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王府差不多算是翻天覆地,可青蒼城倒是沒有如何大動干戈,對城內流民而言,也就是多了些幾百顆亮閃閃的光頭,消息靈通一些的,知曉有一支八百人的騎隊星夜入城,戊守龍王府,這支精銳騎軍一律白馬白甲外帶佩刀攜弩,氣勢雄壯。北涼掌控青蒼已經是既定事實,既然沒有屠城,反而不斷有物資涌入城中,許多平日裡有價無市的稀罕物件,一夜之間就在青蒼雨後春筍扎堆冒頭,大多數流民也就順水推舟地得過且過,也不是沒有出城逃難的百姓,不過門禁寬鬆,沒有任何阻攔,過了些日子,這些有點家底的青蒼權貴默默冷眼旁觀,見城內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又悻悻然返回城中。青蒼除了城門擺鍋送粥,還在大街小巷張貼榜文告示,一個姓陳的北涼年輕士子暫任青蒼城牧,龍王府搖身一變,成了新州牧的官邸,北涼不再對青蒼禁運鹽鐵,而且城牧大人開始着手製定戶牒,聽說只要是通過審查的青蒼百姓,將被准許進入北涼道三州最富饒的陵州做生意,有心人都咂摸出了春雨潤物細無聲的感覺,自然是有人悲有人喜,不過這輩子都沒機會再穿上龍袍的周浚臣反正是很欣喜,北涼王做事就是爽利,北涼都護褚祿山以及經略使李功德兩人手批的官文已經下達整個陵州,他若非還要幫着陳城牧收拾青蒼城的爛攤子,原本都可以拖家帶口趕赴陵州糧倉的黃楠郡擔任郡守,這個郡守可是實打實的肥缺,上任主官宋巖如今貴爲陵州別駕,分明是一塊升官發財的風水寶地,周浚臣這棵牆頭草有點很好,只要不需要他賣命,之外給了他十分好處,他就能出十分力,半點不含糊,這半旬在城內給人生地不熟的陳城牧鞍前馬後,那叫一個任勞任怨鞠躬盡瘁,原本一個可以君王日日不早朝的土皇帝,這些日子裡就沒有睡過幾個飽覺,轉眼間成爲後孃養的青蒼親兵既有怨氣也有驚懼,夾在新主和舊部兩頭中間的周浚臣,真是又當媒婆又當新婦,上火得滿嘴冒泡,不過儼然以郡守大人自居的周浚臣精氣神不錯,有了盼頭的人物,多半是如此,再短視眼淺,只要讓他看得見前途,就不怕累。
夜幕將落未落,趕在在門禁之前,一名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一隊白馬輕騎的護送下,單獨走上破敗不堪的城北圍牆,看到束髮成武當黃庭道冠樣式的傢伙就蹲在城頭上,腰懸雙刀,遠眺北方,書生順着刀客的視線往北望去,北莽姑塞州,去年那場一邊倒的戰事,看似是北涼鐵騎出人意料的大獲全勝,可書生心知肚明,只是把北莽打痛了,遠遠沒有讓其傷筋動骨,總體上說是利弊參半,好處在於姑塞州被碾壓得千瘡百孔,烽燧和驛路十去八九,一時間很難讓大股騎軍揮師南下,壞處則是打醒了北莽,南朝幾位軍功顯赫的大將軍會在肚子裡開始重新衡量涼莽雙方的武備戰力,下一次戰事全面拉開帷幕,北涼就再難如此輕輕鬆鬆,以勢如破竹之勢長驅北上。新任青蒼城牧的年輕人走上前,輕聲道:“見過北涼王。”
徐鳳年轉頭笑道:“錫亮來了啊,這半旬見你實在是忙得焦頭爛額,都沒好意思找你喝酒。”
陳錫亮笑了笑,沒有如何附和,這恐怕也是他跟徐北枳不同的地方,後者跟世子殿下相處也好,還是跟新涼王待在一起,從來都是該譏諷的譏諷該白眼的白眼,從沒有寄人籬下的悟性,陳錫亮則不同,一直謹守本分,當時徐陳兩位世子殿下的心腹幕僚“分道揚鑣”,徐北枳外放龍晴郡,陳錫亮則在清涼山王府深居簡出,住到了聽潮閣頂樓的偏屋,遍覽羣書,所捧書籍,都是李義山遺留下的藏書和筆札。如今北涼的治軍方略,尤其是重新劃分武臣官職,以及按照地理佈置下十四位未來北涼最爲炙手可熱的實權校尉,便是出自陳錫亮的手筆,只不過陳錫亮出閣之後被授予全權處置漕糧入涼跟鹽鐵官營兩事,都不盡人意,前者是離陽朝廷門下省主官坦坦翁桓溫親自出面支招,刻意刁難北涼,陳錫亮輸得並不冤枉,可之後在幽州,即便可以“使喚”手握幽州軍權的皇甫秤,仍是被勢力盤根交錯的“吃鹽”豪橫聯手排擠,至今幾大鹽池的歸屬仍是懸而未決,這讓許多北涼高官都嗤之以鼻,私下很是笑話這個跟北莽世族徐北枳年齡相仿又一同出山的讀書人,丟下一句果然寒門無貴子!然後出師未捷的陳錫亮就被新涼王緊急召回,丟到了鳥不拉屎的流民之地自生自滅,青蒼城牧?比得上陵州隨便一個郡守?這不是明擺着貶謫是什麼?再回頭看看徐北枳,都已是北涼文官僅次於經略使的一州主官了!人比人氣死人啊。
徐鳳年換了個坐姿,把雙腿掛在牆外,雙手輕拍過河卒跟春雷的刀柄,說道:“漕糧那邊已經交付經略使大人親自去跟離陽官油子打交道,至於鹽池公私一事,我知道你的打算,想着文歸文武歸武,給北涼立下新規矩,所以寧願碰牆,也不要皇甫秤插手,一心想要文火慢燉,許久見功,這纔沒有半點後患。其實原本就算你到了青蒼,也可以遙領此事,不過我仍是讓你不再插手,一方面是你可能不知道,北莽已經決意先打西線,硬是要搬走北涼這塊茅坑裡的臭石頭,北涼拖不起,時間耗不起,不是你的策略不好,而是大勢所趨,你的人和輸給了天時,再有就是青蒼之重,對整個北涼來說,重要到了許多北涼將軍都沒有想到的地步。像離陽在幾次吃了大虧的戰事之後,當今天子那會兒被朝野上下罵成了天底下頭一號的敗家子,國庫告竭,前個十年,朝廷在許多名臣巨卿的瞎謀劃下,把整條戰線南移了兩百里,裁撤了許多軍鎮塞堡,這當然不是全錯,甚至確實讓離陽朝廷得以喘口氣,慢慢修生養息,南移的戰線也得以愈發鞏固,但是爲何顧劍棠執意要冒着巨大政治風險,被御史臺以及兵部以外五科給事中扣上窮兵黷武的帽子,也一定要戰線北推?按照顧劍棠的本意,朝廷這條已經吃掉帝國將近一半賦稅的漫長東線,不是集體北上,而是有選擇地恢復十六個雄關軍鎮,只是哪怕有碧眼兒竭力支持,以及顧劍棠得到總領北地軍政的誥命之後,也不過是建成了六座,再後邊,你也清楚,新兵部尚書陳芝豹這麼一個被趙家天子欣賞的寵兒,也只能去跟各有小算盤的滿朝文武們虎口奪食,加上不知如何跟碧眼兒顧劍棠達成一致,明面上退了半步,暗地裡前進了一大步,裁撤掉新東線一些有重疊嫌疑的次要軍鎮,這纔好不容易從朝廷嘴裡在舊東線上恢復了‘六後又三鎮’,陳芝豹離任時,加在一起,不過才讓顧劍棠心目中完美的東線大局完了堪堪過半,這九大吞掉金銀無數的新鎮,它們的用處,不是什麼一口氣就讓北莽鐵騎攔在北邊,而是死守,不要臉不要命的死守,試圖做到跟當初王陽明困守襄樊城一個德行,它們的真正用意,是讓抱有速戰速決心思的北莽,知道硬攻不下,一旦繞道而行,他們的補給線就得受到這些軍鎮精騎的騷擾,不說切斷,最不濟會疲於應付,離陽就算前期落敗,一敗塗地,把整個新東線雙手奉上,任由北莽兵臨城下,一路打到了太安城,那也無妨,只要各地藩王勤王建功,到時候有這九座軍鎮遙相呼應,很有希望讓北莽有來無回。當然,很多人覺得北莽大不了就一口一口吃掉舊東線的新軍鎮,可北莽這些年雖然學到了不少中原的攻城戰術,可骨子裡還是遊掠的性格,真要下馬攻城,死傷代價太大了,贏了一時一地的戰役,就輸了問鼎天下的大局,北莽根本上無非就是一個疆域更大的北涼,同樣耗不起時間的,等到西楚復國失敗,離陽收拾了這幫春秋最後的遺臣賊子,不光是中原財力盡在趙室之手,連民心,都也一併拿全了,那個時候的離陽,纔是真正走到了巔峰。嗯,差不多大致跟八百年前的大秦,勉強有一戰之力了。”
陳錫亮嘴脣緊緊抿起,沒有作聲。
徐鳳年輕笑道:“知道你心裡頭還有怨言,覺着兩手抓兩不誤,不過你說歸說,我不會聽你的。反正我馬上就要離開青蒼,你說什麼我都假裝聽不見,你做完了青蒼城牧,不出意外接下來就要做流州刺史……”
陳錫亮搖頭打斷道:“我這人眼高手低,自知斤兩,治理青蒼事務就已經很吃力,所以我不會當什麼流州刺史,而且北涼王你也說過,青蒼對於北涼戰線至關重要,更別提囊括青蒼的流州了,我就只會動動嘴皮子,打仗更是外行,而且我很怕死人,因我謀劃而流血,只要我沒看見,還算可以心安理得,可親眼見着視線裡的硝煙四起,身邊有人去死,陳錫亮萬萬做不到。”
徐鳳年嘆氣一聲,認定主意,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死犟性子,跟橘子倒是如出一轍。徐鳳年一臉自嘲,微笑道:“不做就不做,我不爲難你,何況我還多了個大魚餌,一州刺史,可是有無數人眼紅的高位。這次整頓北涼軍,北涼道原有三州都讓文官上了位,文人治政,武人統兵,不奢望很快就可以相得益彰,起碼得井水不犯河水,雙方吃相都別太難看,多出這個你不要的刺史,我可以讓給吃了虧的武夫將種,不光是刺史,上上下下都交由他們去佔位置,就當作是安撫一下他們。否則你別看初春校武之後,邊境上一個個安分守己得很,不乏有大量實權人物還在偷偷戳我的脊樑骨,都在那借酒消愁呢,聽說綠蟻酒可是比往年賣得好多了。”
陳錫亮會心一笑,“這個北涼王的確不好當。也是該用流州的一大堆官職去安撫人心了,現在北涼有大舉任用士子爲官的跡象,又是鼓勵士子結社,又是出資創辦各大書院,還讓上陰學宮大先生以及黃裳這些個文壇清流巨擘評點文章,每年從北涼道三州各自評出三篇‘魁文’,幽涼陵奪魁者不論出身寒庶,可以直接躋身流品爲官,最低都是正八品,這簡直足以讓那些自認懷才不遇的飽學之士癲狂了。反觀武官集團這批既得利益者少了錢財進項,當權者失去權柄,何止是心情失落,想必殺人的心都有了吧。北涼王身爲北涼家主,是時候打一棒子給一顆棗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
陳錫亮不再說話。
這兩人,相逢於江南道報國寺那場曲水流觴,徐鳳年錯過了名聲大噪的瞎子陸詡,好歹沒再有錯過這名被李義山稱之爲只需宏闊其格局的江南寒士。
陳錫亮站在牆頭,雙手按在粗糲不平的泥牆上,臉色柔和了許多,輕聲笑道:“當年陳錫亮不過是個癡心妄想要死諡文正的瘋子,卻連報國寺的大門都進不去,別說寺內那些席地而坐的風流雅士,就是在寺外遊蕩的紈絝子弟也能白眼死我,成天都只能用木炭畫龍解悶,哪裡能想到突然有一天,就闊氣得不行了,有人給我當一州刺史,我都不樂意做。這人生際遇啊,真是連我這個瘋子都覺得荒唐,有些時候清晨醒來,很想扇自己兩耳光,只有疼了,才相信不是做夢。這不就正在跟一位手握三十萬鐵騎的彪炳藩王聊着閒話,順帶指點江山?一個滿肚子不合時宜的落魄寒士,都能變成滿腹豪氣的大人物?”
徐鳳年被逗樂,玩笑道:“希望咱倆能有個好聚好散,千萬別有讓你陳錫亮生出遇人不淑這種感慨的那一天。”
陳錫亮點了點頭,雙拳緊握,擱在城牆上,“希望能跟北涼王善始善終。”
徐鳳年打趣道:“我呢,名義上已經有兩個媳婦,不像你,還沒成家,如今又到了青蒼當頭麪人物,大可以天高任鳥飛了。”
陳錫亮一頭霧水,“嗯?”
徐鳳年壞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褲襠。
陳錫亮嘴角抽搐了一下,無言以對。
徐鳳年起身跳下牆頭,拍了拍陳錫亮的肩頭,“江湖好漢都說人死卵朝天,活着的時候,得對得住自己的鳥啊。”
陳錫亮一笑置之,沒有跟隨徐鳳年一起走下城頭,而是難得偷閒地站在原地,藉着餘暉,怔怔出神,北眺黃沙萬里。
陳錫亮作爲地地道道土生土長的江南人士,初來乍到北涼那會兒,很不習慣帝國西北的風土景緻,這裡的暮色總是姍姍來遲,這裡的天空總覺得比南方更高一些,這裡一望無垠的黃沙大漠會置身其中的自己感到渺小,這裡的每一寸土地,曾經都浸透着鮮血,已經那些曾經日夜不停終於慢慢消散的狼煙。往北,是那個被中原描繪成只知茹毛飲血的未開化蠻人,實則是一個以往任何一箇中原王朝都前所未有的勁敵。往東,一直往東,就是太安城,離陽趙室的居所,此時的離陽,君臣和睦,愈發如日中天,以至於喜好讀史的陳錫亮無比確定將來的史書,天子不論是否姓趙,都要被這春秋之後二十年爲折服,後人都要心生嚮往,離陽又一次開國盛世,有着以勤政和寬容著稱於世的一位明君,圍繞在他身邊的名臣系列中,名單上有一大串足以讓後世心顫的重臣名士,張鉅鹿,桓溫,姚白峰,盧道林,顧劍棠,陳芝豹,盧白頡,盧升象,納蘭右慈,趙右齡,殷茂春……更有武帝城的王仙芝,西楚最得意的曹長卿,上陰學宮的齊陽龍,這些人物,一同在春秋廢墟上熠熠生輝,鼎盛氣象,八百年來獨有。
陳錫亮下意識去找尋徐鳳年的身影,比他還要年輕好幾歲的北涼王早已遠去。
這個人。
真的能天高任鳥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