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三尺,非一日寒。
恐慌再盛,又怎敵那人心彷徨?
一路信馬,攜帶八方來訊,掀躁岳陽。午後更甚,跑馬的鐵蹄腳步,已遠遠追不上人心兒慌張的進度。信馬停,換作鳥兒漫天高飛。大的是騎禽,小的是信鳥,由岳陽各處,散向四面長空。也有從八方天際,掠入岳陽城各處院府深處。
急訊如雪,綿綿不斷。
飛禽如雨,絡繹不絕…
隨着一道道大大小小的急訊,傳散此間三千里內外。瀰漫在岳陽城上空的陰霾,愈發濃郁。而抑鬱的氛圍,則正伴隨着濃郁的陰霾,漸漸蠻生。
夕陽紅,
紅去半邊天,傍晚時分。
岳陽城北,瀛水碼頭。
人躁、意煩,望長河滔滔,慌張糟糕。
商船靠岸,沿河停泊數裡水路。遠遠看去,密密麻麻地,覆蓋了半邊河面,少說也有數千條之多。只是,這些滯留在河面上的商船,此時此刻,應該是沒有打算在岳陽渡口,卸貨上岸的念頭了。
只因,此時的瀛水碼頭,再也無法容下更多的商貨。沿河堤,一路直去數裡,大大小小的黃木箱子,堆滿渡口岸邊。數百位光着膀子的苦工壯漢,零零散散地坐在箱子頂上。或兩兩下棋、或三五閒聊、又或獨自找個清淨的地方,就睡下,皆是一副閒得發慌的樣子…
渡口岸上…
貨物分堆兩旁,只留下一條數丈寬的行人通道,不時有壯漢出入打點着什麼。而貨物之後,就是這渡口的過秤處了。按理說,此時岸邊堆積瞭如此多的商貨,那等着過秤買賣的商戶,必然就不會少纔對的咯…
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
等在碼頭外的人,確實很多。而且,也都爲衣着光鮮的商戶豪紳一流。但,擺在他們側邊的百十副秤砣,就沒人去擺弄了。全都一副焦慮的模樣,放長着脖子,遙望大河上下,似在期盼着什麼…
“老爺…老爺…”
這時…人羣外頭,一位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家僕,由遠處行近,邊扯起嗓子喊着,邊慌張四望,像是在找着人。人羣中,一位長得敦厚老實的中年男子,聞聲舉起手來,朝着那家僕招招手。
“我在這了。”
“……”
家僕聽見聲響,急忙轉頭看去。
見着了招手的中年男子後,他才安下些許慌張,急腳朝着男子走去。
走近之後,這家僕並沒有立馬說話,而是扯着這位老爺衣袖,走到了一邊沒人的角落,方纔捂着嘴巴低聲說道:“老爺,這下子麻煩大咯…”
“岳陽方圓十萬裡,三水、漁陽、南川等八條水路全都斷了。咱們家的商船全都被壓在了臨城碼頭,您看這事該怎麼處理時好呀?”
“……”
男子似乎對家僕所說的事情早有預料,所以他聽到這消息後,也只是象徵性地皺了皺眉頭,並沒有太大的驚色。尋思了好一會兒,他問道:“其他地方有什麼動靜沒有?”
莎莎~
“您看…”
家僕從袖子裡頭拿出一個小冊子,遞給男子。待男子接過冊子,翻開查看後,他便輕聲述說道:“自昨夜火起,南域各州府水路,基本已經被官家封鎖咯。早起岳陽臨城三十四座,一千三百路官道,相繼出現有駐軍巡邏。但,這些陸路都沒有封鎖,能容人通行。”
說着,家僕自作主張地爲男子把冊子翻過幾頁。而後,指着紙上的幾行小字。
“您看這…”
“這是午時燕子坊賣出的風聲。昨夜出了那些事情以後,南域各大州郡城池,已經有許多勢力的元老、執掌或主事人,開始着手領弟子南來了。按目前風向推算,未來兩日南下岳陽的人只會越來越多,甚至超過數百萬衆人,屆時很可能就會把各大官道的流通造成堵塞。所以,我們船上的商貨要怎麼走,還請您趕緊定奪…”
家僕話罷,中年男子又細細看了一會冊子,方纔一手合上。想到的,沒想到的,全是壞消息。此時,他臉上的沉重之色,已經可以用密佈雷雲來形容了。似有煩心事在腦海裡頭輪番稱量,放之不下。
“非常時期,得用非常手段…”
好久一會,他朝着家僕,低聲緩緩說道:“急需處理的肉食,立馬上岸。找朱家的管事,租上快馬,改行官道,務必在肉食腐爛之前運往各地。瓷器和布匹等過了元宵後,看看水陸兩路情況,再作打算。”
家僕靜靜點頭,以作迴應。
事到如今,岳陽商道上的所有行商人,所能選擇的做法,其實也就只有男子說所的這一條了。捨近求遠,花大價錢走那時間多花三四倍的官道,求一個保本平安就成。
家僕從男子手中接回賬本後,聲音更低一些,再問道:“現在馬行的朱家,已經把運費提升了七成。如果,這批肉食全數運達,我們這趟買賣估計就得賠上個幾萬兩銀子了。”
中年男子擺擺手。
“就這麼定了吧,這批貨都是老客人訂的,不能丟這信譽了。”
“是。”
家僕再次點頭,接着又把話題問向了另一邊。
“如果元宵之後,水路仍舊不通。那安陽盧員外的青花瓷,我們可得想想辦法了,這批貨可是跑不了馬的。”
男子沒有立刻接話,稍稍擡頭,把目光看向了瀛水東面,那張遮天比如的紅布子上…
這張紅布,紅似血,飛揚如火。
它就是阻斷了岳陽方圓十萬裡水路的最主要原因。是在今日中午才被無數的匠人,臨時架起的。高千丈,橫跨大河兩岸,遮蔽其間方圓十里有餘。河岸邊,有駐城重兵,執刀槍把守。大河之下上,皆有戰船千艘,森嚴戒備。無論岸上的行人,還是河上的船隻,一律被攔在數裡開外,不得通行!
而,這面紅布里頭,到底在遮掩些什麼,又或那些工匠在做些什麼,那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這裡頭正在忙活着的事情,必然就和數日後的元宵夜晚有關,和那位臥山二十載的王爺有關。
所以,這必然事關重大!
“哎…=
看了好久一陣子,中年男子不甘地長長嘆起一聲。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十五之後說不定還會有些什麼變故。我們艾家的買賣,還能不能在這南域做下去,也都是個未知數了。到時候再見步走步吧…”
“……”
點點頭,家僕沒再做聲。
確實如此,風雨雷動是人力難阻力。如果日後真出現哪些驚天的變故,在絕對實力面前,縱然你能提前感知,又或先下一手佈局,那也只不過是螻蟻撼山的微不足道罷了…
這是實力上的差距…
瀛水河,斷驚濤,等明月拍岸。
南域土,踏黃塵,潮弄岳陽城。
有多少忐忑可述心酸,有多少門道把守元宵?
就正如這位家僕,先前拿出的那一本小冊子所述。岳陽水路已鎖,南域官道有駐軍巡查,萬萬江湖勢力,都從猶豫不決中狠下心提前奔赴岳陽城。這一日,那位深藏不露的王爺,雖沒有亮出刀子。但,他卻用一個明面上的事實,在潛移默化地告訴着所有人,他對這片數千萬裡領土,有着絕對的把控能力!
動一發,即可讓人寸步難行。
發一聲,便能使人跑馬八方。
這纔是真正的王者主宰!
“他到底想做什麼呀?”
紅霞消退,燈火漸起,入夜…
走完了兩天定親流程的夏尋,領着芍藥回到了問天山。至於昨晚的事情,其實也就那樣了…
有相思相伴,最好入眠。啥事沒做,正正經經地蓋上被子,兩人兒就這麼呼呼睡去了。以至於,今早起來,當夏淵見到芍藥依舊是那般活蹦亂跳的模樣時候,又被夏尋那爛泥扶不上牆的脾性,給氣得七竅冒出了青煙。但,即便他再怎麼生氣都好,米已成炊,訂婚兩日能辦的事兒都已經辦完妥當,他也拿這兩小人兒再沒辦法。
這是規矩雖然…
如果,他再使着性子,強留兩人再睡上一宿,那問天山頂上那位老人家,會不會不顧臉面,親自出山,來取他小命,那都是不置可否的事情…
只不過,話雖然是這麼說。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三衰六禍,就夏淵那痞子性格,會不會腦子轉不過彎來,瘋起當下就逼着兩人造娃,那都是沒準的。所以啊,這天才入黑,晚飯剛吃完不久,夏尋便趁機找了個藉口,帶着芍藥就給偷跑出七星院裡。本還想着閒來無事,四處溜達溜達散散心的,結果沒想着,現在的岳陽城處處都是跑馬傳信,敲鑼告官的人兒,亂哄哄一大片,哪裡還能有悠哉遊哉的閒情愜意地兒呀?
這不,萬般掃興之下,兩人也只好騎上青鳥西去了。所以也就有了,此時此刻,問天山上這般,兩小兒伴坐,遙望皓月星辰的情景…
“應該是敲山震虎吧…”
“不打?”
“很難打起來吧…”
“……”
問天山頂,小竹屋前,兩道小人影挨在一塊,蹲坐在登山道的石階上。看着極遠處,瀛水河上那塊模模糊糊的紅布子,夏尋顯得並不太肯定。
“離爺爺給出的契機,還有盡兩年時長…”
“他若現在出手,那未免就操之過急了。如果猜測不錯,他應該是想借這個時間節點,把事情定一個調子。日後,好把南域的人心分隔出來,除異存己,再做一個大勢吧。”
莎莎竹擺,林蔭相映。
九天夜雲伴羣鳥高飛。
平平的話語,帶不上多少情緒。一番天下風起雲涌的局勢,從夏尋和芍藥的嘴裡說出。就好象一對青梅竹馬的玩伴,正在閒聊着隔壁家的頑童,明日又準備去欺負哪家的娃娃似的,平平淡淡。
“確實是這個道理…”
玉指梳起一縷及腰青絲,芍藥把腦袋悄悄地靠在了夏尋的肩膀上。同樣平平淡淡地說道:“可是,他做這麼多事情,最後卻只是爲了一把椅子。這,值得麼?”
順着芍藥的腦袋靠下,夏尋的大手輕輕越過了她腰背上的青絲長髮,把她那纖細的小蠻腰,攬在懷中。
頭挨着頭,身貼着身。天上的明月,便順着兩人的意思,把兩道長長地人影,合成了一體。
“很值得的咯…”
“爺爺曾經說過,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所謂值得不值得的事情,只有應該不應該做的事情。於這位王爺而言,這事或許就是他應該去做的。”
芍藥似乎並不同意夏尋這話,隨之反駁:“但,當年是他親手送舞王妃入宮的。”
“呵呵…”
夏尋傻笑一聲。
對於芍藥的心思,他又怎能看不穿呢?
無它,是純潔如雪蘭的少女心思,容不得世間太多齷齪事兒。十二年前,那位王爺近乎冷血的手段。讓得她那柔弱的小心兒,感到厭惡。
但,夏尋這一笑,卻別含深意。
如果,站在一位謀者的角度,去看待整件事情。那便不得不說,在那樣一個十萬火急的時刻,也就唯有使用非比尋常的手段。才能把那位正危在旦夕的王爺,給免去一死,重歸岳陽。忍辱偷生二十載,再換取一個東山再起的契機…
這,是一道的大謀!
確實值得,也很應該如此
所以,夏尋此時的表情就顯得有些模棱兩可了。話,不能如實說,否者呀必然就會讓人很不高興咯…
空出來的右手,不由自主地颳了刮鼻樑骨。淡淡說道:“其實吧,我也不太喜歡這人…但,我相信,他應該是深愛着舞王妃的。否則,金鑾殿上那位,也容不得他活這麼久。只是…”
“那你呢?”
夏尋話至末端,掀起了一陣猶豫不決。好像心中有一些迷惑,沒有解開一般。但,不等他繼續說下去,靠在肩膀上的芍藥,便有些莫名其妙地插話問去了。
“我?”夏尋,沒聽明白。
“對呀…”
芍藥縷着長髮,幽幽說道:“如果你是當年的安王爺,在那樣的情況下,你會怎麼辦?”
“額…”
這個問題,難…
難度非常大。
如果換個說話,這其實就是把性命和愛情,一起放在夏尋這把秤砣子上,讓他兩兩孰輕孰重。
刮鼻的食指不停,先前猶豫的迷惑,換成了此時的忐忑。想了好長一段時間,夏尋淡淡說道:“人生在世,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今生一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來世,即便真有來世,那也不知道還會不會遇到今生的人。所以,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選擇帶自己所愛的人選擇死路。也所以…我可能也會和安王一個想法,至少那還有希望。”
小嘴微微嘟起…
對於夏尋給出的這樣一個回覆,芍藥的心兒必然就不會滿意了。只是,夏尋把理由說得充分,也着實讓人找不出丁點毛病來。
“如果我是舞王妃,我不願意這事呢?”芍藥再問。
“呵呵,那就好辦了。”
夏尋笑道:“既然你都不樂意了,那咱倆就只有投河自盡這一條路咯。”
“……”
小嘴依舊嘟着。
這次夏尋給的答案,肯定就是芍藥心中所想的那一個了。只是,聽完這話後,她並不顯得有所開心。甚至,更加憂鬱了些許。似在尋思着什麼…
話止。
晚風淅淅,撩兩梳青絲輕飄揚。
靜看岳陽繁華三千里,萬家燈火明滅。攜急訊跑馬過市,帶狀紙吆喝公堂,與佳人歡聲笑舞,望瀛水唉聲嘆氣。人間千姿百態,在岳陽這座最高的大山上,放眼便能盡收眼底。亂糟糟,熱鬧鬧,滿城流光如金絲銀線,卻掩飾不住,深藏在這座城池裡的慌張。
九天明月逐漸高升…
此間兩人無話許久後,芍藥首先張合小嘴,上牙輕咬下脣,打破了清幽。
“去京都以後,你每天都要給我寫信。”
“恩…一定寫。”夏尋肯定地點頭應道。
“不準勾引別家的小姑娘。”芍藥盛起一絲厲色,道。
“一定不會。”夏尋再點頭。
“說話也不成。”
“額…”
夏尋這下子就有些爲難了,苦笑道:“這個有難度呀,姑奶奶。”
或許是覺得,自己這個要求,確實有些過分了。芍藥鼓着腮幫子,又改口道:“那一天不準超過十句話…”
“額…這個我盡力吧。”夏尋依舊爲難答道。
芍藥這時才露出了,甜甜的微笑。放下縷着的長髮,緩緩抓起夏尋的手掌。
“回來你就要娶我的…”
“一定娶!”
“是娶不是納哦…”
“我一定把字兒改好!”
“要保護好自己。”
“放心吧,沒危險的。”
“我說萬一…”
“好!”
“……”
少年郎,兒女情長。
一顆芳心默許,憂斷腸。
世事無常,傷痛多少年華?
謀再高者,也總有失算時候。沒人能想到,也沒人能算到。在未來數日之後,在那少年即將進行的京都之旅中,會有那等驚天的變故在等待着他。這變故之大,大到是生生把兩縷天造地設的柔情,扭曲成了悲情。以至於,多少年以後後,當那少年華髮生白,少女容顏老去,再回首往事時候,此間一夜的山盟海誓,卻成爲了他們此生最悲痛的回憶。
此爲:情殤。
是造化弄人,也是天公無情,最見不得這些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故事,有一個完美結局。
不過,這也是後話了。
暫時擱着也罷,待到事情該發生的一天,它自然而然地,就會開啓命運的枷鎖。束縛,它要玩弄的人…
夜裡星辰,山中情人。
明月照高臺,話語說情懷。
烈烈夜風,吹拂瀛水上下。東面河段的遮天紅布,隨風舞動着厚實的綢布。在紅布里頭的通明燈火映照下,它就宛如一隻漂浮在岳陽城裡的巨大紅燈籠。裡頭不時有人影走動,不時有細細碎碎的敲擊聲傳出,像是有很多人,在忙活些什麼。不熱鬧,不呱噪,沉重沉重的,給人感覺就像是有一頭食人的遠古兇獸,正匍匐在裡頭,靜候着月圓之夜,饕餮人間!
三千里岳陽風動,萬萬裡南域雲涌。
圍堵在官府衙門的小老闆姓,已經陸續歸家。但,城裡的跑馬,天上的禽鳥,卻沒有因爲夜已深去而少去絲毫,甚至越來越多,來往間越來越頻繁。
而傳來的訊息…
也越來越讓人不得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