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重歸肅靜,徐鳳年提着剎那槍坐入就近一輛車廂,這讓車內的魚幼薇和姜泥都有些不解,以世子殿下對女婢青鳥的親暱疼愛,怎會來到這輛車?無需兩女如何費勁思量,答案便水落石出,今日蘆葦蕩一役末尾出盡風頭的世子殿下才放下簾子,就嘔出一口鮮血,不小心吐在了抱貓的魚幼薇胸口,白裙白貓沾染了猩紅色,觸目驚心。
不僅如此,徐鳳年剛靠着車壁盤膝坐下,七竅就開始滲出血絲,魚幼薇這時才發現他胸前衣衫破碎,甚至連裡面一件呈現出綠幽顏色的古怪軟絲甲都有一道裂痕,臉上沒有一絲人氣的徐鳳年捂住傷口,喘氣道:“你們下車,先去把李老劍神喊來,再與寧峨眉說一聲一切事情都交由他全權處理,本世子暫不露面。”
魚幼薇顧不得武媚娘,慌亂下車,姜泥掀起簾子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世子殿下似乎要強顏歡笑,但鮮血涌出七竅,如此一來真成了面目可憎。徐鳳年有苦自知,閉上眼睛,以大黃庭口訣配合《參同契》艱難吐納,只是吐多納少,氣息渾濁不堪,每一次呼吸都帶來刺骨疼痛,這等艱辛,早已不是純粹肉體上的折磨那般簡單。
道教丹鼎學將人身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竅分別喻作洞天福地,諸多竅穴,名不徒設,皆有深意,徐鳳年被武當老掌教王重樓強行灌輸了大黃庭修爲,才挖穴六,開竅十四,其餘磅礴氣機都如潛龍蟄伏在剩餘竅穴,才使得不至於侵擾經脈,憑藉着道門口訣徐徐吸納,有益無害,後來襄樊城那尊觀音帶萬鬼夜行,一看之下又有奧妙裨益,登上二重,當時李淳罡護駕攔下了兩者對視,事後訓斥徐鳳年不知死活,根源就在這裡。
不曾想今日一戰,如驚蟄至春雷響萬物初醒,全身大半竅穴齊齊洞開,六重大黃庭扶搖直上巍巍四重樓,這本該是徐鳳年練就金剛境體魄以後纔可承受的浩大真氣。
沒多久,李淳罡神情凝重入了車廂,看到徐鳳年這幅半死不活的光景,皺了皺眉頭,沉聲問道:“吐一納九,你真鐵了心要大黃庭而不要命了?沒有命,便是給你十份大黃庭又如何?”
徐鳳年艱難翹起一根手指,似乎在笑。
這個小動作的意思無非是世間哪來的十份大黃庭,道門百年纔有這武當獨一份的大黃庭,不拼不搏一下,豈不是要早天譴。
不破樓蘭終不還,本來出自一首膾炙人口的邊塞詩,在道統中更是被廣泛轉述,用作說明道門真人修大黃庭關的決心,不知多少苦心孤詣的道教真人被擋在大黃庭樓外,龍虎山上苦修此關不得出的真人沒有二十也有十個。開竅穴孕氣海,自成天地,纔是道統典籍上所載提挈天地把握陰陽的真人,接下來若能隨心所欲閉竅關穴,方是逍遙仙人。在此之下,你便是龍虎山天師又如何,仍是半真半俗而已。
此時,徐鳳年就是在拼死鎖住氣海真氣外泄,故而老劍神一眼看穿他吐少納多自尋磨難的意圖,偌大一個有望世襲罔替北涼王的世子殿下,這般學武爲哪般?
連李淳罡都想不明白,不明白歸不明白,可總不能眼睜睜看着這小子經脈炸裂而亡,伸手彈指一點,彈在徐鳳年眉心,以劍入道,這一指喚作撞天鍾,天下大道殊途同歸,李淳罡替徐鳳年導引氣機,雖說要耗費大量心神,所幸不至於束手無策,吳家劍冢上乘御劍,大綱便是以靜氣攀崑崙,李淳罡自然也有不可言說的神通,整整半個時辰裡與徐鳳年相對而坐,彈指不下三千,強如李淳罡仍是一身汗水淋漓,看到徐鳳年眉心印記趨於穩定,由黑轉紅,再由紅轉紫,老劍神長呼出一口氣,輕輕離開車廂,親自駕車,馬車緩行。
一個時辰後,李淳罡轉身掀開簾子瞅了一眼,這小子衣襟溼透,全是血水,身體仍是劇烈顫抖,不斷響起如黃豆爆裂的聲音。正午時分,老頭兒再看了看,徐鳳年總算有僥倖活命的跡象。黃昏時李淳罡在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停下馬車,今天估摸着得夜宿荒郊野嶺了,車隊除了魏叔陽與舒羞楊青風三名扈從,鳳字營跟上的有六十餘名白馬義從,袁猛領隊,其餘輕騎在大戟寧峨眉率領下一邊處理後事,一邊算是殿後,應對有可能展開追殺的青州重騎。不過褚祿山很快就能奔襲而至,相信到時候即便六百重騎也掀不起風浪,苛酷著稱於世的褚祿山做事,陰狠自然不需多說,爲人更是謹慎,否則以他的口碑,早死了千百回,這一坨惹得天怒人怨的肥球,沒點保命功夫和震懾手腕,斷然不敢離開北涼。
前途未卜的靖安王妃一路上與姜泥和魚幼薇坐在車內,一身青衣皆是烏黑淤血的女婢佔據了車廂大部分空間,愛乾淨的裴王妃忍耐得辛苦萬分,好不容易停車歇腳,立即跳下車,附近有十幾輕騎遊曳戒備,她不敢走遠,生怕被這些能夠坦然赴死的北涼悍卒一刀削去腦袋,死在這些人手下還不如成爲那北涼世子的刀下亡魂,起碼他的雙刀極爲漂亮不是?裴王妃看了一眼那名被世子殿下稱作舒羞的妖嬈女子,恰巧舒羞也投注視線過來,舒羞笑意玩味,瞧裴王妃如瞧一隻待宰羔羊,在蘆葦蕩中聽到秘事的王妃心中驚懼,不敢再對視,撇過頭去看羊皮裘老神仙的馬車,他此時在做什麼?
誰都猜想不到徐鳳年正在鬼門關轉悠,若冥界真有拘魂的牛頭馬面,想必一定記仇這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可惡世子。
唯一知曉真相的李淳罡閉目養神,就如卑微出身觀潮練劍的呂錢塘一直不喜並且不懂徐鳳年一般無二,李淳罡此生前四十年仗劍橫行無敵於天下,也不太懂王侯子孫的心思,很大程度上的心存不屑,總覺得這些個靠家族祖蔭庇護的貴胄紈絝不值一提,難成氣候,吃不得苦,惜命怕死,故而在武道上往往輸於尋常出身的草莽龍蛇,更別提與吳六鼎這些家學淵源的天才並肩抗衡,在北涼出聽潮亭時得知這小子竟然練刀,差點笑掉大牙。老劍神輕輕自說自話:“若是這小子萬一真的走火入魔,老夫捨得丟掉兩三成修爲去爲他引出洶涌倒瀉的大黃庭嗎?”
靈丹產太虛,九轉入重爐。
無人可見徐鳳年眉心一顆深紫印記熠熠生輝,一朝悟了長生理,一八青蓮朵朵開。
徐鳳年竅穴浮出絲絲紫氣縈繞充斥車廂,當夕陽落山,他終於睜目,終於悟透了紫氣東來不再去的大黃庭精髓,微笑道:“過去神仙餌,今來到我嘗。”
當世子殿下彎腰走出車廂,裴王妃下意識後撤了幾步。這人好似血人魔頭一般,實在駭人。不光是裴王妃,生平最敬畏鬼神的姜泥立即爬回車廂。李淳罡冷哼一聲道:“又踩到狗屎了!”
徐鳳年嗅了嗅身上氣味,刺鼻難聞,身上雖髒,但體內污垢卻是褪盡,舉目四望,隨口問道:“附近有沒有溪水或是山泉?”
不卸甲不摘刀的袁猛縱馬而至,瞧見這詭譎畫面,壓下震驚,下馬恭敬道:“啓稟殿下,半里外有一深潭。”
徐鳳年點頭道:“帶路。”
到了碧綠水潭,幾十騎白馬義從早已在遠處佈下陣形,連面對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都敢死戰,面對靖安王趙衡都可抽刀,還有誰能讓他們臨陣退卻?徐鳳年解下春雷繡冬雙刀,脫掉所有衣物,其中便有那件號稱刀槍不入卻被少女殺手一腳踹裂的麒麟絲甲。緩緩走入水潭,水面當即浮起大片血水,如同一朵綻放的碩大紅蓮。徐鳳年攤開手靠在一塊冰涼石頭上,神情肅穆,這趟不爲人知的九死一生,富貴險中求,求來了的四重大黃庭,總共開啓竅穴六十八,體內氣機連綿不絕如江海,融會貫通,妙不可言,自信再以雙刀對敵,不僅可以一氣上黃庭,還能兩氣生青蓮,生生不息,只要不是對上王明寅這等可一擊致命的世間最拔尖強敵,哪怕是符將紅甲,憑藉駁雜秘笈中擷選出來的精妙招術,勝負可在五五之間。
徐鳳年身形下潛幾分,水面與下巴持平,輕吹一口氣,蕩起陣陣漣漪,自言自語:“現在得了四具符將紅甲,半截木馬牛,一部刀譜,算是收穫頗豐吧?”
徐鳳年眼神陰沉:“千萬別忘了還有一位靖安王妃!”
赤身裸體起身走出水潭,魚幼薇捧着一套嶄新象牙色玉袍,她轉頭不敢正視世子殿下。徐鳳年自己穿好衣物,一路默然走回馬車,鑽入車廂,怔怔看着昏迷不醒的青鳥,伸手輕輕撫摸那張因爲太親近總忘了去仔細端詳的清秀臉頰,有些人,總是安靜站在身邊或者身後,一不小心不能再見時,才知道甚至連模樣都沒有記清楚。徐鳳年咬牙,狠狠按耐住將那王明寅屍體製成符將紅甲人的衝動,自嘲道:“還是怪自己太沒用了。”
“最寵溺自己的大姐也好,好像從來不需要人照顧的二姐也好,生而金剛境的黃蠻兒也好,哪怕你們從不覺得需要,我都想着有一天能護着你們。”
“徐驍當年沒能護着咱們的孃親,我總不能再犯同樣的錯。”
雙手緩慢鬆開刀柄的徐鳳年拿起一片從樹林中摘下的葉子,放在脣邊輕輕吹起一支曲子。
《春神謠》一曲終。
徐鳳年紅着眼睛喃喃道:“娘。”
這時猛然聽到極有韻律的馬蹄轟鳴過後,一個殺豬般的震天響嗓門傳來,大煞風景。
“殿下,祿球兒死罪啊!祿球兒該死啊!殿下要是有個好歹,祿球兒就算拼死也要去把靖安王趙衡那老烏龜給開了後-庭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