放在腦後當枕頭,雙手抱着腦袋躺了上去,看着滿天星辰幽幽開口道:“陛下想知道我之前爲什麼一直保持緘默嗎?”
少昊搖頭。
“因爲陛下注定永垂青史,成爲影響這個世界的歷史變遷的人物。哪怕在無數年後,生活在這片土地的人民,也會感謝您的恩情。我已經與陛下,與這段歷史走得足夠近了,我怕這份關係再拉近一絲一毫,都會對陛下產生難以估量的影響,改寫許多本已註定的事情。”
聽完這番溢美之詞,少昊的神情沒有絲毫波動,只是說道:“沒什麼事是註定的,事在人爲。”
“沒錯,沒什麼事是註定的……”安格瑪嘆了口氣。
“那現在你爲什麼願意說了呢?”
“因爲我想通了一件事。”安格瑪臉上掛着神秘的微笑,並沒有說出來的意思。
見少昊困惑不語,他又自顧自說道:
“此前,我也和陛下一般——這麼說可能有點往自己臉上貼金——爲族人能在災劫中倖存下來而努力着。起初只是爲了守護我珍視的人和事,就比如我的家人,我的戀人,伴隨我的成長、我熟悉且深深眷戀的森林……總之都是一些在陛下這等大人物看來非常稀鬆平常的小事吧——”
“這並不平凡。”少昊往篝火裡丟了兩截木柴。
“——隨後的經歷,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經歷了。我獲得了地位和力量,面對浩劫,視野超絕的我認爲自己有足夠的力量引導各大勢力精誠團結,共抗災難。但最終,命運給了我應有的懲戒。我的自大釀成了大錯,險些導致抵抗災劫的主要力量犧牲殆盡……在那之後,我想了很久。我到底能做什麼,又該做什麼?這一切都有個前提,我口中的‘家鄉’,其實是我的第二家鄉。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我只是一個外來者,一個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外來者。”
“昆萊山梅花總要經歷徹骨嚴寒的洗滌,纔會散發出撲鼻的清香。”少昊說道。
“我開始做我認爲正確的事情。驚天浩劫絕非一族之力所能抗衡,於是我開始聯合所有可以共同抗擊災劫的盟友,包括我們昔日的敵人……曾在十餘年前入侵我族森林,屠戮無辜的罪孽深重之輩。有人說我是叛徒,說我是**,說我崇拜獸人——哦對了,他們被稱爲獸人,是一個因外力而從遊牧民族變成了殘暴野蠻的野獸的種族。但實際上這個種羣中,真的不乏一些值得尊重的個體,他們理智而卓有遠見,是可以站到同一陣線,抗衡邪惡的人。”說到這裡,安格瑪落寞地笑了笑。
“你做的沒錯,”少昊評價道,“不要自我疑慮。人各有異,不管做什麼都總會有人指摘你的錯誤的。就好比我在白虎寺爲拯救這片土地而修煉時,總有很多不瞭解真相的臣民,指責我在螳螂妖蠢蠢欲動之際,爲了自己能夠長壽,爲了自己一人的利益而不理朝政,是個不合格的帝王。”
安格瑪突然坐了起來,扭頭看向少昊。
“我想問一個問題。如果——我僅僅是指如果——我能調停螳螂妖與諸族間永無休止的戰爭,一起抗衡預言中的那場災劫的話的話……陛下覺得怎麼樣呢?”
問到與自己息息相關的根本性問題,少昊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只是一個猜想而已。”安格瑪又說。
“不可能的,這根本就是一個僞命題。螳螂妖與諸族間的仇恨,是由這幾千年無數中的三十多次百年輪迴,無數條鮮活的生命,無數犧牲者的血淚書寫而成的……恐怕窮盡這個世界的海水,也洗不清這份仇恨。再說,螳螂妖根本就不會放棄對錦繡谷的垂涎……”少昊苦笑道。
即便以這位帝王的心境修爲,也很難直面這個牽扯頗深的問題的答案。
“要是我能完全掌控它們呢?”安格瑪的話讓少昊啞口無言。
不知不覺間,東方泛起了魚肚白。本在酣睡的武僧,紛紛被在十餘年時間裡早已徹底固化的生物鐘喚醒,從地鋪上坐了起來,打了個短促的呵欠,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啓程。
迎着將至的黎明,安格瑪站了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晨間清冷的空氣。
“陛下不需要馬上給我答案,等到這次旅程結束,或許……答案自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