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通神色一滯,手中高揚的馬鞭頹然垂下。
“那韓信詭計多端,莫非在城中設下埋伏,誘我軍進城?那城中佈置已方可說是一無所知,若對方仗恃熟悉地理,佈下了什麼陷阱,倒不得不防。
雖說我軍人數佔優,對方倘若援軍是真,算下來也有二萬有餘,外加上那不容小視的數十萬邯鄲百姓,其力量足以能與我軍周旋。
若陷入街頭巷戰,我軍在明,敵人在暗,吃虧的還是自己。若拿邯鄲不下,我軍損失慘重,陷入邯鄲城數十萬軍民的汪洋大海之中,再想抽身便難了。
這一仗究竟要不要打,邯鄲城到底要不要攻?”
蒯通正在猶豫,忽有一騎趨前,一人狀似鐵塔,說道:“軍師休中了敵人奸計!”說話之人,乃是臧荼長子臧擒龍。
那臧擒龍雖長得五大三粗,卻也不是個大無腦之人。在臧荼的四子之中,數他最有心計,曾爲其父出過不少主意。
蒯通擡目道:“臧將軍此言何意?”臧擒龍高聲道:“軍師豈不聞弦高犒軍之故事麼?”
前627年,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未稱霸之前,志在東方,派出大將孟明視率軍趁鄭國國君新喪偷襲鄭國。鄭國乃區區小國,未提防之下,拿下自不在話下。不料途中遇一鄭國商人,趕着一羣肥牛前來,雲鄭國新君已知秦軍到來,念大家車馬勞頓,特派自己犒勞大家。孟明視一聽,心知這軍機泄露,再想偷襲已是不能。於是打着哈哈道:“吾軍不是來攻打貴國,是來攻打滑國。”
於是孟明視轉道滅了滑國,歸去的路上中了東方霸主晉國的埋伏,全軍覆滅,自個也成了晉國的俘虜。
那商人便是弦高。他並非鄭國國君所派,而是路上碰巧遇上了秦軍,情急之下詐稱使者,用一車牛的代價挽救了祖國。這便是弦高犒軍的故事。
這故事蒯通自然知曉,一聽之下猛然醒悟,“險些中了韓信奸計!看來那城中還未及提防。”
蒯通遂厲聲高喝道:“老匹夫,膽敢用計騙吾!若不是看在你年高定斬不饒。休在此囉嗦,速速回去告訴吾師弟,看吾如何踏平邯鄲!”
馮簡冷笑一聲,說道:“汝若不信,儘管攻城便是。”
蒯通手一揮,道聲:“衆將休再延誤,繼續攻城!”
話音剛落,陡聽“轟”的一聲炮響,一隻大石挾着震天的呼嘯,伴隨着士兵們的一陣大譁,從前方飛射而來。如流星飛墜,正好砸在一輛轒轀車上。剎那之間人仰馬翻,那輛精心準備專爲摧城拔寨用的轒轀車被砸了個稀爛。
燕軍一陣驚慌亂叫,那井然有序的隊列瞬時亂作一團。那大石似乎從邯鄲城樓上飛來,如此威力巨大的大石他們還是生平僅見。就算是投石機,似乎也只及這大石射程的四分之一。
蒯通貌似也被那大石震懾住,驚道:“這是何物,竟能飛得如此之遠?”
馮簡哈哈一笑,說道:“這是墨家鉅子虞芷雅專爲貴軍準備的迫石炮。似如此物事,邯鄲城還多着呢,蒯軍師可想嚐嚐滋味?”
“墨家鉅子竟然身在邯鄲,爲趙人守城!”蒯通又是一驚。
自許城一役莫莊戰死,虞芷雅接任墨家鉅子的消息便伴隨着她的豔名傳播天下。蒯通之驚,倒不是在乎她那美如天仙的容貌,在乎的是墨家造械的絕技。
墨家鉅子親自爲趙人造械守城,似此類戰械邯鄲城還有許多,要想攻下這趙國上郡,難矣!
馮簡一拱手,說道:“老夫在邯鄲,恭候貴軍。”話畢,轉身揚長而去。
一匹馬飛馳而至,馬上之人手持一杆丈六長三尖牛頭叉,狀如荒原中走出的野人,正是那燕國上將軍臧荼。臧荼來到蒯通馬前,高聲問道:“發生了何事?大軍爲何停下?”
蒯通臉一陣青一陣白,說道:“墨家鉅子身在邯鄲,剛纔這大石便是她爲趙人準備的迫石炮。”
一旁臧擒龍昂首道:“那迫石炮只能砸傷一片,吾大軍四萬,何懼之有?”臧荼遂問:“軍師,這邯鄲城到底是攻還是不攻?”
蒯通一咬牙,說道:“傳諭衆將,繼續攻城!”
※※※
大軍迤邐前行,來到邯鄲城下。一列一列,如一條條長蛇,將邯鄲城圍得如鐵桶也似。
攻城者爲防對方箭雨,通常是將隊形儘量疏散,以縱隊突擊。
那晨霧仍然未散,依然瀰漫。
一陣清越的琴音,如泉水淙淙,從城樓上直瀉而下。曲音繚繞,令人迴盪無窮。
只見在那霧氣環繞中,在夯土壘成的城樓之上,一風姿俊雅的青年男子身着一件青衫,端坐在木案之旁,正手撫一張木色斑斕的古琴,在氣定神閒地彈奏。
他似乎沉浸在彈奏之中,琴音紋絲不亂,彷彿那萬千兵將的到來,並不能打斷他的思緒,那即將來臨的殺伐屠戮,與他全無關係。
一位如謫仙也似的美姝,霧發風鬟,妙姿卓態,俏生生站在他身旁,柔情千種,風情萬斛,只將她一雙秀眸,含情脈脈地在那男子身上凝睇,眼光的餘角,卻掃也未掃城下那萬千燕軍。
一陣如珠落玉盤般的音符之後,一陣渾厚而帶有磁性的歌聲從那男子口中飄揚而下。
那歌空曠遼遠,曲調婉轉,衆人從未聽過,卻是一首情歌。
歌聲唱道: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囉,照見我的阿妹在深山。每當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囉,想起我的阿妹情悠悠。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囉,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一陣清風吹山坡吹山坡囉,山下小河淌水清幽幽。——
在此大軍攻城之際,血肉橫飛在即,竟有人如此悠然自得地彈琴,唱着“哥啊妹啊”的情歌。委實令人詭異莫名。
只是那歌聲委婉動聽,聲情並茂,蕩氣迴腸,四萬燕軍一聽之下,頓生思鄉之情。
韶韶白髮思兒淚,悠悠青絲盼郎心。在這異國他鄉,爲大王拋顱灑血,而家中高堂老母,嬌妻稚兒正在翹首期盼自己的歸來。不知何時能夠生還,若戰死沙場埋骨異鄉,荒冢一堆,好生淒涼!
萬千兵將聽着聽着,不知不覺間,眼眶潮溼,淚光閃爍,現出悽切之意。
“我那韓師弟在搞什麼名堂?”蒯通一望之下,心中驚疑不定。
※※※
韓淮楚要搞一出翻版空城計,爲了翻版得十足,這古琴是少不了的道具。那兩位童子,便換了身邊這位曠世美眉虞芷雅。
想那燕軍中以“小白”居多,韓淮楚若彈奏如“高山流水,陽春白雪”那般高雅的曲調,難以引起共鳴。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曲子,也不知道羅貫中拍腦殼杜撰出的空城計中,那妖人諸葛亮彈的是什麼曲子,便臨時起意,彈起了這首靡靡之音——《小河淌水》
只有用“哥啊妹啊”的情歌,才能瓦解燕軍的鬥志,萌生對殺伐的厭倦。誰說歌聲不是戰鬥力?日後張良用四面楚歌,讓西楚霸王的楚軍紛紛出營逃亡,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而面對美如天仙的墨家鉅子虞芷雅,更讓那燕國士兵目眩神搖,不能自持。只憶起家中嬌妻,哪裡還有心去攻打城池。這殊世美色不用,實在可惜。
蒯通縱馬上前,高聲呼道:“韓師弟,別來無恙否?”
韓淮楚手指收拔一劃,琴音嘎然而止。
他立起身來,朗聲問道:“二師兄,你爲何而來?”
蒯通昂首道:“李良大逆不道,弒君作亂。吾爲替舊主趙王武臣報仇而來。”
韓淮楚微微一笑,說道:“師兄若是爲此事而來,便請引軍歸返燕國。那李良趙人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報仇之事,自有趙人爲之,師兄何必爲此費心?”
蒯通眼珠一轉,說道:“聽說邯鄲大亂,吾欲整肅朝綱,爲趙人立一新君。”
韓淮楚哈哈大笑:“趙人久念舊主,欲迎立我主公公子歇爲王,何用師兄越庖代俎爲此事憂心。恐怕師兄爲趙人立主是假,併吞他國江山是真吧。”
蒯通心事被韓淮楚一語道破,臉脹得通紅,高聲道:“不錯!吾正是爲吾主燕王開疆拓土而來。方今天下能者居之,這邯鄲城也不是趙氏私有,吾欲取之有何不可?”
韓淮楚冷笑一聲,說道:“師兄一定要來,何人能阻?若不怕我邯鄲城佈下的天羅地網,儘管進城便是。”話畢轉頭一喝:“立投石機!”
只見城樓之上,忽涌出無數士兵,手曳繩索,立起百餘門投石機來。
那投石機本平放,蒯通未有看到。此時一眼望去,心中大驚,“這邯鄲城何來恁多投石機?看來對方早有準備。”
那投石機在春秋時便已出現,用繩索拉曳,利用槓桿原理,從高處投擲石彈,射程可達數百米。只是要造一門投石機,費工費料良多。
韓淮楚道聲:“試擲!”便有一排士兵,手曳繩索,擲出兩顆大石。瞬時之間,大石從城樓砸下,身臨其下的燕國士兵紛紛躲開,避之惟恐不及。
蒯通離得近,雖未被砸中,心中卻是惶恐不安,“這百餘門投石機,擲出石彈如雨點般砸下,想要靠近城牆,吾軍必傷亡慘重。”
他卻不知,除了剛纔擲出石彈的兩門投石機,其餘的均是韓淮楚用來擺擺樣子的模型。
作模型簡單,發動城中工匠,在造械大師虞芷雅帶領下連夜趕製便可。只是這主軸需用合抱粗的木料,又哪裡得來?原來他令人拆去宮中大梁,稍作劈削,便炮製出一門門令人望而生畏的水貨投石機。
當時虞芷雅惋惜道:“這好端端的一棟棟宮殿被咱們拆了,好生可惜。”韓淮楚笑道:“宮殿拆了還可再蓋,若燕軍進城,要這宮殿還不是留給了敵人。”
拆屋容易造屋難,虞芷雅帶領城中工匠說幹便幹,結果這一棟棟美輪美奐的趙國宮室,便被虞芷雅這個破壞者拆了個稀爛。
※※※
韓淮楚手底就這麼兩門投石機,見士兵“秀”完,說道:“蒯師兄,吾城中如此戰械比比皆是,你若有膽,儘管進城一試。”
他手掌一揮,即有軍士放下吊橋,將城門拉開。
從門外一眼望去,城中空空蕩蕩,一條黃土鋪成的道路上竟無一個守軍,只有那道上隨風起舞的飄零黃葉。
韓淮楚微微一笑,坐了下來,又氣定神閒地彈唱起那首靡靡之音——《小河淌水》。
這般城門大開,彷彿是任憑燕軍進來。那蒯通卻愈加驚疑,生恐中了埋伏,反而不敢進城了。
“嗖”的一聲,一枝鵰翎箭破空而至,直取正在引吭高歌的韓淮楚。原來是臧荼之子臧擒豹看韓淮楚那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不慣,忿然射出一箭。
臧擒豹自幼打獵,練得一手好箭法,那箭準頭極佳,可謂百步穿楊。眨眼之間,眼看已到韓淮楚面門,要將韓淮楚眉心洞穿。
“這一箭若射中,個郎哪還有命在?”曠世美眉虞芷雅驚咦一聲,花容變得煞白。
只見韓淮楚不慌不忙,伸出兩根手指,迎面一揚,已將那追魂奪命的鵰翎箭牢牢夾住。“哚”的一聲,韓淮楚將那箭釘於木案,又繼續彈琴。
蒯通高喝一聲:“何人與吾入城,去探一探城中虛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