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騎馳騁出太安城,皆是離陽最精銳的驛卒,所騎乘的驛馬,竟是皇帝心愛的汗血寶馬,驛騎在御街大道上策馬狂奔,所過之處,無一人膽敢稍加阻滯。
爲首驛騎攜帶有一道八百里加急的聖旨。
聖旨不合禮制,除了蓋有一方離陽天子的國璽大印,在金黃絹帛上只有寥寥四字:或戰,或退。
驛騎疾馳出城之時,恰好有一人緩緩走入正南城門,汗血寶馬竟是直接從此人身軀中一穿而過,既沒有人仰馬翻的畫面,也沒有血肉模糊的場景,騎士繼續南下送去十萬火急的秘旨,那位太安城訪客依舊安然無恙地入城。甚至沒有巡城甲士擒拿此人,所有南門附近的甲士百姓都對他視而不見。他入城之後,一路來到下馬嵬驛館,在一棵龍爪槐下駐足,看到有十四名佩刀男子,依次走出這座專供徐家將士使用的駐京驛館,紛紛上馬,前往皇城。龍爪槐下的年輕男子跟隨其後,如仙人御風,從頭到尾,都沒有人看他一眼。
但他認識他們,或者說猜得出他們的各自身份,騎隊裡的爲首老人,叫馮嶺,出身遼東草莽,徐驍麾下一員步軍猛將,甲子高齡,前年靠着實打實軍功在京城當上了正三品高官,要知道去年初夏徐驍立下滅國之功,也不過從二品的品秩。
後一騎是遼西馬賊出身的朱長福,魚鼓營創建者,重傷未愈,暫時在京城傷病,沒能跟隨徐家鐵騎南下。
接下來是降將張都堅,最終在蓮子營標統的位置上退下來,
秦雲,先登營老卒,一輩子只當過伍長這麼個“大官”。
趙鳳陽,薊州人士,是徐家軍裡資格最老的斥候,後背捱過一根毒箭後,每逢陰雨天氣就犯病,痛入骨髓,只好退出行伍。
宋開卷,綽號搖頭秀才,讀過幾天書,與人言談時喜歡搖頭晃腦,文縐縐說話,曾經是遼西一股匪寇的狗頭軍師,結果撞到當時還是校尉的徐驍矛頭刀尖上去,給一鍋端,宋開卷因禍得福,由匪變兵。上了年紀後,愈發騎不動馬,就在太安城裡開了家酒樓,只要是徐家鐵騎的袍澤,酒肉管夠飯菜管飽,所以這些年一直做着賠本買賣,也沒見老酸儒就如何心疼了,總給自家婆娘子女不斷念叨。
等等,總計十四人,都是一次次槍林箭雨中僥倖不死、本該在京城安度晚年的老人。
此時此刻的天下大勢,是被後世史家稱作北漢東越的兩個北方政權,相繼覆滅,期間徐驍先是逼死北漢有“大漢神木”美譽的樊大將軍,勢如破竹,率軍攻破皇宮,一路策馬踏入金鑾殿。另一路南征軍,盧升象以千騎雪夜下廬州,一舉打開東越門戶,顧劍棠幾乎兵不血刃就輕鬆拿下半國之地。離陽趙室的臥榻之側,已無外人酣睡,隨後趙家天子站在徐顧兩位正值青壯的功勳將領一邊,力排衆議,執意要跟兵甲雄壯不輸離陽的大楚來一場決定天下歸屬的決戰。但是景河一役,妃子墳死戰,接連數場大戰,之前戰事一直佔據絕對優勢的離陽兵馬開始接連受挫,一直等到西壘壁兩軍對峙,雙方誰都不敢自稱穩操勝券,何況大楚有一位號稱百戰百勝的兵聖葉白夔親自壓陣,離陽朝廷開始人心浮動,隨着徐驍按兵不動多時,京城裡的流言蜚語鋪天蓋地,更有數份分量極重的隱蔽諜報傳入皇宮,言之鑿鑿,大楚皇帝親筆加璽密信就擱在徐驍軍營的書桌上,要與離陽廟堂內飽受委屈的徐驍劃江而治,共治天下。
朝廷裡主張先下大楚再吃天下的主戰派,人數本就不多,兩軍對壘西壘壁,勝負難料,輸則輸掉好不容易打下的整座北方江山,就連被朝廷寄予厚望的顧劍棠都開始選擇閉口不言,放緩了南下速度,如此一來,離陽朝廷再無一人願意爲徐驍出頭說話,徐驍以往種種僭越舉動都被羅列出來,滿朝文武都苦勸皇帝,務必火速召回離陽一口氣屯於西壘壁的三十萬大軍,否則徐驍一旦心懷不臣之心,莫說跟大楚爭奪天下,恐怕連離陽的家底都要給掀翻了。
老人馮嶺高坐馬背,視野中的皇城大門越來越高大,騎術嫺熟,這些年雖說是在太安城養老,但一直沒落下,老人歪頭朝御街狠狠吐了口唾沫,伸出拇指習慣性抹了抹嘴角,喃喃道:“你們這幫王八蛋個個在皇帝面前要死要活,不是披麻戴孝就是讓人擡着棺材,還有在金鑾殿上假裝要撞樑的,結果呢,你孃的,到頭來一個都沒死!老子就讓你們軟蛋知道徐家鐵騎是怎麼個活法,怎麼個死法!”
十四騎來到皇城門外,馮嶺一騎居中停馬,其餘十三騎一線排開,然後十四人同時翻身下馬,不約而同鬆開繮繩,摸了摸馬脖子。
張都堅咧咧嘴,轉頭看着宋開卷,“搖頭秀才,咱們都是糙老爺們,說不來話,就你老小子讀過書,要不你來?”
宋開卷白眼道:“換嗓門大的。”
一手創立先登營的秦雲輕聲道:“幹他娘!真想有機會帶着兄弟們爬上那兒的城門,插上咱們的徐家旗。”
趙鳳陽笑罵道:“狗日的,你要這麼幹,這不坐實了那些咱們要造反的謠言嗎,閉上你那張吐不出象牙的歪嘴。”
馮嶺摸了摸腰間刀柄,輕聲道:“嗓門大小都沒用,那幫官老爺就算聽見,也只當沒聽見的。”
宋開卷就算同意別人,也會下意識搖頭,微笑道:“老宋我這輩子只會出些餿主意,沒怎麼上戰場打仗,就更別提衝鋒陷陣了,要不今天讓老宋走第一個?”
一直瞧不起宋開卷的老卒蔣盛伸出大拇指,嘖嘖笑道:“宋秀才,你一輩子窩囊怕死,這回夠爺們,以前蔣盛罵了你很多次,今兒心服口服,說你一句好,再給你賠個不是!”
朱長福輕聲笑道:“晚啦晚啦,到了地底下,老宋他可就沒有酒樓給咱們蹭酒喝嘍。”
老秀才重重吐出一口濁氣,環視左右兩邊的老兄弟,沉聲道:“宋開卷先行一步。”
與此同時,馮嶺怒喝道:“抽刀!”
十四柄徐家刀,十四條命。
慷慨赴死。
年輕人就像一隻既不在陽間又不在陰間的孤魂野鬼,只能安靜站着十四人身後,眼睜睜看着他們同時抽刀割脖自盡,又幾乎同時往後倒去。
他走到馮嶺身邊,蹲下身,緩緩伸出手,似乎是想幫死不瞑目的老人合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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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銅關,關內十步一禁,明樁暗哨無數,關外更有離陽近千精騎終日遊曳。
看似是嚴密保護關內的一大幫天潢貴胄們,可關內關外都心知肚明,哪怕是那些年紀都不大的稚童和少年,都清楚他們是朝不保夕的可憐“質子”,他們是死是活,取決於父輩是否獲得那名坐在太安城龍椅上老人的信任。日後半個字都不見於史書的丹銅關,關押着許多將來影響王朝格局的皇親國戚和金枝玉葉,有北涼王妃吳素和第二代北涼王徐鳳年這對母子,有淮南王趙英的獨子,有未來的燕敕王世子趙鑄,有大將軍顧劍棠的長子和女兒,等等。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在關外的親人,無一例外都是堅定的主戰派,並且足以決定一時一地甚至是一朝一國的局勢。
但是這些人的重中之重,無疑是那位女子劍仙,吳家劍冢的當代劍冠吳素!若非是她的存在,丹銅關根本不需要如此興師動衆地重兵把守。
這個夜晚,一名小乞兒熟門熟路地奔跑在陰暗小巷中,始終緊貼着牆根陰影中,到了一棟院子外牆,輕輕扒開一堆早已鬆動的磚頭,露出狗洞大小的窟窿,小乞兒悄悄鑽進去後,順手撿起三顆小石子,貓腰潛行到一扇窗下,丟了兩顆到窗紙上,才丟出第三顆,就聽到一聲沉悶的吃痛聲,然後一道身影翻窗落下,小乞兒無奈道:“小年,咱們不是約好了三顆後纔開窗嗎?”
捱了一石子的同伴,是個比小乞兒還要年幼的稚童,眉清目秀,有着不常見的北人南相,輕輕對小乞兒瞪眼,低聲道:“死腦筋,就你還想跟我孃親學劍!”
小乞兒赧顏一笑,然後抓住同伴的袖子,滿臉焦急說道:“我老師今晚就要帶我離開這裡,你走不走?要走咱們哥倆一起跑!”
小小年紀便很有書卷氣的孩子搖頭道:“我娘說了,不是不能走,是不能走。”
小乞兒聽得一陣頭大,“都啥時候還跟我打啞謎,就你讀書多!你就說到底走不走!我可是求了老師大半夜才求來的機會,錯過了這次,咱們以後可能就真的再也見不着面了。”
說到這裡,小乞兒有些紅了眼睛。
另外一個孩子咧嘴一笑,“我真不走,書上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但是你放心,書上也說了,人生何處不相逢。”
小乞兒火急火燎得去撓自己的腦袋,顯然給這個小年徹底弄迷糊了。
“小年”嘿嘿笑道:“你還有老師?是老乞兒嗎?”
小乞兒趕緊搖頭道:“當然不是!是個學問很大很大的讀書人。”
小年悄悄壞笑道:“很大是多大?有隔壁街上燕子姐姐的胸脯那麼大嗎?”
小乞兒無奈道:“小年,真不走?我可真不管你了啊,我要是再不回去,師父就要急死了!”
小孩子嗯了一聲,讓小乞兒等會兒,翻窗回屋,很快就又翻窗而出,熟練至極,塞給小乞兒一隻袋子,摸了摸小乞兒的腦袋,老氣橫秋說道:“本來說好了以後咱們一起上陣殺敵,你力氣大,管衝在前頭,我讀書識字多些,就幫你出謀劃策,現在看來是不行了。這袋子錢你拿着,出門在外,一文錢難死英雄漢。嘿,你不是總饞嘴雞腿嗎,記得到了安全的地方,買兩隻,就算我也吃了。”
小乞兒小心翼翼放好袋子,擡起手臂擦了擦眼睛,正要開口說出那個爹讓他在關內對誰都不能說的秘密,小年已經推了他一把,“趕緊走啊,愣着幹什麼?!等你走後,我就去喊孃親到院子裡練劍,大概能幫到你一點。”
小乞兒哽咽嗚咽起來,“小年,你千萬別死啊,以後我一定會去找你的,我這輩子就只認你一個兄弟的。”
那個稚童的年齡比小乞兒要小好幾歲,卻似乎遠比小乞兒老道成熟,反而在安慰他,“你纔多大,就一輩子一輩子的,走你的,史書上那些成大事者,連老子媳婦兒子都能說丟就丟,哪像你這麼婆婆媽媽。”
小乞兒重重點了點頭,又貓腰返身離去,在狗洞那邊的陰影中,朝小年揮了揮手。
小年擺了擺手。
等小乞兒走了以後,一直像是很無所謂的樂觀孩子,蹲坐在牆角根下,抱起雙膝,偷偷抽了抽鼻子。
突然腦袋上被輕輕拍了一下。
嚇了一跳的孩子趕緊轉頭,結果看到孃親那張溫暖的笑臉,趕忙擦去眼淚,輕聲道:“娘,別跟爹說我哭了啊。”
儀容無雙的女子將兒子提坐在窗口上,柔聲笑道:“小年,要記住,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是隻因未到傷心處。真傷心的時候,想哭就哭,別憋在心裡。”
稚童哦了一聲。
女子笑道:“去,拿劍匣。”
孩子雀躍道:“孃親答應了?好咧,我這就去!”
孩子跳下窗臺,去搬動那隻差不多跟他人一樣高的紫檀劍匣。
女子來到院中,回眸一笑,看到了兒子很吃力地扛來那隻劍匣。
她接過劍匣,孩子就轉身小跑,坐在臺階上,託着腮幫,目不轉睛凝視着孃親。爹可是親口說過的,娘能打趴下一百個他呢。
女子豎立起紫檀劍匣,一手按在劍匣上端。
她沒有立即駕馭那柄天下聞名的大涼龍雀出劍匣,可名劍雖藏在匣,那份劍勢,已是氣衝牛斗。
丹銅關內一連串尖銳鳴鏑驟然響起。
女子負手而立,劍匣微顫,一縷縷紫色劍氣不斷滲出劍匣,映照着整座院落都紫氣盎然。
可讓丹銅關上上下下都如臨大敵的那柄大涼龍雀,竟是整整一刻鐘,都未曾出匣,但是丹銅關所有披甲將士和江湖高手都早已雞飛狗跳,人人提心吊膽。
好在那名女子劍仙不知爲何改變了出劍破關的初衷,這讓丹銅關如釋重負,說實話他們對這位吳家劍冢走出的女子,是三分警惕三分畏懼四分敬重,很不希望跟她正面對敵。
院中娘倆相視會心一笑,孩子扛回劍匣放好,然後出屋子跟孃親一起坐在臺階上,看着滿天繁星。
而一個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遠在天邊的年輕人,就坐在不遠處,陪着他們。
孩子把腦袋擱在孃親的膝蓋上,好奇問道:“娘,大姐說人死了以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二姐說不會,那到底會不會啊。”
女子摸着孩子的腦袋,微笑道:“不知道啊。”
孩子嘆了口氣,“我要是能快些長大就好了。”
女子搖頭笑道:“不長大才好。”
孩子站起身,把手放在比腦袋更高的地方,笑道:“娘,你信不信我明天一覺醒來,就有這麼高了!”
女子笑着沒有說話。
孩子擡着手蹦跳了幾下,“後天就有這麼高!”
女子站起身,站在孩子面前,擡起手,手的位置比她自己還要高些,然後低頭柔聲道:“小年,慢慢長大,不要急,遲早有一天,你會這麼高的。”
然後她擡起頭,望着那個高度,笑了笑。
“小年”的身後。
恰好在女子比劃的那個高度。
出竅神遊於春秋中的徐鳳年淚流滿面,望着她,輕輕喊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