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凌晨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實際上雪狼妹妹有些記不大清了。她自從認識玄司以來,從來沒見過她那樣的憤怒可怕的狀態。自己不過下意識地想拉住她,讓她不要去盲目下山尋找趙姜屍首,結果居然被一股不知從哪來的可怕力量掀翻好幾米遠,重重撞在了冰牆之上。冰牆破碎砸將下來,將雪狼妹妹掩埋。透過凌亂的冰晶,留在雪狼妹妹腦海裡最後的景象,是玄司周身凝聚着絲絲縷縷的黑色霧氣,默默捏着雙拳站在破碎的冰牆前。那些黑色的霧氣是魔氣,雪狼妹妹絕不會看錯。
等她再次醒來,卻發現自己好端端躺在牀上,身上還蓋着被子。她大喊着玄司的名字,從牀上下來,衝出房間四下尋找,然而冰宮之中只有她一個人,雪狼王和冰兒都還沒回來,玄司也不見人影。而且,除卻冰庫中那一地破碎的冰晶和破了一個大洞的冰牆之外,整座冰宮幾乎坍塌了一大半,大量雪狼妹妹當年一錘一鑿慢慢雕鑿出來的宮殿樓閣,全部倒塌,看起來像是玄司發狂時砸毀的。但是,一家人平時起居用的幾個房間,卻還完好無損,且自己居然從冰庫中被移到了牀榻上。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看,玄司的行爲都很矛盾,她既然發狂破壞冰宮,又怎麼會還在意雪狼妹妹的安危,甚至細心地把她抱到牀上,蓋好被子?
雖然腦海中有這些疑問,但雪狼妹妹此刻的複雜難平的心情卻使得她腦子裡一片混亂,難以靜心思考。委屈難過驚疑,乃至於恐懼無助,還有錐心刺骨的傷悲,讓她快要瘋了。
她跌跌撞撞地飛出天山,盲目地在冰原中奔跑,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是要去找玄司,還是隻是想以此來發泄,大腦已經無法運轉,她完全是在憑着本能支配身軀。
她走了,她不會回來了,自己永遠失去她了。儘管雪狼妹妹拼命不讓自己這樣去想,但是這些念頭卻不可抑制地生根發芽,生生撕扯她的心。她甚至沒能注意到冰原上最脆弱危險的冰層,竟然一腳踏空,落入了冰窟。底下是寒徹刺骨的不凍水,她不像雪狼王那般擁有陽之力量,雖然她不懼寒冷,但落入這樣的寒水中,依舊會大傷元氣。
她甚至自暴自棄,有那麼一瞬,竟然想着就這麼沉沒下去吧,沒了她,也沒什麼生趣了,自己曾經苦等兩千年好不容易把她盼回來,然而如今又一次失去了她,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等到了,她真的好累了,不想再等了。
然而或許是上天不允許她就此輕生,她被寒水中的魚羣救起,托出了冰窟。雪狼妹妹落水的地方實際上是一片從天山上流下的極寒不凍水所形成的湖。這片湖水錶面結了一層薄冰,但底下是不結冰的,裡面生活的魚羣,都是天山上雪狼王放養的寒水魚羣,很熟悉雪狼王和雪狼妹妹的氣息。雪狼王每日修煉,都會浸泡在不凍水中,忍受寒冷,壓抑自己的力量,打磨炎陽之力。魚羣就在她身邊遊蕩,吸收她的力量,因而通靈。而雪狼妹妹每日都會負責餵養這些魚羣,因而這些魚實際上都識得雪狼妹妹的氣息。
後來,她被距離天山最近的一處村落裡的漁夫救起,冰原上的漁夫經常會來天山附近鑿冰網魚,沒想到這回卻看到一個渾身溼透,服裝怪異的銀髮美女躺倒在冰層之上。這羣高鼻子藍眼睛,強壯得像是熊一樣的俄國漁夫們都詫異不已。有人認出女人身上的衣服是南面大清國的傳統服裝,只是這天寒地凍的,大清國的女人爲何會到沙皇俄國這極北苦寒之地來?
總之,雪狼妹妹最終是被救起了,之後一直呆在村落裡養病。直到雪狼王帶着冰兒迴歸,看到天山冰宮內的慘象,急忙用她大面積的空間之力搜索追蹤,這才找到她,將她接回。
玄司就此失蹤了,無論雪狼王之後怎麼去尋找,都無法發現她的蹤跡。哪怕發動了整個雪跡,依舊無果。雪狼妹妹從此以後一蹶不振,做什麼事情都意興闌珊,每日把自己關在房內,大多數時候都在發呆。玄司的名字成了禁語,決不能在她面前提起。她曾說,她恨玄司,永遠也不會原諒她。然而雪狼王知道,她已經愛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雪狼王花了很大的力氣去調查趙姜屍首被盜的事情,然而這件事卻像是衣服上莫名多出的線頭,想要去扯着尋找源頭,可卻發現就此斷了。盜屍人之後從未出現過,也並未對雪跡和雪狼王等人做出任何不利的事情,彷彿盜屍只是和她們開了個玩笑。
原本謠姬就始終未曾尋到,這下又多出了一個玄司需要尋找。雪狼王只覺得她這一生命途多舛,或許“尋人”就是她命中的劫難。如今她的妹妹和她自己一樣,遭到了近乎相同的境遇。同樣是愛人失蹤,就此尋尋覓覓,苦苦等待,不知何時是個盡頭。
就這樣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日子似乎在無謂中度過,她們不知道自己活着是爲了什麼,了無滋味,卻只是爲了那微薄的希望,依舊在苦苦堅守。一年,五年,十年,百年,又將近三百年的時光就此溜走。她們度過了清末的列強侵略,被工業革命的滾滾車輪推着向前走,度過了軍閥割據的戰亂時期,度過了八年抗戰的全國烽火,度過了內戰大爆發的動盪,見證了新中國的成立,見證了全新的政權冉冉升起,見證了饑荒大鍊鋼鐵和共產萬歲。直到四十多年前那場荒唐的運動發起,無數古老的文化瑰寶就此被毀,彷彿抹去了古人的存在,作爲活過每一個時代的見證者,雪狼王忽然覺得有些累了。疲累於每一代人類都在重複着的愚昧行爲,也疲累於漫長生命中的失而不復得。
熬過了那場運動,這個古老的國度終於迎來了高速大發展的時期。到了這個時候,她們又再次不得不被時代推搡着繼續向前走。人類在探索這個宇宙的深層規律,每揭開一層,他們就能生活得更好。然而這對大妖們來說,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她們是這些宇宙規律的運用者,儘管她們並不知道原理,她們依舊能夠運用,這是天賦,大部分是人類辦不到的。但是雪狼王卻發現,自己似乎終於對人世間產生了一點興趣,人類的科學很有意思,她找到了打發時間的東西。於是她從1979年開始,花費了整整五年的時間,在世界各地的大學內遊學,利用自己的能力在各類課堂上旁聽。
爲了更加方便地融入社會,她給自己起了一個名字,用愛人的本源力量作爲首字,以自己的本源力量作爲第二字,組合成“雪陽”之名。此名在人界妖界通用,所有妖族都知道雪狼王叫做雪陽,但不會有妖族敢於直呼此名。而人族知道雪陽存在的驅魔師們,出於尊敬,一般也不會直呼此名。雪狼王隱匿身份時,多半使用“薛陽”一名。而她的妹妹也隨了她的名字,起了一個叫做“雪月”的名字,因着她輩分極高,大部分妖族都稱呼她“雪月姑姑”。
1984年,剛剛從國外遊學歸來的雪陽尚未坐熱板凳,就見到滿臉忐忑的白鶴與子鵬前來求見。詢問他們發生何事了,他們吞吞吐吐,最後不得不告訴雪陽,姑蘇東山上的那片湖因爲修建環山公路,被填埋了…
雪陽只覺得腦海裡“嗡”的一下,急急忙忙瞬移到東山之上,看到的卻是塵土飛揚的工地,景色全然變樣,許多樹木被砍伐或移植,大袋大袋的混凝土堆積成山。那片湖,如今只剩下一片淤泥,等待着被壓土機推平,鋪上瀝青,壓上路標。
雪陽雙腿一軟,木然跪在那片淤泥旁。不知跪了多久,白鶴和子鵬早已經趕來了,見主公如此失魂落魄,他們只能默然陪立在後。這件事,他們無能爲力,如今的人類社會,早就不允許妖族隨意插手干涉。儘管雪跡在政壇上有一定的影響力,經濟上也很強大,但他們依舊不能影響東山公路的修建。這本就是城市發展最重要的一環,是整個姑蘇百姓強烈期盼建成的道路設施,雪跡如何能因爲一己之私就阻礙東山公路的建設?何況,主公雖然十分看重這片湖,認爲這是主母一定會迴歸的地方,但大妖們心裡都清楚,這不過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湖,除了當年雪神弓曾在此迴歸之外,再無特殊之處。這麼多年下來了,這片湖也因着地形地貌的改變不斷乾涸縮小,即便人類不去填埋,過不多久,它也會自己消失。
其實子鵬和白鶴很早就接到了道路建設的消息,他們若真想阻止,也是能行的,只不過需要付出不少代價。但是因着雪跡有嚴令,妖族不得干涉人類社會。他們十分猶豫,不知該不該通知尚在國外的主公。因此還曾經召集過衆大妖商討開會。最後這個不通知主公,任由人類填湖造路的方案,是諸位大妖一致投票的結果。大妖們幾乎一致認爲,主公早該走出來了,那片湖填了也好,至少能讓主公絕了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怒不責衆,這件事大家一起擔着,不怕事後主公怪罪。
他們明白,恐怕那畫中人,是根本不會回來了,那畫中人在每一位大妖的宅邸內幾乎已經掛了千年之久,他們這些外人每每看着都唏噓難過,何況主公的感受?大妖們不希望再看主公這般下去了。
但是如今當白鶴子鵬看到主公這般模樣,他們突然感到後悔了。就讓主公有個念想又如何了,總比毫無念想的好。可現在已經遲了,湖都被填了,就算再挖開造一個,也不是原來那片湖了。這也是這麼多年,眼見着湖水乾涸,主公也未曾去補救的緣故。
白鶴和子鵬陪着主公在工地旁,用他們的能力,使得人類迴避,不會發現他們。從中午時分一直到傍晚夕陽西下,大日已然落山,天際陰黑了下來,雪陽依舊跪在原地,一動不動。
“主公…天黑了,我們回去吧…”白鶴實在不忍,出言道。
雪陽沒有回答,擡頭看着天空,忽然笑道:
“呵呵呵,是啊,天黑了…天黑了…”她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子鵬急忙去扶,卻被她揮手拒絕。
她撐着膝蓋,低着頭望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麼。忽的,她發怒似的一掌拍向一旁的樹木,將一顆大樹攔腰拍斷。
“主公”子鵬和白鶴嚇了一跳。
大樹轟然倒塌的巨響驚動了工地上的工人們,許多人正向這裡趕來。子鵬和白鶴急忙道:
“主公,我們快走吧,人類來了。”
可雪陽卻彷彿沒聽見一般,只是蹲在倒塌的樹幹旁,用手指摩挲着樹幹,她是那麼用力,以至於手指顫抖,指尖都發白了。可樹皮卻並未剝落,完好無損。
就在第一個人即將趕到現場,子鵬和白鶴準備動手驅趕時,雪陽終於站起身來,她不急不緩地使了個空間隔絕法術,帶着子鵬和白鶴在工人們的面前慢慢離開。子鵬和白鶴鬆了口氣,心裡五味雜陳,看着主公默然挺拔的背影,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身後,工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着,不知這大樹爲何會莫名倒塌。其中一個工人忽的驚呼道:
“誒,你們來看啊,這樹幹上有字,好像是才寫上去的。”說着摸了摸已經化作齏粉撲簌簌掉落下來的樹皮,露出了幾個清晰的漢隸大字,入木三分。衆人好奇地圍上去,其中一人念道:
“式微,式微,胡不歸?”他頓了頓,道:“什麼意思?”
“你問我,我去問誰?”
天式微,胡不歸?
可知流年難去追。
滄海桑田終不復,
絲縷羈絆盡斷毀,
式微,式微,胡不歸?
……
2014年年末,淞滬,紅嬛旗下一家酒吧內,迎來了一大批客人。他們都是來自姑蘇各大醫院的醫生,前來淞滬參加一個醫學座談。晚間,一大幫子醫生進了酒吧聚會,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後門外,紅狐急匆匆地跟着自家一個姐妹向着前廳趕去,一邊疾走,一邊問道:
“你看清楚了嗎?”
“姐姐,我不會看錯的,那畫中人就在咱們酒吧裡,我十分確定。且那人與從前幾次認錯的人完全不同,真的長得一模一樣連那種氣質都很像。”這位狐族姐妹顯然也經過了反覆的確認,這才通知了紅狐。
“好,等我看過了,確認了才能去通知主公。主公因爲東山湖被填一事傷透了心,入天山一閉關就是三十年未歸。這回,我們不能再刺激她了。”
她們穿過熱鬧的舞池,在隆隆的噪音中,昏暗的燈光下,紅狐終於看到了那個人。
“是她真的是她”紅狐震驚無比,容貌氣質氣息,雖然有變化,可依舊給她萬分熟悉懷念的感覺。她過了好久才定了定神,連忙道:
“暗中盯住她了,我親自去通知主公”
然而等雪陽接報,她卻不再那麼急切地趕去了。千年來不知多少次錯認,使得她早已不敢再去相信。但是紅狐那確鑿不疑的口氣,卻又讓她升起了幾分希望。她懷着忐忑的心情,向南方趕去。等她到達淞滬時,那人已經離開回姑蘇了。
她又按照雪跡給的線報,追去了姑蘇。
她至今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冬日陽光晴好的下午,她尋了千年,等了千年的人,就坐在盛江綜合醫院內小花園的長椅上,捧着一杯咖啡,默默地低頭玩着手機。烏髮垂下,被她用青蔥玉指挽在了耳後,露出秀麗絕美的側臉。雪陽隱了身,就站在她身前,低頭看着她。心中的悸動無法言說,好像一眼萬年,回到了剛剛愛上她的時候,一顆心砰砰亂跳。但她卻不敢現身打擾她,生怕她會害怕,會再次從她手中溜走。
她或許不記得自己了,但自己能認定就是她,那種熟悉到刻入骨髓的氣息,就在她的身上瀰漫。那讓她懷念了不知多久的冷香,如今又開始縈繞在她的鼻尖。她真的好想哭,可卻發現自己並未流淚,只是在笑。
她坐在了那人身旁,含着笑容看着她玩手機,看了很久,安安靜靜的。後來她忍不住伸出手虛抱住她的肩膀,湊近她耳畔呢喃:
“謠兒,歡迎回來。”
那人似乎感應到了什麼,扭過頭來疑惑地看着身旁,她不知道,與她隔着一層薄薄的空間,有着一個看不見的人,一個尋了她千年,等了她千年的人,此刻正爲她喜極而泣。
……
“陸醫生,有人找你。”
“找我?有病例嗎?”
“那人說不是來看病的,就是來找你的。”
奇怪,真是奇怪。
“那人長得真好看,是我這輩子見過的長得最好看的人,沒有之一……”
“是男的?”
“不是男的,是女的。”
女的?瘋了吧。
“不知你找我什麼事?”
“謠兒,孤尋你好久了”
好久了,真的好久了。
阿狼,我回來了,讓你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