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放心,我不會跳海的。
這句話原本是賭氣,但說過之後,我自己卻禁不住難過起來,於是扭開臉。蘇悅生坐在我身邊,他說:“我們兩個就留在這裡,買兩幢房子,做鄰居。”
我沒有搭腔,他說:“我想了好多天了,看不到你的時候,會覺得很難過,真的看到你的時候,又覺得更難過
。我知道你心裡跟我一樣難受,所以才每天對我說那樣的話。我也接受不了,這也不是我的錯,你說男婚女嫁再不相干,那是我辦不到的事情。我只要想一想將來,你嫁給別人,就會覺得難過,也許你真的能忘記我,但我做不到。所以我們留在這裡吧,就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做兩個最普通的朋友,買兩幢房子,比鄰而居,一直住到老,住到死。這樣你每天早上起來,可以看到我在後院裡種葵花,曬乾了,給你當瓜子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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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傻話,我一本正經地說,他原來也曾認真聽過。
我伏在船舷的欄杆上,太陽熱烘烘地曬着我的背,我知道那是不行的,癡人說夢。是我提出來到這裡來,就當做了一場夢,可是夢終究會醒的。
我下到船艙,把那盞油燈拿出來,蘇悅生不知道我要做什麼,但在海上他很是擔憂,所以一直寸步不離地跟着我。我坐在船頭,將那盞燈擦了擦,喃喃許願:“第一個願望,希望我媽媽可以醒過來。”
“第二個願望,希望我可以忘記蘇悅生。”
我的眼睛裡滿含着淚水:“第三個願望,希望我可以永遠永遠永遠忘記蘇悅生。”
我將永遠重複了三遍,我看着蘇悅生蒼白的臉,還有他失神的雙眼,我伸出手臂,用力將油燈擲進海里,海風猛烈,我綁在頭上的那條亮藍『色』圍巾被風吹散,也飄飄拂拂,跌落下去。
蘇悅生似乎大驚失『色』,他立刻伸手去撈那條圍巾,只差一點點,圍巾擦過他的指尖,最終跌落海面,轉瞬就被浪花撲噬。他的手還長久地探在那裡,身體保持着剛纔瞬間的姿態,一動不動。
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想,也許這就是命運的讖語,我和他終究是,差了那麼一點點,所以再沒辦法繼續。
我說:“我們回國去吧,我不想再看見你。”
是誰說,命運如果給你青眼,那麼一定會有另一次白眼等着你。
我所有的好運,都用在了遇見蘇悅生。
以至於再沒有另一次好運,可以跟他走到最後。
返程的航班是深夜登機,上飛機不久就熄燈了。那是一架新式的大飛機,半包圍式的睡椅,我像嬰兒般蜷縮在那裡,覺得自己像躺在繭子裡,一層層細密柔軟的繭絲纏繞着我,讓我沮喪到無法呼吸。
蘇悅生特意換了兩個分隔很遠的座位,和我隔着前後三排座位,還有一條走道。但飛機頭等艙里人很少,隔得那麼遠,只要我回頭,還是可以看到他。
我悄悄走過去,坐到他身邊緊鄰的座位,自顧自拉起毯子,重新躺下。他的眼珠在迅速轉動,也許是已經陷入深層睡眠,也許是壓根沒有睡着。
我很小心地躺在他旁邊,他的呼吸有熟悉的淡淡的氣息,他的睫『毛』在微微顫動,就像孩子一樣。但我已經不可以像從前一樣,伸手『摸』一『摸』他的睫『毛』,我的呼吸軟軟拂在他臉上。
天涯不過也就是這麼近,而天涯也已經那麼遠
。
我沉沉地睡着了。
航班快要降落的時候,我被空乘走動的聲音吵醒。這才發現自己窩在蘇悅生懷裡,他臉『色』蒼白,眼窩泛青,明顯一夜未睡。我若無其事地坐起來,儘量小心不碰到他的手臂。他說:“你以後真的會忘記我嗎?”
我說:“會。”我告訴他,“我會跟別人結婚,生兩個小孩子,做一個賢妻良母。每天晚上煮飯,等着老公回來。”
他看了我一眼,說:“我不會。”
我沉默不語,他說:“我不會忘記你的,我會把你的東西全都埋在一棵樹底下,等我老了,死了,燒成骨灰,我會留遺囑,叫人把我也葬在那棵樹底下。這樣也許下輩子,我還能遇見你,那個時候你也許真的不記得我了,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不像現在這麼糟糕。”
我說:“誰要跟你約下輩子,這輩子已經受夠你了。”
我站起來去洗手間刷牙,關上門我才咬住自己的手,我坐在馬桶上一直哭一直哭,在三萬英尺的高空,密閉四合的空間,連眼淚都縱橫無聲。
如果此時此刻飛機突然墜毀,我和他都摔得粉身碎骨也好,那麼永遠都不分開了。
但不會有一座陷落的城池來成全我,也不會有一架墜毀的飛機來成全我。航班飛行將近九個小時,最後平安落地。
在機場分別的時候,我對蘇悅生說:“如果我將來真的忘記你,你不要再告訴我。”
他沒有說話,但我知道他是答應了的。
【拾叄】
我搬到幾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去住,每週返回醫院看我媽。只是我拖延着沒有去做手術,最佳的時間是三個月內,但我一天天拖延下去。
我不知道我媽騙了我,還是她說的都是真話。
比如我的父親到底是誰,她是跟青梅竹馬的男友一起私奔有了我,還是所有的故事都是她編來騙我,我的父親真是蘇嘯林。
我每天不停地考慮這些事情,其實辦法很簡單,去找蘇嘯林做個親子鑑定就行了。但我遲疑着沒有走這一步,因爲我害怕的事情太多。
我在焦慮中漸漸失常,獨自坐着的時候深深淚流滿面,一個人進進出出,總是吃很多東西,然後不停地嘔吐。
我住的那個地方其實名字很美,叫鳳凰路,那是一條開滿鳳凰花的大道,火紅的花朵像火炬一般,燃放在綠『色』的枝葉間。
我每天在街上『亂』走,買很多東西,拿回家去連拆都不拆。
我也知道自己快要瘋了,但瘋就瘋吧,反正我早就已經一無所有。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轉眼懷孕已經四個多月,腰身寬大的衣服也已經快要遮不住肚子,小區保安本來叫我鄒小姐,現在也改口稱我鄒姐,他們總幫我拿東西幫我叫車,說您一個人身體又不方便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想再不能拖了,也就是這時候,蘇嘯林親自出面,找我來了
。
打開門看到他時,我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我很冷淡地招呼他:“進來坐。”
他自己一個人,也許司機助理都在樓下,我倒茶給他喝:“沒有白茶,綠茶行嗎?”
他說:“你挺執着的。”
我笑了笑,上次是蘇悅生說我執着,這次是他父親。
我說:“有什麼話就說吧。”
我將茶杯放在桌子上,他碰也沒碰那杯茶,只是端詳了一下我,說:“你和你母親,長得並不相似。”
我說:“憶舊不必了,我媽現在雖然沒死,但也和死了差不多。你要有心,早幹嗎去了?”
他說:“我聽說你和蘇悅生約法三章,所有的事他都替你辦好了,肇事者終審判決都下來了,判了十年監禁。這是最重的判法,連雙方律師都認爲判得太重。可以保證他家裡人再使勁,十年內也撈不出來他。”
他眼睛看着我:“所有的事,他都遵守了承諾,你爲什麼不遵守承諾?”
我沉默了片刻,問他:“如果我不是你的女兒,你會答應我和蘇悅生在一起嗎?”
他說:“你是我的女兒,所以沒有如果。”
我諷刺地笑:“你們蘇家人做事情那麼周到,爲什麼連親子鑑定都不做一份。”
他說:“你要是想看,我讓司機拿上來給你看。”
我看着他,他說:“人人都覺得命運對自己不公平,我知道你不甘心,我也覺得命運對我不公平,年輕的時候忙於事業,奮鬥幾十年纔有今天。可是一個人,一句話,一件事,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毀掉所有的一切。你覺得命運公平嗎?”
我說:“不是我的錯。”
他說:“沒有說你錯了,所以我才一直忍到了今天才來找你。你要是再這樣拖下去,可就是大錯特錯了。”
我說:“我是真的不甘心,所以我要求再做一次親子鑑定。我媽媽告訴過我,我父親並不是你。”
“愚蠢!”他冷笑着呵斥我,“你還有沒有廉恥?”
我突然明白過來,難以置信地明白過來,我注視着他,緊緊盯着他,他臉上的笑容那麼嘲諷,可是我忽然就明白了,我慢慢地說:“其實你知道,你做過親子鑑定所以你知道我不是你的女兒,但你不希望我和蘇悅生在一起,所以你用這種方式拆散我們。”
他眼神微斂,我輕輕笑了笑:“真是下作。幸好我不是你的女兒,不然有你這樣的父親,我還不如去死。”
他忽然長長嘆了口氣:“如果你這樣想心裡好過一些,那麼你就這樣想吧。如果你覺得再做一次親子鑑定有意義,那麼就再做一次吧。”他微微搖頭,憐憫般看着我,“其實事到如此,我也希望你並不是我的女兒,因爲我的兒子,爲了你已經快要死了。他每天都在全世界各處『亂』走,我問他到底要怎麼樣,他說要找一棵樹,一棵最大的樹。我雖然沒有問他在說什麼瘋話,但也知道,總有一天,他會厭倦了這樣活着,那時候只怕他就會把他自己埋進那棵樹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