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你叫我怎麼不在意呢?七巧,只有在意的時候,纔會做錯事,說錯話。”
我覺得挺難過的,我說:“你以後不許再提他。”
他點點頭,答應說:“以後我再也不提了。”
大約是擔心我生氣,晚上在餐廳的時候,蘇悅生真的又求了一次婚。非常隆重,懷抱鮮花單膝下跪,問我是否答應嫁給他。
整間餐廳都被他包下來,雖然沒有別人看着,我也覺得怪難爲情的。我說:“等我考慮考慮。”
“那就考慮一晚上吧,明天我們去民政局。”
我嘴上沒答應,其實心裡已經鬆動了。
等晚上我媽睡着了,我就溜進書房開保險櫃,書房保險櫃裡全是些證件,什麼房產證、股權證,還有我和我媽的戶口本也擱在裡面,我也不敢開燈,就按亮手機屏幕照着保險櫃的按鈕,我媽跟我說過保險櫃的密碼,但我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來偷偷摸摸拿戶口本,所以手心裡全是汗。
幸好戶口本就放在最上面一格,我一摸就摸到了,打開看看沒錯,就揣在懷裡,然後關上保險櫃,溜回自己房間。
那一晚上我都沒睡好,老做噩夢,一會兒夢見我媽發現我偷了戶口本,大發雷霆,一會兒夢見我把戶口本弄丟了,蘇悅生急着衝我直嚷嚷。
等我被電話吵醒,已經是早上七點多了,蘇悅生打來的電話,他催我:“怎麼還沒出來?我已經在街口了。”
我胡亂爬起來洗漱,匆匆忙忙還記得化妝——其實也就是塗了點口紅。衣服是蘇悅生替我挑好的,他說登記要鄭重一點兒,所以昨晚送給我一條紅色的小禮服裙子,有點像旗袍的樣子,但又沒有旗袍那麼老氣,裙襬上斜斜繡着一枝花,很素雅卻又很喜氣,照例又十分合身,聽說是在北京替我定製的。
我又歡喜又惆悵的想,他這給女人選衣服的本事,不知道是怎麼練出來的。幸好,以後都只替我選了。
我把裙子穿上,沒忘記配套的紅寶石耳環,然後從枕頭底下拿出戶口本,還有那枚戒指,也被我從枕頭下拿出來戴上,我媽還睡着沒起牀,所以我順順當當就從家裡溜出來了。
蘇悅生在小區出來拐彎的那個街口等我,今天他也穿着挺鄭重,領帶顏色正是我裙子的顏色,明顯是精心搭配好的,看到我踩着高跟鞋搖搖地走出來,他就朝我笑。
在路上我們倆都沒怎麼說話,蘇悅生開車開得特別慢,一邊開車一邊還說:“早知道就該叫小許送我們。”
我也覺得,我手心裡都是汗,也不知道在緊張什麼。
到了民政局,那裡已經有很多新人在排隊,流程指示很清楚,先拿號,再拍照,然後就去登記。
拍照的時候我都緊張得笑不出來了,蘇悅生緊緊攥着我的手指,也板着臉孔。拍照的師傅就逗我們倆:“哎!靚女啊!笑一笑,你看這位先生,你女朋友長這麼漂亮,你們倆又這麼般配,怎麼能不笑啊?我要是你啊,早就笑得連牙都掉了!來!來,笑一個!”
我看蘇悅生,他正好也在看我,我們倆都覺得特別不好意思,同時轉開頭,對着鏡頭倒是笑了。拍照的師傅已經按下快門,然後從電腦屏幕上調出來給我們看:“你們瞧瞧,行不行?”
很像兩個人合拍的登記照,大小也和兩張登記照拼在一塊兒差不多,但我們的表情都不錯,兩個人都是十分靦腆的那種笑,像一朵花剛剛綻放,還沒有完全盛放,就是花瓣斜斜露出來一點花蕊,特別淺特別淺,帶着一抹暈彩似的光華。我覺得挺滿意,蘇悅生也覺得不錯,就立刻沖印了。我們拿着照片和登記表,重新排隊,登記的手續辦得很快,沒多久就輪到了我們。主持登記的是個年輕的女工作人員,看上去也比我大不了幾歲,白白淨淨的一張臉,梳着馬尾辮戴着眼鏡,說話挺和氣的。我看了眼她的工作牌,她叫“康雅雲”,越是緊張我越是注意這種無關的細節,我想的是,這個人發給我們倆結婚證,多麼重要的一個人,雖然素不相識,但我一定要知道她的名字。
她循例問了我們幾個問題,最重要的問題是:“你們是否是自願結婚?”
蘇悅生答得特別快:“是。她也是。”
“得她本人回答。”
我定了定神,說“是。”
蘇悅生這時候才鬆了口氣似的,轉過臉來朝我一笑,我今天才知道,原來蘇悅生真正笑開的時候,嘴角會有一點特別淺的笑渦,像酒窩似的,以前都沒見過他這樣笑過。
康雅雲把我們的照片貼到打印好的結婚證上,然後拿下來蓋鋼印,正在這時候,她突然停下來,重新又拿起我的身份證,仔細看了看,問我:“你是1986年出生?”
我點了點頭,康雅雲說:“沒滿二十週歲,不能登記結婚。”
我和蘇悅生都傻了,康雅雲直拍胸口,一臉慶幸地說:“差點沒注意犯了大錯,哎,你們倆也真是的……”她正了正臉色,對我們說,“婚姻法規定,男方得二十二週歲,女方得二十週歲,才符合婚姻登記條件。”
蘇悅生茫然地看着我,我也茫然地看着他,最後還是我接過證件和登記材料。康雅雲大約是怕我們着急,所以特意拿了一本《婚姻法》送給我們,說:“回去學習學習,得到合法年齡才能登記,你們明年再來吧。”
走出婚姻登記處,蘇悅生的臉色簡直跟暴雨前夕的天色一樣難看,我安慰他:“明年再來就是了。”
“不行,我找人想辦法。”
“不合法你想什麼辦法?”
他把材料都從我手裡拿走:“你別管了,反正我有辦法。”
我們在年輕的時候,都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信心,總覺得自己有辦法得到想要的一切,那時候,蘇悅生是如此,我亦是如此。我們都對前路信心滿滿,以至於太過於糾結一些瑣碎的細節,反倒不覺得未來會有任何問題。
雖然並沒有能夠拿到結婚證,可是結婚已經成了十分篤定的事情,我終於從學校裡搬出來,住進蘇悅生的房子,那裡成了我們甜蜜的小家。以前沒覺得,和蘇悅生一起住才覺得原來自己有這麼多東西,蘇悅生又特別愛給我買東西,衣服,鞋子,化妝品,很快偌大的房子都被塞得滿滿當當。
那時候過日子,真是有點稀裡糊塗,可是很甜蜜。兩個人天台你在一塊兒都不覺得膩,每天都很短暫,每天都很漫長,每天我的時間都被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在學校裡,沒有蘇悅生;另一部分是在家裡,有蘇悅生。
有蘇悅生的那部分生活,多麼充實喜悅。他那麼挑食的人,我做的飯都能面不改色吃下去,還違心地誇好吃,哄着我好做下一頓。偶爾他也自己下廚房,給我做西式的菜餚。我們像一對鴿子,每天除了玩,就是吃。
趁我們放校慶假,蘇悅生還帶我去了一趟北海道。機票酒店是他早就預定好的,原來打算領證之後給我驚喜度蜜月。結果結婚證沒有拿到,但他還是死皮賴臉讓我陪他一起去,就算是度假。他喜歡滑雪,我之前也沒有想過自己會那樣喜歡雪,我甚至學會了駕駛雪地摩托,每天開着雪地摩托,在雪道上橫衝直撞,摔了也不怕,反正摔不痛,再爬起來就是了。我們在北海道住了好多天,春天來了,這裡已經是淡季,人非常少。酒店坐落在山頂,房間的落地玻璃面朝着太平洋。世界那樣廣袤而寂靜,到處都是茫茫的白雪,更遠處是悠遠蔓延的海,除了安靜飄落的雪花,什麼都沒有,就像全世界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那些夜晚真美好,特別晴朗的夜晚,天藍得發紫,透得像是水晶果凍。細碎的星星是灑落的銀箔,世界甜美得像夢境一般,海浪聲模糊,我把臉貼在玻璃上看星星,也不覺得冷。蘇悅生從花瓶裡抽出一朵玫瑰花,輕輕替我簪在鬢邊。我回過頭來,他深深地吻我。我的手指貼在玻璃上太久,觸到他的臉時大約十分冰涼,他把我的手合在掌心,慢慢替我暖着,問我:“這麼喜歡這裡,要不我哦們搬來住好不好?”這樣純白美好的世界,我是真的動心想要永遠留在這裡,可是我媽媽只有我,我不能這麼自私,獨自扔下她跑掉,想到我媽,我心裡就說不出地煩惱,但我不願意這煩惱被蘇悅生覺察,我笑嘻嘻地說:“這裡連瓜子都沒有,太不適合人類居住了。”
我從國內帶了一包瓜子,準備在路上打發時間,搭火車到北海道的時候分給鄰座,他們都禮貌拒絕,我才知道原來日本人是不吃瓜子的。他們看我嗑瓜子,就像看天方夜譚。後來蘇悅生告訴我說,日本的瓜子只用來喂鳥,當時我惱羞成怒,他摟一摟我的肩:“你就是我養的小鳥兒,但哪裡也不準去,就只准跟着我。”
傻吧,但人在熱戀中,怎麼會覺得傻呢?再傻的情話聽起來,都會覺得甜蜜蜜。
就像現在,蘇悅生明知道我是在瞎扯,可是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笑着刮一刮我的鼻樑。
在蘇悅生的電話裡,我的號碼排在第一個快捷鍵,而且暱稱是老婆。我的手機裡卻仍舊沒有他的號碼,因爲我怕被我媽發現。
我媽要是知道我跟蘇悅生在一起,一定會非常非常失望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服她,只好逃避去想這個問題。
跟蘇悅生住到一塊兒,我才發現他早上一定賴牀,無論怎麼叫就是不起牀,哪怕天都要塌下來,他還是磨磨嘰嘰在牀上多待一會兒,不僅他自己賴牀,還不許我起牀。
就因爲他這樣的毛病,所以我好幾次都差點上課遲到,上午的課又多,很多重要的課都排在上午第一節,每天早上我幾乎都是慌慌張張出門,蘇悅生跟在後面一路追出來:“我開車送你!”
他的車子太招搖了,我纔不願意被同學們看到,傳來傳去傳走樣,會說得很難聽。眼看來不及了,我也只讓他把車子停在離學校比較遠的地方,然後自己跑過去。
我踩着高跟鞋一路飛奔的技巧,大約就是那會兒練出來的。
我氣吁吁的跑到教室,還好沒有遲到太久,大學課堂紀律鬆散,老師睜隻眼閉隻眼,也只當沒看見。
坐下來聽了一會兒課,教室後門那邊的同學輾轉傳給我一隻熱乎乎的紙袋,打開一看竟然是包子和豆漿,手機嗡地一響,蘇悅生髮來短信,說:“偷偷咬一口”
這條擔心被幫我佔座的室友看到了,她抿着嘴笑,說:“你男朋友對你真好。”
包子我還是沒好意思偷偷咬一口,等到了下課我才吃早飯,一邊吃一邊惱羞成怒給蘇悅生髮短信:“你能不能別在上課的時候給我遞早飯,影響不好!”
“空着肚子上課纔不好!”
我氣呼呼不搭理他,要不是他早上賴牀,我能遲到嗎?可是他發短信的耐心有限,我要是再回一條,他怕是會直接打電話來的。
就這樣他還覺得是破例——他從來對別人都是電話來電話去,只有我因爲要上課,他還遷就我,肯給我發短信。
那天的包子是青菜香菇餡的,我爲什麼記得這麼清楚,因爲那一天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如果說人生是一條表面平靜的河流,當它經過峽灣的時候,會突然涌起咆哮跌宕的浪花,常常令我們粉身碎骨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