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咳咳咳……”伴隨着一聲怒吼,一隻名貴的琉璃盞摔碎在了絨毯之上,“孽子,你剛剛說什麼?”
“父皇!兒臣懇請父皇讓兒臣娶紅婁兒爲妻!”
老皇帝氣到渾身顫抖,胸悶氣短,一時間猛咳不止,竟有嘔血之相。近侍大太監於禮急忙拍撫老皇帝后背,爲老皇帝端茶潤嗓,使了個眼神,讓四周侍奉的太監宮女們全部下去。隨即急忙插嘴溫言勸道:
“太子爺,您快別倔了。皇上這幾日身子剛有好轉,這…唉……”
老皇帝推開於禮,勉力撐起身子,順了順氣,道:
“孽障,這十多年來,你讀的聖賢書,學的治國道,全都落到狗身上了嗎?”他搖頭罵道,眼中失望透頂。
“兒臣知道,身爲一國太子,東宮之主,自是不能做這種無法無天,任意妄爲之事。兒臣的妻子,父皇怕是也早有安排。如今做這種事,無異於自掘墳墓。但是,兒臣還是要懇請父皇,兒臣今生非她不可。”
“你!……”老皇帝被氣得胃疼,“朕這麼多年來,做了這麼多事,爲的是什麼?這朝堂,這天下,所有的都是你的,你…你說你…你母親死得早,你是她唯一的血脈,朕這麼多年來爲了護住你,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你瞧瞧你的兄弟們,一個個腰板硬直,爲什麼?因爲他們的母親都是那些貴族名門塞給朕的,外戚勢力龐大,朕與他們周旋了一輩子,心力交瘁。如今好不容易護住了你太子的身份,只等皇位傳承這最後一遭,你偏要在這節骨眼上做這種事嗎?”
“父皇…”她咬牙,不知該如何回答皇帝纔好。原本以爲父皇會大罵自己一頓,卻沒想到罵是罵了,但來得快走得也快,她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
“你啊,真的是和朕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但是朕比你幸運,你的母親好歹是前朝名臣之後,朕愛她,娶她,她本也就是皇后之選,無人反對。少年夫妻,百般恩愛。可你這孩子…竟然選了個青樓女子,你讓朕…如何與你周全?朕這輩子做了很多對不起你母親的事情,坐在這皇位上久了,最後總想保全些什麼。這些日子,朕總是夢見你母親,朕知道自己日子不長了,就要去見她。所以在見她之前,朕得把她唯一的牽掛安排好,不能餓着冷着,不能受人欺辱,不能遭人唾棄,孩子…你說是嗎?”
“父皇…”她眼淚猛地涌了出來,這麼多年,她只以爲自己與父皇漸行漸遠,卻沒想到父皇如此深沉的愛一直包裹着自己。
沉默在大殿內蔓延,她無聲流淚,一面是心愛之人,一面是生身父親,她實在難以抉擇,一時間痛苦無比。
那晚,她與這輩子的摯愛相識,並迅速墜入愛戀之中。她花名紅婁兒,本名不詳,本也是孤苦女子,被販入青樓。只知道她姓婁,又性喜赤紅之色,於是在姓前綴個“紅“字,喚作“紅婁兒”。
她非是京城本地人,生於江南長於江南,乃是江南最著名的青樓的頭牌姑娘,今次是被自家老闆送來參與“天下第一花魁”的角逐的,她才華橫溢,不只是琴棋書畫,舞蹈技藝更是超絕,雖然尚未破身,卻與那些個賣藝不賣身的清倌們做派全然不同,一舉手一投足,媚骨天生,絕代芳華,直撓到所有男人心底。這最後的“天下第一花魁”名號,也確實被她收入囊中。
自己雖說乃是當朝太子,權勢極大,但要做她的入幕之賓,也必然要過五關斬六將。本來她今次奪得“天下第一花魁”名號之後,當晚直接就是她的破身之夜,有誰能有幸成爲天下第一花魁的破身人,幾乎讓京城所有達官貴人、紈絝公子們血脈僨張。但天下第一花魁的入幕之賓可不是那麼好當的,首選入場要繳納的昂貴入場費就將大部分男子擋在了門外,接下來還有琴棋書畫的各種考驗,這還不只是勝利就行,還要得人家姑娘的芳心。最後由姑娘挑選出最心儀之人,才能成爲所有男人羨慕嫉妒恨的幸運兒。
她本就微服出行,又是到了這樣的場所,所以一直未曾表明自己的身份。因此這一路,她都是靠着自己的本事一路殺上去的。當時現場所有男人都被她殺得人仰馬翻,橫眉冷對的模樣嚇得那些紈絝公子屁滾尿流,不知道還以爲她馬上就要拔劍殺人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人家姑娘早就對她青眼相看,情愫暗生了,她自不必那麼緊張,也能順利成爲入幕之賓。
最後她被紅婁兒親點的時候,雖是意料之中,卻也是這輩子第一次品嚐的欣喜至極的感覺。那一夜,她花費整整兩個時辰,斬掉京城所有青年才俊,成爲了天下第一花魁的入幕之賓。那一夜,所有人都以爲她必然享受到了極樂溫柔鄉,但實際上,她與紅婁兒幾乎是大眼瞪小眼地互望了一晚上。最後她居然頭腦一熱,直接將自己女兒身的最大秘密告訴了紅婁兒。
那個時候她分明看到了紅婁兒眼底的無措,她心中受傷,但身爲皇子的驕傲讓她又不願就此逃走。於是留下一句:“姑娘若還願與在下相見,便於三日後卯時差人送信到崇德門,在下收到信,自會前來相見。”然後便落荒而逃。
沒想到三日後,她真的收到了紅婁兒的信,信中字裡行間全是對自己的思念。她心頭火熱無比,忙不迭地再次換裝出宮,趕去她暫時落腳的宅院相見。這這宅院本就是她老闆在京城的房產,今次給她住了,免去了她寄宿別家青樓的尷尬,卻也方便了她與紅婁兒相會。再次相見後,二人打開了話匣子,促膝長談,一聊就是一夜,到了凌晨,她便回宮準備上朝。每日下午,她又會溜出宮中,再次與她相會。
紅婁兒從來也不問她身份,只知道她編造出的假名。大楚皇室皇姓洛,洛姓敏感,她直接取國號爲姓,加上自己的字,編了個楚紫越的名字。紅婁兒對她的稱呼,從最開始的“楚公子”,漸漸變作了如今的“紫越”,讓她欣喜非常。她心中對紅婁兒的愛意越發深刻,已到了無時無刻不想念的地步,上朝的時候時常開小差,想起晚上和她相會時的場景,不免還會傻笑,鬧得站在她對面的驪王着實莫名其妙,心道這皇侄爲何總是望着自己傻笑?
與此同時,皇太子流連青樓,情陷天下第一花魁的傳聞也開始傳得沸沸揚揚。初時大家還不以爲意,皇太子是何等人物,從不出宮一步的人怎會和青樓女子相識?但之後流言傳得越發厲害,竟還有不少有頭有臉的人出來作證,並指出如今紅婁兒居住的宅院,正是二人每晚相會之所,經多人調查考證後,竟是坐實這一傳聞。
紫越心中清楚,爲了不讓紅婁兒再被滋擾,她不再現身宅院,只是暗中派了人手守護紅婁兒。而聰慧如紅婁兒,也漸漸猜到了她的身份,心中憂愁更勝。
如今的紅婁兒已經在京逗留了兩月有餘,她所在青樓的老闆似乎是聽到了風聲,心中害怕,親自趕到了京城,要把她強行帶回去。暗中保護紅婁兒的侍衛現身阻攔,卻和青樓老闆打了起來,青樓老闆氣不過,直接大鬧起來,惹得無數人圍觀。侍衛急忙來向她報告,她急切之下迅速換了一身衣服,卻忘了換掉太子冠,直接出了宮趕到宅院處,卻沒想到被前來處理事端的京府尹大人抓了個正着。這位京府尹大人那日不知怎麼的,突然就親自帶了人巡邏,然後正巧就撞到了這事端。實際上按照當時侍衛們的稟告,情況尚且在可控範圍之內,並未鬧大,但這府尹大人不知從哪裡冒出,大嗓門一喊,一下子便糾纏不清了。
而自己一趕到,尚未來得及避開,就立刻被京府尹安排在四周的眼線發現,這位府尹大人便立刻三拜九叩,直接把她太子爺的身份揭穿了。再加上她頭上那尊顯眼無比,百姓皆知的太子冠,當時呼啦啦就跪了一地的人。唯獨紅婁兒站在遠處,與她間隔着人海,彷彿間隔着整個世界。
當日,全京城都知道了太子爺情陷青樓女一事,後半夜時,有人尋釁滋事,說太子爺沉迷美色,紅婁兒乃是禍國妖女,激憤之下竟然防火燒院,若不是撲救及時,差點釀成大禍。自古縱火乃是重罪,縱火犯倒是被處理了,但是紅婁兒在京城是決計呆不下去了。她本也是烈性女子,知道楚紫越太子爺的身份後,曾經留下這樣一句話:“若你這一生無法只娶奴家一人,奴家亦無法與她人分享愛人,自會離去,放你我一條生路。只奴家這輩子都會記得曾有個楚紫越讓我如此深愛。”
楚紫越知道她去意已決,這一別不知何年才能相見,或許是再也無法相見,不由得焦急萬分。恰逢皇帝尋她談話,她直接就懇請父皇準了她與紅婁兒的婚事,甚至說出了今生除了她不會再娶別人的話,把老皇帝氣得七竅生煙。
然而,現在的她如何能有方纔那種決然之勢,在她肩上的擔子,她的責任,她不能撂挑子不幹,不能不管不顧就此逃走。這樣不僅她自己會看不起自己,怕是紅婁兒也會看不起她。經過一天一夜痛苦掙扎,她幾乎是咬牙泣血寫下一封書信,命人帶給紅婁兒。
信上並未多說什麼,甚至連一句承諾都沒有,唯一蒼白的一句表白是她不會忘記紅婁兒,並給了她許多金銀,讓她能夠自贖,並富裕地度過餘生。
前來送信的兩個小太監,辛辛苦苦扛着一箱子的金銀來到紅婁兒暫時下榻的客棧,見到紅婁兒一身紅衣俏立於房中,默默讀完了那封信,隨後她提出了一個讓人吃驚無比的要求:她要進宮,要與小太監中的其中一位替換,混進宮中。
這如何能答應,兩位公公自然一開始不答應的,但這紅婁兒有特別的魅力,最後兩位公公居然不自覺地應了。紅婁兒就這樣混入了那深牆之中,在另外一位公公的帶領下,找到了東宮之中的楚紫越。
驚喜,痛苦,纏綿,她說:“你不要奴家了,奴家就當我的楚紫越死了,今晚,我把自己獻給她,彌補我們未能完成的入幕之夜。過了今晚,我的紫越死去,留在這世上是與奴家素不相識的太子爺洛樾。”
她帶來了助興的迷香,二人竭力糾纏,痛苦與愉悅並存,絕望與快感將她們吞沒。精疲力竭,她因着迷香陷入沉睡,而紅婁兒卻因着提前服下藥丸抵抗住了迷香,趁她昏睡,離開了皇宮。最後在她面頰留下的紅色脣印,彷彿振翅飛越宮牆的紅色蝴蝶。
等她再度醒來,她知道自己已失去了這輩子的摯愛。巨大的打擊使她形同走屍,日日夜夜以酒澆愁,原本機警聰慧、善於佈陣謀劃的她竟然未能注意,自己已經陷入了皇權爭奪最深的陰謀漩渦之中。
紅婁兒離去半月之後,三十二名老臣聯合上疏彈劾太子沉迷酒色,不務正業,誤國誤民,難當太子大任,難負社稷江山。老皇帝強力彈壓,她自己也知道厲害,勉力打起精神應對,可因爲心傷尚未褪去,行動多有錯漏,被人抓到無數把柄,連續彈劾,太子之位岌岌可危。老皇帝病情漸漸惡化,日日被那些貴族朝臣逼迫廢太子,即將支撐不住。
老皇帝支撐了三個月,終於迎來了大限之日。雖說在最後的三個月內,他拼命維護住了紫越的太子之位,然原本穩妥交接的江山,如今卻搖搖欲墜,最關鍵的兵權動搖,太子手中的砝碼越來越輕,老皇帝在一片擔憂和懊惱之中撒手西歸,再次給了紫越一記沉重的打擊。
皇帝已死,遺詔因爲“意外”被毀,卻又莫名多出一封廢太子詔書,立三皇子爲太子。本來最大的兵權在先帝親弟弟驪王手中,是助太子登位的最大助力,也是紫越最後的指望。但是最近驪王行動反常,閉門不出,誰也不見,不知他究竟是何態度,一時間皇儲之位成爲無頭懸案。
國不可一日無君,三皇子當先發難,尚在國喪之期內,就調動大量禁衛軍,大舉廢太子書和一封僞造的遺詔,要直接坐上皇座。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六皇子與九皇子卻分別舉兵直逼京城,這些軍隊竟然都是驪王手裡的兵。待紫越秘密潛入驪王府後,發現驪王居然早被人毒殺,但爲了暫時震懾朝野,讓皇侄能有喘息之期,竟是秘而不發。夢華傷心欲絕,見到她時竟是怒火攻心,太子哥哥是害死父王的罪魁禍首,父王爲了她,死了後也不能發喪,屍體竟是爛在王府裡。她氣怒之下,直接上前拽住她衣襟扭打,紫越連遭打擊竟是要麻木,任她扯破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了裹胸布,竟是暴露了女子的身份。
夢華震驚,她落荒而逃。
三日後,三皇子與六皇子在皇城決戰,三皇子兵敗被殺,六皇子尚未坐上寶座,卻被九皇子半路攔截,她這個廢太子打起精神,組織起驪王手下的殘兵,要奪回父皇花費幾十年留下的心血,以贖自己不孝之罪,已報皇叔被害之仇。然而她沒有想到,女太子的身份居然會被夢華傳了出去,天下都知道了她女人的身份,罪魁禍首的夢華居然懸樑自盡。六皇子與九皇子仿若被打了一劑強心針,而她則再也無法仰仗所謂的名正言順去登上皇位。再加上自己手中的殘兵因爲得知自己女子身份,分分散去,她被六皇子和九皇子派兵追殺,帶着驪王年幼的兒子一路西逃。六皇子與九皇子大戰,最終九皇子奪得了皇位,手刃六皇子。
大約是覺得一個女人無所作爲,九皇子登臨皇位後,派兵搜尋了她一陣,最後居然也不再搜索了,安心坐他的皇位。
她一路西逃,吃盡苦頭,痛定思痛後,開始慢慢地積蓄力量,希望有朝一日能組織起力量奪回失去的江山,讓父皇九泉之下能安心。本以爲自己這一生或許就會在這樣的顛沛流離之中度過,心中卻還忘不了那火紅的身影,改名換姓,她開始在江南和西南一帶積蓄力量。憑藉自己的聰明才智,很快形成了一個以商幫外稱的龐大組織。
整整五年,她在尋找她之中度過,她沒能想到,有一天竟然會與她以此種方式再次相見。她是紫龍商幫的主人,她是紅雲商會的主人,二人再次相見,竟是在生意談判桌上。
當年紅婁兒離開了京城,也沒有拿那一大堆金銀去贖自己,反倒是直接大膽逃走了,她知道青樓老闆不可能放自己走,身上只帶了最少限度的銀兩。顛沛流離地到了最西南的地區,躲入大山之中,在一個個寨落間倒賣物資,從小買賣一點點做起。她聰慧非常,眼光卓絕,手段非常,竟是在三年之內將生意做大,她名下的飯莊、錢莊、首飾店遍佈西南,三年後走出大山,她才終於知道天下大變,她那心愛之人已然真的成爲了“死人”。
她不信邪,花費兩年時間苦苦尋找,終於紫龍商幫傳入她耳中。她直覺覺得這商幫不簡單,或許能找到她的線索。沒想到,真的讓她猜着了。
苦命鴛鴦再相逢,當年純粹的感情已經變了,但是相愛的心卻未變。紫龍與紅雲合併,整個南方商業納入二者口袋之中。紅婁兒知道她的理想,無條件支持她開始練兵。又三年,商界恐怖的龐然大物已然危及到了國家財政,就連軍餉都有一大半被控制。
義軍於各個城池起兵,不危害百姓,只逼迫軍隊官府,僵持兩年上下,紫越紅婁兒打入京城,逼得皇帝讓位,當年尚且年幼的驪王世子,如今已然長大,被送上了皇位。勵精圖治,成爲一代中興之主。
整整十年,顛沛流離地十年,痛苦掙扎的十年,痛定思痛的十年,白手起家的十年,轟轟烈烈的十年。皇位,讓給了驪王世子,她與紅婁兒成爲了傳奇。攜手隱居,淡泊出世,鶴伴仙侶,相攜到老。竟是在同一天一同攜手西歸。
“第一世,家國情緣難兩全,完成。”
臨終之時,二人似乎隱約聽見了一個宏大渺遠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