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送走楊溥一行,這時候江面上又“突突突”地開過來一艘小汽輪,隨着碼頭的臨近,發動機低沉的轟鳴聲逐漸消停,汽輪依靠慣性慢慢地蕩過來停靠在碼頭旁邊。
船還未停穩,已經從船上跳下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拖着粗大的纜繩走過來,胡亂套在碼頭上那專門栓纜繩的石柱上。
另一個身着短打緊身小褂的年輕漢子也接着從船上跳下,拖着兩塊手掌寬的船板,很快在船舷與碼頭間搭出了一條小通道。
一個抽着水菸袋的中年人慢悠悠地踏着船板從船上走了下來,眼睛卻是微微向上翹着,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態。
瞥見到走上來的徐富貴與連昆,那人楞了一下,把水菸袋揣在手裡,拉長了音調問道:“怎麼‘賴皮強’和關虎今天不在?現在這裡誰管事?”。
徐富貴迎前一步,微笑着道:“虎哥回張五爺那去了,現在這碼頭由兄弟我照看着”。
那人眉頭一皺,語帶不滿地道:“這關虎,還真會享受,不過怎麼能找些搬麻包的來管事呢?”,看着兩人的裝束,他也猜出了徐富貴和連昆的身份。
連昆大嘴一張,想要申辯點什麼,徐富貴搶先道:“張五爺那還不是忙不過來嗎,虎哥只好過去幫忙了”。
那人鼻子裡“哼”了一聲,淡淡道:“既然是你在這管事,那趕快叫上你的人把這些貨物卸了,晚上韋老闆可要來碼頭提貨”。
“那個韋老闆?”,徐富貴仍是滿臉笑意地問道。
“還有那個韋老闆,自然是萬盛洋行的韋老闆了”。那人昂首挺胸地說着,似乎自己也是跟着沾了老大的光,臉上驕橫得不得了。
連昆在旁邊低聲罵着:“還裝得人模狗樣,也不就是一個跑腿的嗎?”。
那人雖然雙眼朝天,耳朵倒也靈光,依稀聽到連昆的話語,立時發起怒來,手中的水煙槍向連昆一指,厲聲質問:“說什麼呢?”。
徐富貴連忙陪着笑臉道:“手下的兄弟不懂事,您老也犯不着跟這些夥計生氣不是?”,說着假意狠狠盯了連昆一眼,大聲道:“還不快去吩咐大夥過來搬東西,誤了韋老闆的生意看你怎麼擔當得起”。
連昆垂頭諾諾應答着,一溜煙跑過去,招呼那些在倉庫門口歇着的工友們過來搬麻包。很快,搬運隊伍就在船上與倉庫間來回穿梭了。
徐富貴陪那中年人在旁邊看着,兩人也是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着,才知道這人原來是萬盛洋行韋老闆的表弟,負責給萬盛洋行從江浙一代運送瓷器來上海買賣。
一邊與徐富貴瞎扯着,那人還不斷對經過面前的搬運工們大喊:“都給我注意點啊,這可都是上好的瓷器,打爛了你們拿命都賠不起”。
也許是昨天剛拿了工錢,又跟着徐富貴飽飽大吃了一頓,那些搬運工們似乎力氣都漲了不少,搬運速度也很快,才兩個來時辰就已經將滿船的麻包都搬進了倉庫。
跟着那人到倉庫點驗麻包,徐富貴也學着倉庫之前的分類管理,從一張破桌子裡搜出一隻破毛筆,藉着筆頭上還有一點未乾的墨汁,將那寫着“大運楊”的木牌反過來,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萬盛韋”,然後擺在剛剛整理好的麻包旁邊。
經過之前的閒聊,徐富貴已經得知這人姓蘇名子瑞,等那人將貨物數目清點完畢,徐富貴就滿臉熱誠地說道:“蘇老闆,兄弟也是第一次在這碼頭管事,今日得幸認識蘇老闆,還請賞個臉,中午大家在一起喝一杯如何?”。
蘇子瑞一臉鄙夷地道:“跟你手下這些人一起?那還是免了吧,我可丟不起那人”。
徐富貴笑呵呵地說道:“那能呢,蘇老闆是什麼身份,怎麼能跟這些夥計在一起,也就是我和我那不懂事的兄弟陪陪蘇老闆”。
說着招呼連昆過來,徐富貴吩咐道:“昆子,你去街頭買兩件過得眼的衣服,待會咱們陪蘇老闆一起去喝杯酒”。
連昆怪異地看着徐富貴,不解之色溢於言表。徐富貴也不解釋,只是揮手讓他快去按吩咐辦理,連昆也只能是滿懷疑惑地出去了。
沒多久,連昆就拿着兩件黑色綢衣跑進來,也許是第一次能穿這麼好的衣服,疑惑之情早已被他丟到了九霄雲外,只光顧着興奮了。
兩人換衣服的時候,連昆一邊比試着光亮的綢衣,一邊悶悶地說:“請這老小子吃飯,也太破費了,光這兩件衣服就花了四塊大洋,兄弟們還不知道去那吃呢”!。
徐富貴微笑着教訓連昆道:“這行頭嗎,總得置上幾套,要不以後也上不了檯面,你沒看那些人的眼神,一看這身打扮就立馬就把你給瞧低了,這錢算是該花的錢”。
頓了頓,徐富貴又狡黠地說道:“至於吃飯嗎,到時候自然有人買單。你先讓兄弟們在倉庫看着貨物,到時候保管餓不着他們”。
連昆不明所以,也只能答應着,兩人換好衣服,就叫上那蘇老闆往酒樓而去。
果然是人靠衣裝,看到三個身着綢衣的人來到酒樓門口,那些狗眼看人低的酒樓夥計也馬上走出來熱情招呼着,三人進了酒樓,直上二樓找了個雅間。
徐富貴今天是豪情大發,把酒樓夥計報上來的好幾樣招牌菜都給點了,還吩咐弄上兩斤好酒。
酒菜上齊,徐富貴頻頻地勸起酒來,見這碼頭的新管事人如此熱情,蘇子瑞也放開了胸懷,本來還在一旁悶頭顧着自己的連昆幾杯黃湯下肚,也加入了戰圈,三人也是你來我往,不亦樂乎!
就在蘇子瑞酒酣眼熱之際,徐富貴借勢撥拉過連昆的腦袋,在他耳邊悄悄說道:“昆子,你去找下掌櫃的,吩咐他弄二十幾個人的飯菜,走的時候給兄弟們捎回去”。
連昆應了一聲,以尿遁的方式溜去了樓下一趟,回來滿臉油光地向徐富貴打了個搞定的眼色,又繼續投入到推杯交盞的戰鬥中來。
終於,待三人酒足菜飽後,徐富貴才推開雅間的隔門,大聲吆喝着夥計過來買單。
一個清脆的聲音在下面應着:“好咧,老闆稍等”,隨着一陣劈里啪啦的算盤聲,很快就有一個乖巧伶俐的酒樓夥計拿着托盤走進了雅間。
“謝謝老闆,承惠十二個銀洋”,我操!還真他媽貴,連昆心裡暗暗罵道,盡力控制着微微薰醉的腦袋,手悄悄地伸進自己的衣兜,緊緊地攥着才收到口袋裡還沒捂熱的那些銀洋,一聲不響地把腦袋偏到一邊,當作沒聽見。
酒樓夥計在三人身上走了一遍,看到徐富貴與連昆沒有買單的意思,只好將眼光投向了蘇子瑞。
蘇子瑞看看徐富貴,一張酒色緋紅的臉慢慢變成了豬肝色:“徐富貴,你這是什麼意思,不是你請我來喝酒的嗎?難道還要我買單?”。
徐富貴一臉的無奈:“本來我也是打算請蘇老闆喝一頓酒的,可是沒想到這酒樓忒貴,身上錢帶少了,不好意思啊,下次兄弟再回請你”。
蘇子瑞氣呼呼地看着徐富貴,一時也不願掏這份冤大頭的錢。徐富貴見局面僵持着,突然“啪”地在酒桌上拍了一下,平和的臉上飄出了一絲兇狠:“蘇老闆,要不咱們就不買這單了,他孃的吃它一頓霸王餐!”。
蘇子瑞自持身份,怎麼可能做這種事,當下忿忿不平地伸手進了衣兜,從錢袋中點算出十二個銀洋,一邊指着桌上的殘羹冷汁質問酒樓夥計:“你們這裡什麼酒樓啊,菜價怎麼這麼貴,都快趕上租界裡開的‘逸仙樓’了”。
小夥計一番話差點沒讓蘇子瑞激動得噴出來:“哦,下面還另外準備了二十多個人的飯菜,錢也都算在裡面了,有位爺說是要帶走的”。
蘇子瑞狠狠地瞪着徐富貴:“好啊,徐富貴,今天你居然如此耍我,以後再讓萬盛洋行照顧你可就難了”。
徐富貴一臉無辜:“蘇老闆怎麼能這麼說呢,兄弟我手下那幾十號兄弟也得吃飯啊,有了蘇老闆今天的盛情,萬盛洋行的貨以後大夥自然會細心照料,蘇老闆也不希望那麼多貴重瓷器時不時就碎上一兩包吧”。
聽到如此**裸的威脅,蘇子瑞一時氣得心裡發堵,狠狠將手中的十個銀洋丟在酒樓夥計的托盤裡,甩手揚長而去。
連昆這才抽出衣兜裡那攥得掌心冒汗的手,滿臉崇拜地看着徐富貴,舌頭都變大了:“富……富貴哥,沒……沒想到你還有這……這一手啊!”。
“他媽的,叫他橫,不整治他一下還真尾巴翹到天上去了”,徐富貴滿不在乎地招招手:“走,我們也該帶東西回去給兄弟們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