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如同鋪在黃沙大漠上的那幅地毯,像是被拉昇成了一條緞子,只不過依舊有鮮血濺射。
風水輪流轉,此時變成了白馬遊弩手追逐北莽馬欄子。
一名嘴脣乾裂的隴關斥候,已經清晰感受到胯下坐騎的疲憊不堪,在他四周皆是背對北涼虎頭城的狼狽袍澤,在更前方,是與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的烏鴉、黑狐兩股精銳騎卒,大將軍柳珪的心腹愛將林符與董卓的小舅子耶律楚才都在北奔途中,前者在遭遇戰中,那張臉龐被劃拉出一條觸目驚心的血槽,皮開肉綻。後者也好不到哪裡去,四五根枝弩箭透甲而不墜,如同刺蝟,滿身鮮血,想來是傷筋動骨了。
這名隴關甲字豪閥豢養的健碩馬欄子想不明白,好好的一場佔盡上風的狩獵,怎麼到最後就反過來變成北涼遊弩手的獵物,身爲邊境頭等斥候,他不是看不出烏鴉黑狐欄子並非如此不堪一擊,若是願意死戰不退,人不是沒有機會跟兩股北涼遊弩手來個魚死網破,但是那名實權萬夫長和姓耶律的皇親國戚選擇了撤退,所以當他在被一枝弩箭射穿脖頸摔落馬背的時候,似乎想通了,也許是那兩人的命,太值錢了。
比起先前北莽斥候追殺孫吉部遊弩手的種種暴虐行徑,像是彎腰割取頭顱,縱馬踐踏無首屍體,或是將那些跌落在地的屍體當做箭靶子,李翰林和魏木生兩部遊弩手,同樣是銜尾追殺,毫不拖泥帶水,若是有北莽斥候下馬,不論官職身份,就近的遊弩手清一色皆是擡臂持弩傾斜朝下,精準補上一枝弩箭,確保其死亡即可。
武力驚人的重瞳子陸鬥率領百騎遊弩手,負責在北莽敗軍左翼遊曳,防止馬欄子陣型散開,不利於己方擴大戰果,右翼則僅有寥寥兩騎盯梢,但是對北莽騎隊的震懾力毫不弱於涼州百騎,這兩騎分別是少女劍客王生,先前跟隨幽騎主將鬱鸞刀一起趕赴涼州關外的斥候伍長餘地龍。
王生不但所負劍匣藏劍多達六柄,還用繩子歪歪斜斜綁縛了當年師父幫她從武帝城城頭取下的四柄名劍,細如初春柳葉的蠹魚劍,舊北漢儒聖曹野親手鑄造的三寸短劍“茱萸”,大奉王朝散仙黃慈山雲遊四海之時用以斬妖除魔的道門符劍“野鶴”,以及曾經被無名刺客洞穿東越皇帝腹部的長劍“銜珠”,腰間還懸佩有兩名取自聽潮閣武庫的傳世名劍,分別是“肥竹”和“擊缶”,可以說僅憑王生身上這十二把劍,垂涎三尺一說,便已經不足以形容世間所有練劍之人的複雜心情,千年以降,除了揚名於春秋的西蜀劍客黃陣圖,那個同樣喜歡收藏名劍揹負劍匣的劍九黃,再無第三人能夠媲美這位少女,在後世那個陸地神仙逐漸成爲絕響的江湖,皆言女子劍聖王生,因一生極情於劍,故而能夠幾近於女子劍仙,這位繼姜泥之後和東越劍池宗主單餌衣一樣,被譽爲擁有先天劍胚之資的女子劍道宗師,一生不曾婚嫁,仗十二劍單騎行走四方,她有個怪癖,對於不用劍的江湖宗師,比如師出同門的餘地龍和刀道魁甲呂雲長兩人,還有那位與餘地龍共稱舉世無敵的苟有方,王生從不與之切磋,即便萍水相逢近在咫尺也從不願意出劍,王生敗盡天下數十位享譽江湖的劍道高手,唯獨與爲自己鑄劍一把“綠水亭”再無其它佩劍的東越劍池單餌衣,成爲終其一生的命中宿敵,互爲苦主,傳爲一樁經久不息的江湖美談。
王生之師,從不以劍術冠絕天下著稱於世。
後世便因女子劍聖王生而憶徐鳳年。
此時餘地龍偷偷轉頭望着那位少女,他原本以爲她會不適應沙場廝殺,先前只知道她曾經陪着那位跟師父淵源頗深的白狐兒臉,兩人一同遊歷北莽,只知道她的劍道修爲突飛猛進。
少女的衣衫血跡斑斑,策馬前奔途中,她雙手按住腰間劍柄,滿手鮮血,擡頭望向前方,兩鬢髮絲輕輕飄拂,神采飛揚。
師父私底下曾經跟他說過,只要是女子,就沒有不喜歡胭脂水粉的。餘地龍之所以上次跟師父討要犒賞軍功的銀子,除了給裴姨寄去用以修繕那棟小院子,也是想着偷偷攢下些碎銀子。只是年紀尚小的餘地龍,覺得即便是買了那些女兒家的物件,也未必送得出去。
什麼極情於劍,我此生寄情於劍罷了。
而未來百年被尊稱爲陸地天龍的天下第一人,一生不用兵器,赤手空拳便打敗了苟有方之外的天下豪傑,相傳沒有過心儀女子,卻年復一年,會親自去買幾盒胭脂,最終在一棟屋子裡堆積如山。
很多年很多年後,活了將近兩甲子高齡的老人打開那間屋子的房門,眉發皆如白雪的老人然後獨自坐在門檻上,回望一眼,好像有個肌膚微黑的少女,雙手負後,在那座胭脂山前挑挑揀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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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身浴血的魏木生驅馬來到李翰林身側,嗓音沙啞道:“李校尉,這幫蠻子不願竭力而戰,不太對勁,烏鴉欄子跟咱們遊弩手是死對頭了,骨頭從來不軟,看來是跟我們一樣留了後手,小心埋伏。”
李翰林隨意吐出一口血水,擡頭看了眼天色,然後點頭沉聲道:“魏校尉,你部傷亡較重,追殺一事暫時交給我們,能夠趁機換馬就換馬,不怕耽擱那麼點功夫。一旦遭遇北莽大股騎軍,就需要你們拖延時間,務必要支撐到袁南亭的白羽輕騎趕到戰場,按照先前的諜報顯示,相信以目前北莽董卓慕容寶鼎兩軍的既定部署,他們抽調不出太多的騎軍來應對這場戰事,而我們還有齊當國的鐵浮屠,到時候是戰是退,都留有餘地。”
魏木生思索片刻,殺氣騰騰道:“董卓那廝畢竟一心想着靠步卒跟咱們幽州步軍一較高低,這胖子麾下的騎軍人數始終不多,有袁南亭和齊當國兩位將軍策應我們,想來即便有些變故,咱們也算立於不敗之地,這場仗,可以往狠裡打!”
李翰林笑意苦澀。
魏木生猶豫了一下,“既然要引蛇出洞,北莽蠻子也不全是傻子,當時孫吉提議咱們三人抓鬮,誰抓到誰來當這個誘餌,說實話當時孫吉他第一個抓鬮就抓到了,我心底是有些慶幸的,倒不是我魏木生貪生怕死,可是怕手底下五六百兄弟跟着我送死啊。李校尉,你也不用太過自責,老魏我其實心裡敞亮着,這場謀劃是你給都護府提議的,最想擔任誘餌的也是你,怪誰都不能怪你,孫吉要怪就怪他命不好,也怪他瞎了眼,交了我這麼個不仗義的兄弟……”
李翰林搖了搖頭,擡起手臂胡亂抹了抹嘴邊的鮮血,“抓鬮一事是孫吉提議的,抓鬮的物件也是他親手準備的,最後更是孫吉搶着第一個抓鬮,魏校尉,難道你真的沒有想明白?”
魏木生愣了一愣,慘然一笑,“好一個連大將軍都說是吉人自有天相的福將孫吉,好一個‘孫命好’,他這輩子打了無數場惡仗,但是連受傷次數都不多,原來是到頭來一股腦都把福氣還給老天爺了。”
李翰林欲言又止,有些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孫吉和魏木生兩人,是幽州胭脂郡老鄉,年輕氣盛瞧不起本地的幽州步軍,一起投的涼州邊軍,曾經都是北涼遊弩手前身列炬營的底層小卒,深受胡魁器重,之後兄弟兩人的進階步伐都大致相當,最後也都陸續做到了遊弩手的校尉,成爲北涼邊軍數十位校尉裡最風光的兩個,但是在誰成爲校尉的時候,當時分別屬於北涼都護陳芝豹和騎軍統領鍾洪武兩座山頭的好兄弟,出現了矛盾,畢竟遊弩手的校尉,一直被北涼邊軍稱爲三州將軍也不換的官位,遠遠不是高官厚祿四字可以簡單解釋的一把特殊座椅,最後是背靠老軍頭懷化大將軍鍾洪武的孫吉率先成爲校尉,當時鍾洪武尚未一氣之下卸甲歸田,在邊軍中權勢正值如日中天,這就使得戰功略勝一籌的魏木生待在都尉一職上繼續熬了兩年,以至於兄弟二人誰先去了幽州老家過年另外一人便會留在邊軍,大有兄弟反目成仇而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李翰林在茯苓軍鎮那場抓鬮之後,和孫吉一起走在街上,原本不熟的兩人聊得不多,孫吉在北涼邊軍中向來很有痞氣,也有人緣,敢跟大將軍徐驍撒潑打滾要馬要錢,也敢跟燕文鸞何仲忽這樣的春秋老將開玩笑,甚至連那位虎頭城劉寄奴都願意跟孫吉稱兄道弟,反觀悶葫蘆一般的魏木生就要遜色許多,尤其是在昔年靠山陳芝豹叛出北涼後,愈發沉默寡言。以至於經略使李功德的兒子李翰林,一路平步青雲當上遊弩手校尉,不少邊軍武將都猜測歸根結底,仍是新涼王不放心北涼白馬遊弩手的緣故。
那場茯苓軍鎮大街上的談話,李翰林跟孫吉說了他爲何進入邊軍遊弩手,很開誠佈公,而孫吉也沒有覺得是什麼此地無銀三百兩。孫吉聊了胡魁和鍾洪武這兩位官場貴人,也聊了漸行漸遠的老兄弟魏木生,聊了新老兩位涼王,聊了戰死在虎頭城、最後屍首被徐鳳年用楊元贊等數顆頭顱換回的劉寄奴,最後孫吉說了句跟炎炎夏日很應景的題外話,打趣李翰林這位從前北涼道屈指可數的官宦子弟,說陵州富貴人家在夏天既有避暑勝地,也能享受好些祛暑的奢侈吃食,說他這輩子的前些年一直有個夢想,就是以後自己打不動仗了,就拖家帶口去陵州養老,到時候一定要讓李翰林這個有錢人盡地主之誼。李翰林當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好笑着說陵州富人在夏日時分,家家戶戶都會有一樣食物叫仙人草,是從遙遠南疆道通過驛路快馬加鞭送至北涼陵州當地的玩意兒,研磨後加冰做成一大碗涼粉,一口下去真正是清涼似神仙。
當時街道上孫吉披甲而行,烈日當頭,這位身材敦實的中年漢子滿頭汗水,閉上眼睛,咂摸咂摸嘴巴,滿臉燦爛笑容,呢喃了一句,以後自己最心疼的小閨女,她一定要每年都能吃上那玩意兒。
李翰林在和魏木生分別之前,沒來由說了句,“魏校尉,早就聽說你和老兄弟孫吉爭了一輩子,從打仗軍功當官,到娶媳婦,最後連生幾個孩子也沒落下,是不是真的?”
魏木生既赧顏又憤懣道:“孫吉這傢伙運氣好,一口氣生了三個兒子,去年他家裡又添了個小千金,老魏我的媳婦肚子就不爭氣了,盡給咱老魏家生女兒,至今一個帶把的都沒有,我這輩子啥事情都沒輸給過孫吉,唯獨這件事,不服氣不行。”
李翰林笑道:“魏老哥如果不怪罪我多事,我可就要吃飽了撐着多說一句了,如果以後嫂子要是幫老哥生了個兒子,不妨跟孫吉的小女兒訂個娃娃親吧?女大三抱金磚嘛,別嫌棄人家姑娘年紀比自家兒子大,會疼人比什麼都好。”
頭一號被李翰林稱爲魏老哥而非魏校尉的魁梧漢子,怔怔出神,不知其所想所思。
最後,魏木生朗聲笑道:“這事兒,我看行,回頭這次我要是沒死在戰場上,就親自去問問孫吉……那老小子要是不說話,就當答應了這樁娃娃親!”
人已死,如何能開口說話。
那麼這樁臨時起意的娃娃親,多半是板上釘釘了。
祥符二年,大暑。
北涼白馬遊弩手校尉孫吉、魏木生先後戰死於關外龍眼兒平原。
這一日,還有北莽耶律洪才戰死。
還有老涼王徐驍的義子齊當國戰死。
而那樁在鐵蹄如雷的邊關沙場中,一樁顯得是那麼不起眼的娃娃親,終究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