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我搬到幾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去住,每週返回醫院看我媽。只是我拖延着沒有去做手術,最佳的時間是三個月內,但我一天天拖延下去。

我不知道我媽騙了我,還是她說的都是真話。

比如我的父親到底是誰,她是跟青梅竹馬的男友一起私奔有了我,還是所有的故事都是她編來騙我,我的父親真是蘇嘯林。

我每天不停的考慮這些事情,其實辦法很簡單,去找蘇嘯林做個親子鑑定就行了。但我遲疑着沒有走這一步,因爲我害怕的事情太多。

我在焦慮中漸漸失常,獨自坐着的時候深深淚流滿面,一個人進進出出,總是吃很多東西,然後不停的嘔吐。

我住的那個地方其實名字很美,叫鳳凰路,那是一條開滿鳳凰花的大道,大紅的花朵像火炬一樣,燃放在綠色的枝葉間。

我每天在街上亂走,買很多東西,拿回家去連拆都不拆。

我也知道自己快要瘋了,但瘋就瘋吧,反正我早就已經一無所有。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轉眼懷孕已經四個多月,腰身寬大的衣服也已經快要遮不住肚子,小區保安本來叫我鄒小姐,現在也改口稱我鄒姐,他們總幫我拿東西幫我叫車,說您一個人身體又不方便真實太不容易了。

我想再不能拖了,也就是這時候,蘇嘯林親自出面,找我來了。

打開門看到他時,我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我很冷淡的招呼他:“進來坐。”

他自己一個人,也許司機助理都在樓下,我沏茶給他喝:“沒有白茶,綠茶行麼?”

他說:“你挺執着的。”

我笑了笑,上次是蘇悅生說我執着,這次是他父親。

我說:“有什麼話就說吧。”

我將茶杯放在桌子上,他碰都沒碰那杯茶,只是端詳了一下我,說:“你和你母親,長得並不相似。”

我說:“憶舊不必了,我媽現在雖然沒死,但是和死了差不多,你要有心,早幹嗎去了?”

他說:“我聽說你和蘇悅生約法三章,所有的事他都替你辦好了,肇事者終審判決都下來了,判了十年監禁,這是最重的判法,連雙方律師都認爲判得太重,可以保證他家裡人再使勁,十年內也撈不出來他。”

他眼睛看着我:“所有的事,他都遵守了承諾,你爲什麼不遵守承諾?”

我沉默了片刻,問他:“如果我不是你的女兒,你會答應我和蘇悅生在一起嗎?”

他說:“你是我的女兒,所以沒有如果。”

我諷刺的笑:“你們蘇家人做事情那麼周到,爲什麼連親子鑑定都不做一份。”

他說:“你要想看,我讓司機拿上來給你看。”

我看着他,他說:“人人都覺得命運對自己不公平,我知道你不甘心,我也覺得命運對我不公平,年輕的時候忙於事業,奮鬥幾十年纔有今天。可是一個人,一句話,一件事,就可以輕而易舉的毀掉所有的一切。你覺得命運公平嗎?”

我說:“不是我的錯。”

他說:“沒有說你錯了,所以我才一直忍到了今天才來找你,你要是再這樣拖下去,可就是大錯特錯了。”

我說:“我是真的不甘心,所以我要再做一份親子鑑定,我媽媽告訴過我,我父親並不是你。”

“愚蠢!”他冷笑着呵斥我,“你還有沒有廉恥!”

我突然明白過來,難以置信地明白過來,我注視着他,緊緊盯着他,他臉上的笑容那麼諷刺,可是我忽然就明白了,我慢慢地說:“其實你知道,你做過親子鑑定所以你知道我不是你的女兒,但你不希望我和蘇悅生在一起,所以你用這種方式拆散我們。”

他眼神微斂,我輕輕笑了笑:“真是下作,幸好我不是你的女兒,不然有你這樣的父親,我還不如去死。”

他忽然長長嘆了口氣:“如果你這樣想心裡好過一些,那麼你就這樣想吧,如果你覺得在做一次親子鑑定有意義,那麼就再做一次吧。”他微微搖頭,憐憫地看着我:“其實事到如此,我也希望你並不是我的女兒,因爲我的兒子,爲了你已經快要死了。他每天都在全世界各處亂走,我問他到底要怎麼樣,他說要找一棵樹,一棵最大的樹,我雖然沒有問他在說什麼瘋話,但也知道,總有一天,他會厭倦了這樣活着,那時候只怕就會把他自己埋進那棵樹底下。”

“我也年輕過,那個時候,我也真心實意地愛過一個人,失去她的時候,我覺得很難過,就像身體的一部分也失去了一樣,但蘇悅生不是這樣,那個時候,我失去的或許只是一隻手,他現在失去的,卻是整個心臟。”

他將自己的一根頭髮交給我,對我說:“你自己找人去做親子鑑定吧。即使你不是我的女兒,作爲一個父親,我也不會希望你和我的兒子在一起,因爲他實在是太愛你,這種愛對他而言,對你而言,都太辛苦了。辛苦到終有一天,你或他都再無法承受。”

蘇嘯林走後,我獨自坐在窗前,樓底下長滿高大的綠色喬木,枝葉葳蕤,鬱鬱蔥蔥。蘇嘯林的頭髮被我裝在一隻塑料夾袋裡,我將自己的頭髮也裝在另一隻袋子裡。生活真是奇怪啊,所有的一切到最後都擰成細細的髮絲,懸於一線。

我還是害怕,害怕另一個結果,如果我和蘇悅生真的是兄妹,那麼我大約只有不活了。

就在突然之間,孩子在肚子裡微微動了動,這是他第一次動彈,非常輕微,輕微得我都形容不上來,像是春天裡風觸過池塘,又像是花枝斜逸,終於觸到了蝴蝶,我驚恐地站起來,手放在肚子上。

可是他沒有在動彈,就像剛纔那一下只是偶然,只是我的錯覺。

也許他是告訴我,我確實犯了大錯,也許他想告訴我,不要怕。

可是我真的不敢選啊,如果是可怕的結果,那讓我怎麼辦呢?

週末的時候,我再一次去看我媽媽,她病情沒什麼變化,仍舊只能靠儀器維持。醫院將她換到單人房間,還有一個護士專門照料她,但她既沒有好起來,也沒有再惡化。

我坐在媽媽的病牀前,握住她的手,我問她:“媽媽你說呢?”

媽媽不回答我。

我自言自語:“要不我扔硬幣吧,扔到有花的那面向上,我就去做親子鑑定。”

我在包裡找硬幣,找來找去只有紙幣,於是我走去護士站,跟她們換。護士們很忙,但我來熟了,她們對我也很照顧,有個護士翻了下錢包,對我說:“沒有呢,要不你出去買瓶水,讓他們找給你。”

我也不好意思麻煩她們,就下樓去買水,剛買了水走上來,就遇見程子慧,但她並沒有看見我,而是正在和一個醫生模樣的人說話。

我沒有當回事就走開了。

在媽媽的病房裡,我扔了三次硬幣,三次都是花朝上,我想那麼就去做鑑定吧。最難堪的結局我也早就想過一千一萬遍了。天意如此,還怕什麼呢。

這裡是本地最大的醫院,這裡遺傳實驗室的DNA鑑定也最具權威性。第二天,我將頭髮送到實驗室去,正巧看到牆上掛的醫生公示,其中有一位醫生非常面熟,他就是那個和程子慧說話的人。

我突然做出一個連自己都想不到的決定,我對實驗室的人說:“鑑定我不做了,麻煩把標本還給我,謝謝。”

實驗室的人大約也見慣了猶豫不決的鑑定者,所以沒多問就將頭髮標本還給我了我。

我搭火車去了很遠的城市,在路上差不多十八個小時,雖然買了軟臥,但還是很難受。好在車廂裡的人看我一個孕婦肚子出門,十分照顧。幫我買飯打開水,還有熱心的大媽問我:“你咋一個人在路上跑來跑去?孩子他爸呢?”

我說:“出差。”

“真不容易啊!”大媽感嘆。

我只是笑了笑。

到了目的地之後,我將頭髮標本分成三份,分別送到三所有鑑定資格的醫院。

一週後,三份報告我都拿到了我把它們攤在桌子上,都沒有拆封的勇氣。

我跑到超市去買了一堆食物,回來給自己做了四道菜,一邊吃我一邊拆那些報告。

第一份報告是就着紅燒牛肉拆的,上面一堆複雜的圖表我壓根看不懂,就看到最底下一句鑑定結論:標本甲與標本乙沒有親緣關係。

我繼續吃着炒蛤蜊,拆第二份報告,圖表樣子差不多,鑑定結論是標本A與標本B沒有生物學親緣關係。

我夾了一筷子冬瓜炒海米,拆第三份報告,最後的鑑定結論依然是沒有親緣關係。

我一邊流淚一邊喝排骨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哭得稀里嘩啦,不可抑制。

我搭火車回家去,帶着那三份報告。我誰也沒告訴,就約了程子慧見面。我把那三份報告扔在她面前,然後她的反應還挺驚訝的。

她問:“這是什麼?”

“我和蘇嘯林的DNA鑑定結果。”

她愣了幾秒鐘,最後臉上浮起一縷嘲諷的笑容:“那真是太好了,恭喜啊!你們有情人可以終成眷屬。”

“爲什麼?”

“什麼爲什麼?”

我注視着她的眼睛:“每次看到你,我都覺得害怕,我想,是因爲你不喜歡我,而我又和程子良在一起。你是他姐姐,所以我怕你。但後來我跟程子良分手了,每次見到你,我仍舊害怕我心裡覺得很奇怪,一直不明白自己在怕什麼。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這種怕就像是見到了響尾蛇的那種怕。一看到它我就潛意識裡知道有巨大的危險,所以不寒而慄。”我一字一頓地問她,“程子慧。你爲什麼要這樣害我?”

“誰害你了?”程子慧若無其事,“我爲什麼要害你?”

“這正是我想問你的。”我說,“蘇嘯林告訴我,他做過親子鑑定,結果是我是他的女兒,我很好奇,誰將虛假的DNA鑑定結果給了他。現在我手上有三份報告,蘇嘯林如果不信的話,還可以親自去做第四份。”我將“親自”兩個字咬得很重,我問,“蘇太太,你有權有勢,我是鬥不過的,可是你的丈夫,看上去也不像個糊塗人,對於你敢這樣欺騙他,你覺得他會有什麼想法?”

程子慧咬緊了牙齒,她的聲音發冷:“你竟然敢威脅我!”

我說:“不管你從前想要做什麼,現在都離我遠一點兒!離蘇悅生遠一點兒!”

程子慧慢慢地微笑起來,她說:“你以爲你拿着報告就能威脅我?我告訴你,蘇嘯林也拿我沒辦法,他頂多發一頓脾氣,絕不會爲了你這外人將我怎麼樣。反倒是你媽媽還躺在醫院裡,我隨時隨地,能讓人撤了她的維生系統。”

我說:“你敢!”

程子慧露出迷人的微笑:“你還不知道吧,爲什麼我這麼討厭你?因爲你實在是太惹人討厭了。子良竟然迷戀你這樣的女人,你壓根就配不上他。”

我冷笑:“你真是愛你的弟弟。”

“不啊,告訴你實話也無妨。子良根本就不是我的弟弟,他是我的兒子,我十八歲就生了他,當時蘇嘯林的原配還沒有死,我父母和我迫不得已,只好說子良是我的弟弟,再後來我雖然嫁給蘇嘯林,也不好改口了。但是蘇悅生一直討厭我,他覺得是我氣死了他母親,因此他對我百般刁難。他不知道他越是對我刻薄,蘇嘯林越是會覺得虧欠了我,虧欠了子良。這麼多年,連蘇悅生都沒能拿我怎麼樣,你以爲你拿着所謂的把柄,就能威脅到我?我告訴你,沒有用!蘇悅生是他蘇嘯林的兒子,子良也是他兒子,蘇悅生什麼都有,所以他欠子良的,他不會因爲你的緣故,將我或子良怎麼樣,你別做夢了,當初我慫恿你和蘇悅生在一起,不過就是想要看如今的好戲!那時候我還以爲你真是蘇家女兒,所以我不惜一切要拆散你和子良,但後來我想明白了,我拆散你和子良,爲什麼不將你和蘇悅生拉到一塊兒呢?首先子良會對你徹底失望,然後等蘇悅生髮現你是他同父異母的親妹妹,那才真是有好戲看呢!哈哈哈!你看現在,他立刻不就甩了你?你以爲蘇悅生當初爲什麼看上你?還不是因爲你是子良的女朋友!他處處跟子良做對,總是想搶他的東西,什麼都要搶,那就讓他搶好了!現在終於自食苦果了吧?!你以爲蘇悅生是真的喜歡你?我告訴你,別做夢了!他就是習慣了搶子良的東西而已,現在他不就乖乖回陸敏身邊去了你還在爲他要死要活,還想着要破鏡重圓,他卻早就有別的念頭了!想要一段愛情很簡單,想要毀掉一段愛情就更簡單了。你以爲什麼東西牢不可破?你以爲生個孩子能拴住他?真是幼稚啊!男人就是男人,你把感情當一切,他卻早就轉頭忘記你。你就乖乖地找個最陰暗的角落待着,不要癡心妄想了。”

我十分震驚地看着她,我沒想到事實這樣齷齪,簡直骯髒的令人作嘔。尤其她那樣的心思,真是惡毒的令人覺得渾身發冷,可是她說蘇悅生的那些話,我一丁點兒也不相信,不不,我是寧願自己一丁點兒也沒有聽見。我說:“我纔不會待在陰暗的角落裡,倒是你這樣的人,會一輩子待在最陰暗的角落裡,見不得光,過着最骯髒的生活!”

她哈哈大笑,簡直像個瘋子一樣。她說:“就憑你也來教訓我?蘇悅生教訓我,不過仗着他是蘇嘯林的兒子,我忍氣吞聲,好容易熬到今天,他佔據了子良應該有的一切,一切!”她歇斯底里,“我不會再讓他奪走屬於子良的任何東西!所有的一切我都會讓他還回來!”

我起初只是以爲她有病,現在覺得她可能是真的瘋了。我迅速地離開,拿着那三份鑑定報告,我決定去找蘇悅生。

回家的路漫長而遙遠,可是還是踏上了回家的路。熟悉的街景從車窗邊掠過,就像電影鏡頭一樣悠遠虛幻,可是還怕什麼呢,如果需要與全世界爲敵,但只要我愛的人站在我這邊,我就再不懼怕。

到蘇悅生的別墅外邊的時候,天已經快要黑了,我拿出鑰匙打開房門,屋子裡靜悄悄的,一點光都沒有,我突然想起蘇嘯林的話,他說蘇悅生滿世界亂走,也許他不在家裡,也許他壓根就不在國內。

我的心裡忽然生了一層恐懼,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我應該什麼都不再怕了。程子慧就是個瘋子,我壓根就不應該理會她的話。我悄無聲息地往樓上走,心想就算他不在這裡,我可以在這裡等他,一直等到他回家。

書房裡有一線光露出來,我推開門,才發現蘇悅生其實在這裡,哦,還不止他一個人。窗臺上坐着一個人,這個人我認識,是和他訂過婚的陸敏,蘇悅生半跪在那裡,將頭埋在她的膝蓋上,我突然想起程子慧的話,心就像被狠狠地捅了一刀。我拼命說服自己不要相信,不要相信,程子慧說那些話,就是想要離間我們而已。而陸敏看到了我,她似乎被嚇了一跳,蘇悅生大約覺察到她的異樣,他回頭來看到是我,卻顯得十分平靜,他站起來,對我說:“你來做什麼?”

我忽然覺得自己這一趟來得有些多餘,也許蘇嘯林的話是對的,我們兩個本來就不相配,在一起會有更多的猜忌和痛苦。

我問他:“當初你爲什麼要追求我,是因爲我是子良的女朋友嗎?”

他想了很長的時間,每當他的沉默多一秒,我就會覺得心裡冷一分,就像過了半個世紀那麼久,他對我說:“是的。”他望着我的眼睛,說:“對不起。”

這是他第三次對我說對不起,而我只覺得可笑,我失態的對着他吼:“你騙人爲什麼不一直騙下去?你就算是當騙子,爲什麼不一直騙下去?”

他站在那裡沒有動彈,我覺得包裡的那些親子鑑定突然不必再拿出來,我痛快地對着他冷笑:“騙我很好玩啊?你從來沒有打算跟我結婚是不是?”

他並不辯駁,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我心裡覺得痛極了,不是像以前的那種痛,我痛得連呼吸都吃力,但我只能硬挺着站住。我問他:“你到底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

他慢慢地說:“都是假的。”

我鼻尖發酸,心裡也發酸,可是哭不出來,連淚腺都乾涸,什麼都是空蕩蕩的,我的人也是空蕩蕩的,五臟六腑都像是被摘了去,我問他:“就算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你也不會跟我在一起了,是麼?”

他很冰涼的說:“是。”幾乎是很突然的,流利的話語一長串的從他嘴裡吐出,“我沒有愛過你,所有的事情都是騙你的,所以你不用再執着了,你走吧,我也不想再看見你。”

我說不清心裡到底是傷心還是憤怒,只是覺得有一種疲憊似的絕望,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個陌生人,他說的話這樣狠,可是我還是不肯相信,連假裝相信,我都說服不了自己。我問他:“如果我也是騙你的,你會難過嗎?”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動彈,我說:“我就是一直騙你,我並不喜歡你,你也知道,是程子慧讓我去北京阻止你訂婚,那時候我媽欠了那麼多錢,走投無路。這局不是你設的嗎?那時候你在想什麼,是想看着我自投羅網,然後在把我的自尊踐踏在你腳下?還是純粹因爲,程子良的東西你都想去搶?”我嘲諷似的說,“不過我很有職業道德,騙人我都會騙到底。你要演梁山伯與祝英臺我都陪你演,不就是錢嘛!你以爲我想爲你生孩子啊?這孩子我懷着就是爲了錢!”

我說:“我回來拿錢。”

他藉着從窗戶裡透出來的光線看着我,他很仔細地看了我一會兒,說:“要錢?”

我繼續說:“是,知道爲什麼我一直堅持不去醫院?因爲我知道這孩子是我的籌碼。有他在,你就得給我錢。”

他嘴脣發紫,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光線的原因,還是被我的話氣到。大約沉默了片刻,他才說:“錢在老地方,你自己拿。”

我走去主臥室,拉開牀頭櫃,裡面果然放滿了錢,我拿起成捆的鈔票,胡亂塞進包裡。我關上櫃門,轉身看到蘇悅生站在門口。

我說:“我走了。這錢不夠,你再準備幾百萬,回頭我再來取。”

經過他的時候,我說:“別傻了,我根本就不愛你。在地中海的時候,也不過是騙騙你,所以我不會跟你一起離開的,也不會跟你去國外,你們家的人太煩人了,我也受夠了。”

他說:“嗯?”

我衝他吼:“我說我受夠了!受夠你們一家子混蛋!離我和我媽遠一點!你願意找哪個女人找哪個女人去!不要再說愛我,我覺得噁心!噁心你知道嗎?這孩子我馬上就去打掉,跟你有孩子,讓我覺得噁心!”

我回頭就走,他一直跟着我下樓,到了樓底下,看我打開大門,他才說:“你要走嗎?”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一個人站在那裡,似乎整個人疲累無比,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喝了酒,但他的樣子跟孩子一樣,懵懂而無知,似乎我剛纔的話,他都像沒聽見似的。

我說:“一個人心傷透了,是沒辦法補回來的。我從前是真的愛過你,但現在,是真的只想要忘記你。”

這句話纔是真話,我心裡知道,他心裡也知道,他說:“原來是這樣啊……”他的眼睛裡有薄薄的淚光,他說,“那你回來是跟我道別的嗎?”

我忍住眼淚掉頭就走,他沒有追出來,而是站在那裡,看着我離開。我走下臺階,看到蘇悅生的跑車停在那裡,我滿心憤懣,卻不知道該如何發泄。我擰動車鑰匙就啓動了那輛車,從前的一幕幕在我腦海中閃現。

命運沒有告訴過我,假如一個人用力愛,也會愛得累了,愛到沒有辦法再繼續。

我沿着多彎的山路往下行駛,天已經黑透了,孤獨的車燈照亮茫茫的暗夜,風吹過山林,我想起一首歌。

當年我如何遇見他?在我最好的青春年華。把一次次相逢,都當成最美的童話。

是風吹亂了沙,還是沙上築起的壩。朝和夕,心和岸,原來就只是兩兩天涯。

就這樣算了吧,可是不甘心啊,誰會把一生的摯愛,撒開手放掉它。

就這樣忘了吧,可是緣分太淺,淚痕太深,每一個日子,都不可重溫。

把思念結成癡,把真的變成假,把往事變成傻……

才能說服自己,那是一個,永遠講不完的,童話……

山路狹窄,我將油門踩到底,跑車的引擎在咆哮,最後一個急轉彎,我沒能轉過去,也許是故意,也許只是單純的沒有踩好剎車。

樹木的枝葉迎面撞來,稀里嘩啦砸碎擋風玻璃,我最後的意識是,蘇悅生說要找一棵樹,把我所有的東西都埋下去。

那麼就選這棵樹吧。

血色涌上瞳孔,我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就此陷入黑暗的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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