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莽南朝有朝堂,北庭雖有京城,但女帝一年之中有兩季都身處王帳,王帳所在便是中樞所在,那是一座由無數大小帳篷匯聚而成的移動之城。而那位世間最尊貴的老婦人所住帳篷,獨享金色,因此就像一隻匍匐在草原上的巨大金色蜘蛛,與日爭輝。當這頂金色王帳出現在姑塞州,南朝廟堂頓時黯然失色,一干勳貴臣子都聚攏在王帳四周,安靜等待女帝陛下的召見,位尊者更加靠近王帳,比如新任南院大王董卓,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巖,姑塞龍腰兩州的持節令,南朝大將軍柳珪楊元贊,這些在南朝呼風喚雨的大人物,都可以相對毗鄰金帳。今時今日,北莽女帝着急南北羣臣,例行畫灰議事,衆人分別坐在一隻繡墩上,繞出一圈,座位並無高低之分。不過那位白髮蒼蒼卻精神矍鑠的老嫗,仍是如中原帝王那般坐北望南,左手邊是棋劍樂府太平令,右手邊是北莽軍神拓拔菩薩,一文一武,但兩人身邊依次排列下去,則文武混淆,並無出現離陽朝堂上那種文武對峙涇渭分明的光景。
隨着董卓躋身爲南院大王,位置越發靠近慕容女帝,只是仍然間隔着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這樣身份顯赫的貴胄權臣,今天董胖子入帳後便心不在焉,一邊擡頭張望,自顧自扳着粗壯手指頭,數着自己跟皇帝陛下到底還差幾個席位,反正在南朝,他已經是最大的官了,不過北庭兩大皇族姓氏,還是有許多姓耶律或者慕容的老頭子們佔着茅坑不拉屎,哪怕一個個老眼昏花了,都已經挺不直腰桿,還是強撐着參加這場畫灰議事,董卓跟一個笑眯眯的老不死對視上,如果他沒記錯,老頭子是叫耶律虹材,青壯時候還算做過幾樁壯舉,這些年倒是一直沒有動靜,老傢伙對着董卓傻樂呵,董卓百無聊賴,就跟老傢伙對着傻笑,兩人就這麼較勁鬥上了,結果董卓把臉都給笑僵硬了,對面的笑意還是那麼活潑生動,董卓敗下陣來,揉了揉臉頰,朝老頭子伸出大拇指,一臉算你狠的表情。耶律虹材笑意不減,摳了摳鼻屎,老人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董卓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傢伙就是那個身受北莽三朝顧命的不倒翁?聖宗耶律文殊奴臨終時,此老跟六人一同在場受命,席位墊底。神宗逝世時,在場五人,耶律虹材開始排在第三。先帝死時,和大將軍耶律術烈、中原遺民徐淮南、拓拔菩薩、慕容寶鼎四人在場,已經高居第二。
接下來?董卓下意識轉頭看了眼女帝陛下。
衆人圍成的大圈中,鋪有一張布制地圖,涵蓋了離陽京畿南部和廣陵道兩大疆域,在董卓跟那老頭子耶律虹材鬥法的功夫,女帝已經跟數位大將軍討論過了接下來的戰局走勢,都看好西楚短期內的爆發力,但是依舊不認爲西楚可以成事,絕對不可能成功復國,女帝主要跟武將們詢問這個“短期”到底是多短,幾個月還是半年?還是能一鼓作氣僵持到明年秋?然後各種可能性之下,跟文官詢問離陽朝廷的國庫會分別減少幾成。在探討大局期間,西楚有幾名年輕人也傳入北莽女帝耳中,其中尤以謝西陲最多,多達四次,寇江淮緊隨其後,有三次,以至於女帝都給勾起了興致,不過到頭來,也不過是以一句“生對了時候生錯了地方,可惜了”收尾。帳內北莽武將一致認爲,曹長卿主持的東線,跟廣陵王趙毅之戰,依舊會勝出,但接下來關鍵得看離陽趙室收拾殘局的主帥,是飽受掣肘之苦的盧升象,還是臨危受命的兵部尚書盧白頡,甚至有無可能是更北一些的北莽心腹大患,大柱國顧劍棠。在太平令看來,離陽朝廷太過輕視西楚,而且兵部沒有顧劍棠坐鎮,比起二十年前離陽朝廷的運轉速度,簡直就是天壤之別。但是太平令也憂心忡忡,說接下來離陽被西楚打得越疼,日後顧劍棠手中的兵權就越集中和熾盛,長遠來看,勉強算是好壞參半。
董卓沒有摻和到這場異議不多的討論中去,當董胖子看到女帝陛下一擡手後,不光是那羣最不濟都有三品的文官,還有一大幫原本眼高於頂跋扈慣了的武將,可以說幾乎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董卓也收斂了神色,只看到四位妙齡女官擡出另一幅地圖,鋪在原先地圖之上。當那幅詳盡至極的彩繪地圖盡數出現在衆人視野後,董卓看到就連耶律虹材這頭掉光牙齒的老虎也細眯起眼,身體微微前傾,仔細凝視着那張長寬各三丈的地圖。大概是眼力老弱的緣故,老人緩緩站起身,向前走出幾步,北莽上下,唯獨他可以攜帶一名扈從入帳參與議事,當時耶律虹材身後的那名侍從試圖攙扶,被老人擺手拒絕。
隨着耶律虹材鄭重其事地起身,絕大多數北莽權貴都不敢再坐着,而是跟着老人一起離開繡墩子。
那是一幅莽涼形勢大圖!
原先還有寥寥數人不曾站起身,直到慕容女帝站起來,他們才隨之起身,老婦人臉上沒有先前那份淡看風雲的閒適,沉聲道:“朕知道哪怕到現在,還是有人想要先打東線,認爲只要吃掉那條在顧劍棠手上尚未完全成型的東線,就可以長驅南下,一舉佔據離陽王朝的太安城,覺得這纔是一勞永逸的明智之舉。”
此言一出,王帳內頓時氣氛凝重,有多位大將軍和持節令的臉色都有些難看。
老婦人突然自嘲一笑,“還有人認爲朕之所以執意要打西線,是爲了跟徐驍那個已經死了的傢伙慪氣。”
董卓忍不住笑出聲,結果被帳內大人物瞪眼白眼了十幾記,尋常北莽官員,早就給嚇破膽了,董胖子仰起頭,學着耶律虹材摳鼻屎。
老婦人繼續笑道:“你們這般認爲便這般認爲,無所謂,朕今天只想告訴你們一件事,打西線的決定,不容更改。誰反對,可以,朕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現在離開這頂帳篷……”
很快就有幾位王庭老人不約而同冷哼一聲,一起邁開步子,徑直走出王帳,這些老人無一不是曾經草原上的雄鷹,各自頂着耶律姓氏,至今仍然手握相當可觀的兵權,形似離陽王朝的宗室藩王。北莽王庭的體制本就鬆散,各自爲政,僅在名義上接受皇帝的約束,老人之中,不乏有十幾年前都不曾參加與離陽北伐大軍作戰的人物,但哪怕是女帝陛下這些年也不能因此秋後算賬。在這些老人看來,只有打東線,纔有利可圖,西線?北涼三十萬兵馬,全殺光了又能如何?北涼那麼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甚至不如自家草原上水草肥美的那些地方,在往南進軍,是那個北莽稚童都清楚道路崎嶇的西蜀,是一個從來沒出過統一中原的皇帝的地兒,更是一個北莽鐵騎必須下馬作戰的區域,這一路打過去,死很多人不說,到手的東西卻少到可憐,誰樂意?你個老孃們願意聽那狗屁太平令的慫恿,咱們可不奉陪!
隨着這些桀驁難馴的“耶律王爺”紛紛大踏步離去,王帳內十去其三,所幸南朝境內的持節令與大將軍一個都沒走,更有拓拔菩薩始終站在女帝身側。
耶律虹材紋絲不動,盯着地圖,這位老人沒動靜,有七八個五六十歲的大人物雖說蠢蠢欲動,但還是耐着性子留在王帳。
慕容女帝神情不變,看也不看那些背影,兩根手指捏着一塊木炭,望向腳下的那幅地圖,伸出一隻手往下壓了壓,微笑道:“咱們都坐下來,就當提前坐江山了。畢竟除了咱們南院大王這幾位年輕小夥子,大多數人都不年輕了。”
一羣人都坐在地圖邊緣上,離着老嫗越遠的臣子,自然而然就坐在了離陽版圖上,最南邊的那位,更是坐於南詔之上。
等到所有人“落座”後,女帝玩笑道:“朕不懂用兵,只知道咱們北莽百萬大軍,應該沒法子一股腦列陣在姑塞龍腰兩州邊境上,具體事宜,還是由太平令來說好了。”
太平令點了點頭,拎着木炭走到地圖上,但是沒有徑直走到涼莽邊境線上,而是在東線附近蹲下,畫出一個弧頂朝向草原內部的半弧,平靜道:“西楚復國牽制了離陽京畿之地的兵力,但是顧劍棠的動向傾向於南調,以及按兵不動,但這兩種傾向,並不意味着離陽就一定會袖手旁觀,保不齊離陽北涼就會冰釋前嫌。我們與事事想着佔據最大利益的離陽朝廷不同,一切都應以最壞的打算作準,那就是按照顧劍棠出兵北上以至於兩線呼應的糟糕局面來定,因此老將軍耶律虹材,以及赫連威武與慕容寶鼎兩位持節令大人,帶兵佯裝壓境,只要顧劍棠有魄力傾巢而出,那我們就拿出相應的魄力,且戰且退,然後退至在本人畫出的這條弧線上,到這裡爲止,一步不可退!”
赫連威武點頭,慕容寶鼎默不作聲。
瘦骨嶙峋的耶律虹材看着那條弧線,沒有反駁。
太平令頓了一下,語氣平淡道:“接下來我們也有兩條線要打,不過不是同時,南線交由南院大王董卓全權處置,陛下不會干涉一兵一卒。但這之前,北線,就是咱們北莽的後院,交由大將軍拓拔菩薩,清理乾淨。對象,就是方纔走出王帳那些人的各大草原部落。”
耶律虹材眼皮子跳了跳,緩緩擡起頭,沙啞問道:“陛下,當場殺了他們不是很簡單?”
北莽女帝笑着搖了搖頭,回答道:“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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