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正在收拾行裝。
她把箱子放在牀上,把所有的衣櫃都打開了。她慢慢地,一件一件地把衣服摺疊起來,收進箱子裡,她做這件事,做得專心而細緻,好像她這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要疊好這些衣服。她面容愁苦,她心情低落,她覺得自己把所有屬於歡樂的、屬於留戀的、屬於柔情的種種情緒,也都打包裝箱了。而這箱子,卻可能塵封到永恆。她想着,她的手就不能運用自如了;每件衣服都像有一千斤那麼重,既提不起,也放不下。然後,她就拿着一件衣裳,在牀沿上坐了下來,癡癡地、迷亂地、悽苦地對那衣裳發起呆來了。那是件黑絲絨的斗篷,她第一去見江淮,就穿着這件斗篷,那還是冬天,天氣是陰沉欲雨的。現在,她的心也陰沉欲雨了。
她就這樣坐在那兒,神思恍惚地想着一切。從過去到未來,從英國到臺灣。哦,她演了一場最壞的戲!她演砸了每個角色!她自以爲能幹,自以爲有定力,自以爲聰明……她卻演壞了每個角色,演壞也罷了,演失敗也算了,怎麼她竟會迷失在自己飾演的角色裡?她握緊那衣裳,絲絨那麼光滑,那麼柔軟,柔軟得像她的意志……她把頭僕下來,把面頰埋進那衣裳裡。
就這樣走了嗎?就這樣離開她眷戀的地方?問雁兒,你來自何方?問雁兒,你爲何飛翔?問雁兒,你可願留下?問雁兒,你可願成雙?她忽然心靈震動,一股酸楚就直往腦門衝去,她的眼眶驟然發熱,那光滑的絲絨就莫名其妙地潮溼了。是的,流浪的雁兒沒有家鄉,去吧!去去莫遲疑!不能再追尋,不能再逗留,所有的角色都演砸了,她只能飛走,飛得遠遠的,飛到另一個星球裡去!
急促的門鈴聲打斷了她的沉思,也打斷了她那悽苦的冥想。她站起身來,把衣服堆在牀上,走到門邊去,毫無心理準備地打開了房門。
江淮像一陣狂風般捲了進來,手裡緊緊地拎着個口袋。他面目兇暴,眼光猙獰,渾身上下,都帶着暴風雨的氣息。砰然一聲,他把房門摜上,就直衝到客廳裡。他對室內掃了一眼,他的眉毛兇惡地擰結在一塊兒,眼底閃爍着像豹子或獅子般的光芒,他的胸腔沉重地起伏,呼吸像鼓動着的風箱。丹楓微有怯意地看着他,從沒看到他有這樣兇暴的面目。
“江淮……”她訥訥地開了口。“你……你要幹什麼?”她不穩定地問着,心中,仍然激盪着那股酸楚的柔情,和若有所待的期盼。
“幹什麼嗎?”江淮大聲地說,陡然把手中的口袋拉着袋底一倒,頓時間,有五本精裝的,厚厚的日記本從那袋中滾了出來,四散地滾落在那地毯上。他的眼眶發紅,眼中冒着火焰,他嘶啞地怒吼着說,“都在這兒!丹楓!我和碧槐五年來的一本賬,全在這兒!我辛辛苦苦要隱瞞你的事,都在這裡面!這些,全是碧槐的日記,你可以慢慢去讀,慢慢去欣賞!我全面投降,我把這些拿出來,希望你看了之後不會後悔!恭喜你,丹楓,你勝利了,你逼我交出了一切!現在——”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往臥室裡拖去。“你給我換衣服,跟我走!”
“我跟你到哪兒去?”她驚呼着,“你弄痛了我!”
“我不在乎弄不弄痛你!”江淮吼着,忽然用力去扯她的頭髮,她又驚又痛,呼叫着,腦袋被他扯得一直往後仰去,他放開了她的頭髮,冷冷地說,“奇怪,原來你的長頭髮是真的,短頭髮纔是假的!”他把她用力一摔,摔倒在牀前面。她靠在牀沿上,滿臉髮絲,氣喘吁吁。
“起來!”他大叫着,命令地,兇惡地。“你以爲我害死了碧槐?去讀那些日記!詳細讀那些日記!你要報復,你以爲自己是個復仇天使!你報復吧!你殺我,報復我,毀我,隨你便!但是,你怎麼忍心去玩弄一個孩子?”他的聲音越叫越高,越叫越沉痛,越叫越憤怒,“他才只有二十歲,你知道嗎?他比你還小,你知道嗎?他與我們的恩怨一點關係都沒有,你知道嗎?他天真純潔得像張白紙,你知道嗎?你爲什麼要去招惹他?你爲什麼要去傷害他?如果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找我算賬!他那麼小,他有什麼過錯?”
她往牀邊退去,身不由己地蜷縮着身子,擡起頭來,她迎視着他的目光,勇氣忽然又回到了她身上,她甩了甩頭,把面頰上的髮絲甩向腦後,她掙扎着說:
“他的過錯,是生爲你的弟弟!”
“我的弟弟!”他狂叫着,“他與我的事有什麼相干?他從來沒見過碧槐!他從不認識碧槐!難道碧槐的死要他去負責任?”
“你傷害了我的姐姐,”她開始冷靜了,開始本能地應戰了,開始面對現實了。她挺了挺她那瘦瘦的肩膀,清晰地說,“我唯一能報復你的辦法,不只是傷害你,而且要傷害你的弟弟!”
“你這是什麼魔鬼哲學?”他對着她的腦袋大吼,聲音幾乎震聾了她的耳鼓。
“是魔鬼的哲學!”她的聲音裡帶着淚浪,她高傲地仰起頭來,眼睛裡也綻着淚光。但是,她脣邊卻浮起一個勝利的、虛弱的微笑。“你心痛了?你痛苦了?你比自己受傷還痛苦,是不是?那麼,你該知道我曾經忍受了多少痛苦!你的弟弟,他畢竟還活着,我的姐姐卻已經死了。”
“我沒有殺害你的姐姐!”他狂叫,失去理性地狂叫。“你這個傻瓜!你這個瘋子!你這個莫名其妙的混蛋!殺你姐姐的是你自己!你那該死的貴族學校!你那該死的生活費!兩千英鎊一學期!你姐姐連自己都養不活,她如何去負擔兩千英鎊一學期!報復吧!你報復吧!是你把她推人了火坑,是你把她陷入萬劫不復的地獄!是你把她推向了毀滅!你報復吧!你報復吧!你報復吧……”
她身子往後退,牀擋住了她,她再也退不動了,張大眼睛,她驚恐萬狀地望着他,張開嘴,她吐不出聲音。恐怖和震驚使她的臉色在一剎那間就變得慘白,血色離開了嘴脣,她開始顫抖,顫抖得整個牀都簌簌作響。她對他搖頭,祈求地,悲切地,哀懇地搖着頭,半晌,才吐出怯怯的,哀痛的,像垂死般的聲音:
“不是的。江淮,不是我!你不要這樣說,不要因爲我傷害了你弟弟,就給我這麼重的罪名!不,不是的!我沒有殺碧槐,我沒有!”
“那麼,你憑哪一點說碧槐是我殺的?”他繼續吼叫,繼續直問到她臉上來。“你對人生的事瞭解得那麼少,你對感情和人性只懂一點皮毛,而你竟想代天行道!”他又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整個人從地毯上提起來,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抓住她,再把她重重地摔到牀上去。她倒在牀上,把身子不由自主地蜷起來,盤縮得像只蝦子。他對着她的腦袋喊,“我不跟你爭辯碧槐的死,反正我已經拿出了日記,是非黑白,你自己去評斷!現在,你給我滾起來!馬上起來!”
“你……你……”她驚恐失措,牙齒和牙齒打着戰,就在這一瞬間,她怕他了,她真的怕他了。由心底對他恐懼,而且被他懾服了。“你要我幹什麼?”她顫慄地問。
“變成林曉霜!”他又狂吼,再度震聾了她的耳鼓。他徑自在那攤開的箱子裡翻尋,把每件衣服拖出來,丟到地上,然後,他選出一件T恤,一條半長的牛仔褲,他把衣服拋在她身上。“去!給我換上!馬上換上!你的假髮呢?”他咬牙切齒,跑過去翻箱倒櫃地找尋。“你那該死的假髮呢?”他憤憤地問,像江浩一般踢着牀腳。“你那滿頭亂七八糟的短髮呢?”他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拖起來,“不要躺在那兒裝死!我給你十分鐘時間,你把自己化妝成林曉霜!”
“你……”她被動地、無力地被他拖得滿牀打轉。“你要我化妝成林曉霜幹什麼?”
“去救我的弟弟!”他又狂叫了。額上的汗珠滾
落了下來。“我答應給江浩一個林曉霜,你就得變成林曉霜!你還不給我滾起來!你化妝慣了,一定很容易!十九歲的林曉霜,淘氣頑皮的林曉霜,你給我變過去!馬上變過去!然後跟我走!”
“不不!”她拼命搖頭,把身子往牀裡縮。“不不!我不幹!我不能那樣做!不不!我不幹!”
“你不幹?”他的眼睛血紅,狂怒使他整個面部都扭曲了。“我不允許你不幹!起來!”
“不不!”她繼續說,更深地往牀裡躲。“我不去!我決不去!”
“你——”他忍無可忍,舉起手來,對着她就是一掌。她本能地側過頭去,這一掌打在她的肩頭,那力量那樣大,她坐不穩,就從牀上直摔到地下。他撲過去,把她從地上抓起來,又要打,但是,他看到她嘴角有一點血漬,正慢慢地沁出來,他的手軟了,把她再拋到牀上,他啞聲地、命令地說,“我給你十分鐘化妝!”
“我不去。”她悄聲說,淚珠從她眼角滑落下來。“你打死我,我還是不能去。我已經告訴了他,我是隻木葉蝶,我是片毛氈苔。我安心撤退,放他一條生路。我並沒有做得很過分,我始終叫他不要對我認真,我告訴他我是個壞女孩,要他灰心而撤退……我並沒有很過分……”
“你還不過分嗎?你使他神魂顛倒,你使他廢寢忘食,你使他失魂落魄,你使他快發瘋了!你還不過分嗎?他已經快爲你跳樓了,你還不過分嗎?”
她呻吟了一聲,把臉藏進牀裡面。
“我不知道他會這樣熱情。”
“你不知道?”他嚷着,聲嘶力竭地嚷着,“你怎會不知道?他年輕,他血氣方剛!他怎麼禁得起你的誘惑?他怎麼禁得起你那些千奇百怪的花招?你弄得他眼花繚亂!你那個該死的小雪球呢?你把它藏到什麼鬼地方去了?……”
“它和奶奶在一起。”
“奶奶!”他又狂吼了。“你什麼時候跑出來一個奶奶!你是什麼東西?你是變魔術的嗎?你從哪裡弄來一個奶奶?”
“她是個半聾半瞎的老太婆……”她繼續呻吟着說,“我給她錢,僱她來掩護我,反正她聽不清也看不清。雪球是從狗店裡買來的,我已經把它送給奶奶了。”
“好,好,好!”他氣得聲音發抖。“你厲害,你真厲害,你把一個個的陷阱都布好了,只看我們兄弟兩個怎樣跳進去!你厲害!你是我生平沒有碰到過的角色!憂鬱高貴的陶丹楓,活潑淘氣的林曉霜……哈哈哈!”他忽然仰天長笑,笑得悽慘,笑得辛酸,笑得沉痛而蒼涼。“我和碧槐把你送進全世界最有名的戲劇學校,讓你變成世界上最有名的演員!哈哈哈!我們曾經多麼辛苦的,一點一滴地去聚集你的學費!你總算是學有所成,不知道碧槐看到你今天的成就,會不會死也瞑目!”他喊着,笑着,淚水卻衝出了他的眼眶。他背過身子,把額頭抵在牆上,重重地喘氣。
“我給過你很多暗示,”她更畏怯地、更瑟縮地說,“是你自己忽略了。我送《黑天使》給你,告訴你我要復仇。我選了林曉霜這個名字,因爲它就是丹楓兩個字。”
他回過頭來,瞪着她。
“林曉霜就是丹楓兩個字?”
“你熟讀中國文學,總不會沒念過‘曉來誰染霜林醉’的句子,早上醉了的霜林,就是紅色的楓葉。”
“哦!”他發瘋般地大叫了一聲。“我該想到林曉霜就是丹楓!我該想到你肚子裡有幾個彎幾個轉!我該想到丹楓在我身邊失蹤的時候,就是林曉霜在江浩身邊出現的時候!我該想到這兩個女孩從不同時出現!我該想到你永不要求見江浩,而林曉霜也永不要見大哥!哦,我是傻瓜!我是大傻瓜,江浩是小傻瓜,你聰明!你能幹!你把我們兄弟玩弄於股掌之間……”
“但是,我認輸了,我撤退了。”她悽然地、低低地、苦惱而無助地說,“我並沒有打完我的仗,是不是?我明天就走了,回我的英國去。還你們兄弟兩個一份平靜的日子。我馬上就走了,你們都會把我忘記。你就告訴江浩,林曉霜已經死了。姐姐死了,你還是活下去了,不是嗎?二十歲是很健忘的年齡,他很快就會忘記林曉霜!”
“胡說!”他大吼,“你休想逃走!你休想回英國,你休想在闖了這麼多禍以後,一走了之!我不會饒你!我不會放你!你起來!你去,化妝!你跟我去見江浩!”
“我不!”她又往牀裡躲去。
“你去不去?”他大喊。
“不去!決不去!”她固執地往牀裡躲。
“你不去也得去!你非去不可!”他撲過來,又把她從牀上拖到地下,他語無倫次地喊着,“如果你不換衣服,我就剝光你!我今天強迫也要把你強迫去,綁架也要把你綁架去!你不換衣服,我來幫你換!”
她掙扎着,要從他掌握中逃出來,她扭動着身子,嚷着,喊着:
“不要!江淮!求求你!你放開我!不要強迫我去!請你不要強迫我去!我今天去了,你要我明天怎麼辦?難道我一輩子裝成林曉霜?”“你就一輩子裝成林曉霜!”他喊,不顧一切地握緊她,“譁”的一聲,扯破了她胸前的衣服,她驚喊着,用手掩住胸口,淚珠成串地滾落下來,瘋狂地迸流在她的臉上,她哭着嚷:
“好,我換衣服,我跟你走!”
她從牀邊跳起來,帶着股“豁出去”的神情,她滿臉又是淚,又是汗,又是血跡,髮絲拂在臉上,被淚水溼透了,貼在面頰上面。她眼中流露出一種瘋狂的火焰,她的牙齒咬緊嘴脣,把嘴脣咬破了,血滴在下頦上。她也不避嫌,立即把上衣脫下,當着他的面換上T恤,再脫掉裙子,穿上牛仔褲,拉好拉鍊。她揚起頭來,一臉的狂暴和兇野,她用種陰鷙的、悲憤的、奔放的狂怒,一迭連聲地喊了出來:
“好!我跟你走!從此,我是林曉霜,你弟弟的女朋友!你不許碰我!你退開!朋友妻,尚且不可戲,何況你弟弟的女朋友?在我跟你走出這房門之前,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講!你知道我爲什麼要回英國?你知道我爲什麼要逃走?你知道爲什麼林曉霜必須消失?你知道我爲什麼堅持不跟你去見江浩?你知道我爲什麼不再追究姐姐的死因?你知道我爲什麼放棄了自己計劃已久的報復?因爲——我愛上了你!”她狂叫着,淚如雨下。“我愛上了你!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你!你是殺碧槐的兇手,我愛你!你是我的敵人,我也愛你!我怕我再也離不開你,我想你,念你,愛你!愛你!愛你!愛得讓我自己害怕,愛得不忍心傷害你,也不忍心傷害江浩……你瞧!我是最壞的演員,我演壞了我的角色!演員怎麼能動真感情?而我卻昏了頭,去愛上你!我輸了,我只有撤退,我只有逃走!你這個笨蛋!你這個傻瓜!難道你體會不出什麼是真正的愛情?我輸了,你不懂嗎?我遠迢迢從英國飛來,爲了和你作戰!我卻愛上了我的敵人!好了!”她甩甩頭,仰着下巴,讓那淚水、汗水,和血水都流在衣襟上。“話說完了!我跟你走!”
他呆了,愣了,傻了。忽然間,他就像被魔杖點過,變成了一個不會移動的石頭人。他瞪着她,好一會兒,他都沒有思想,他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腦子裡,只是瘋狂地響着她嚷出的句子:“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這句子像十萬個人敲着鍾,鐘聲匯合成一片鏗然有聲的狂響:“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但是,忽然間,像是有一盆冷水對他兜頭淋下,心底,有個小聲音在及時地喊:“你能信任她嗎?你還要繼續被她蠱惑嗎?你還要再被欺騙一次嗎?”他一凜,醒了,從那幾乎又捕捉了他的、狂喜的夢中驚醒了。他揚起頭來,冷冷地、冰冰地、不信任地說:
“你在背臺詞嗎
?好一篇動人的談話!如果我不是已經被你玩弄得團團轉,我幾乎會相信你了!你愛上了我?如果是真的,太不幸了!因爲我再也不會受你的騙了,永遠不會受你的騙了!把你的臺詞省省吧!留下來去對江浩說吧!”
她的身子搖了搖,似乎要暈倒,她那已經像大理石般的面頰,現在慘白得像透明的一樣了。她扶住了牆,穩住了自己。高高地昂起下巴,她竭力在維持殘餘的驕傲,她點了點頭,一連串地說:
“好,好,好,我背臺詞,現在,臺詞背完了,戲還要演下去。我是你的囚犯,我跟你走!”她驟然提高了聲音,厲聲說,“走吧!”
她領先往客廳衝去,在客廳中,有樣東西在她腳底一絆,她站立不穩,身子就向前栽去。他本能地伸出手,要去扶她。她一下子跳開了八丈遠,聲色俱厲地喊:
“不許碰我!你怎能去碰你弟弟的女朋友?我是林曉霜,你沒有資格碰林曉霜!”
他凝視她,她拼命咬緊嘴脣,她嘴角全是血漬。忽然間,他心跳氣促,她那努力維持驕傲的樣子觸痛了他的神經,他耳中又響起她那半瘋狂的陳述:“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如果她是真的呢?萬一她是真的呢?他驟然就背脊發冷而額汗涔涔了。他對她伸出手去,苦惱而矛盾地低喊:
“丹楓!”
“我不是丹楓!”她冷冷地說,聲調如寒冰與寒冰的撞擊,清脆而幽冷。“我是林曉霜!”
他在她那幽冷的語氣下震動了,他在她那負傷的眸子中震動了。如果她是真話呢?如果她是真話呢?如果她是真話呢?這“如果”使他的心絞緊了,痙攣了,可怕地翻騰痛楚了。他不自禁地把聲音放柔和了:
“丹楓,你是真話嗎?”他問,“你並沒有對我背臺詞,你是真心的,是不是?你要了解,我現在是驚弓之鳥,我無法去相信……”
“你不用相信!”她大聲說,跺了一下腳,眼淚奪眶而出,“我是背臺詞!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她一連串喊出幾十個“我是”,“我練了幾百年來背它!我背了幾百遍使它流利!我的演技不壞吧!”她揚起頭,“走呀!趕快讓我投進江浩的懷抱裡去!走呀!”她往前衝,腳下又是一絆,她伸手拾起地上的東西:碧槐的日記本!她握着日記本,全身猛地一震,眼光立刻發熱而昏亂,她揚起頭,臉上的憤怒一變而爲恐懼與驚惶,她失神地盯着他,喃喃地說:
“你說,是我殺了姐姐?是我把她推進了地獄?是我毀了她?是我讓她投入了火坑?……”
他悚然而驚,撲過去,他想搶走那日記本,他心跳氣促,和她一樣,變得恐懼而驚惶了。他急促地、口齒不清地說:
“還給我!丹楓,我想,我有些發瘋了,發現你就是林曉霜,這打擊使我發瘋了。我們必須冷靜下來,讓我們好好地談一談!你休息一下,躺一躺,我不帶你去見江浩了,你說得對,他還年輕,他會忘記林曉霜的!我不勉強你了!把日記本還給我,讓我們兩個都平靜下來,……”
“不!”她把日記本緊抱在懷中,掙扎着站穩身子,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努力維持頭腦的清晰,“你帶了這些日記本來,以真相來交換我,你給我真相,要我給你林曉霜!我接受了你的條件,所以,你不許把日記本拿走!我跟你去見江浩!走吧!”
“不!”他苦惱地、急切地、矛盾地、煩躁地大喊起來,“不不不!我改變了主意,你不去見江浩,我不要你去見江浩了!江浩的事,我們再想辦法,你不要去見他!”
“你什麼前後矛盾?”她說,“你逼我去見他,你綁架我去見他!而現在,你又不許我去見他了?爲什麼?”她揚着睫毛,眼光雖然森冷,卻依然明亮。“因爲我把我的底牌都揭穿了?因爲我把我的自尊都抹煞了?因爲我告訴你我愛你,所以你又想要我了?你不知道我是騙你的嗎?你不知道我是背臺詞嗎?你不知道我在演戲嗎?”她往門口走去。“太晚了!江淮。我已經不是陶丹楓了,你強迫我變成了林曉霜!你甚至強迫我永遠變成林曉霜,那麼,陶丹楓已經死了,像陶碧槐一樣死了。我是林曉霜!”她把手放在門柄上,要開門。
“丹楓!”他喊,他的手迅速地壓在她的手上,他的眼光哀求地、痛楚地盯着她,他的聲音裡充滿着壓抑不住的熱情和愁苦。“老天!你要我怎麼辦?我該怎麼辦?”他再也控制不住,他悲憤地高呼,“丹楓!我們的悲劇演得還不夠多嗎?”
“我明天回英國。”她忽然悄悄地說,聲音低沉如夢。
“不!你不許回英國!我們的問題還沒完,你不許走!”
“好,我去解決問題,我去見江浩去,我闖的禍,我去收拾!”
她一下子打開了門。頓時間,她和江淮都傻了,都愣了,都呆得像木雞一樣了。門外,江浩正斜靠在那兒,臉色蒼白而古怪,眼神悲憤而震驚。他像個石柱般靠在那兒,顯然已經靠了很久很久了。他們三個彼此看着,一時間,室內室外,都是一片死樣的寂靜。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還是江浩第一個打破沉默,他對江淮看着,幽幽地說:
“對不起,大哥,我跟蹤了你。我以爲跟蹤你會幫我找到——曉霜。”
“那麼,”江淮小心翼翼地說,用舌尖潤着那乾裂的嘴脣,“你自始至終都在門外?你全聽見了?”
“是的,我全聽見了。”江浩苦澀而迷惘地說,望向丹楓。丹楓正披散着一頭長髮,慘白的臉龐上,血與淚混淆得一塌糊塗。她的眼睛睜得好大,裡面卻盛滿了驚惶、恐懼、悲痛,和難言的歉疚及懊惱。她對他伸出手去,可憐兮兮地、恍恍惚惚地、迷迷離離地說:
“江浩,我就是林曉霜!”
江浩往後退一了步,他認不清這滿面悽苦的女人,這怎能是曉霜?他驚呼着說:
“大哥,抱住她,她要昏倒了!”
江淮及時伸出手去,一把挽住了她的腰,她滾倒在他的懷中,他把她平放在地毯上。她睜大眼睛,保持清醒,她並沒有暈過去。她望着那兩張同時對自己俯下來的頭,望着那兩對關懷而焦灼的眼睛,她眨動眼瞼,淚珠撲簌簌地滾落,她啜泣着說:
“原諒我!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攪得亂七八糟!”
兄弟兩人彼此對望了一眼,就不約而同地跪在她身邊,又不約而同地伸出手去,要拭去她脣邊的血漬。兩人的手在她脣前相碰了,就又都觸電般地縮了回來,然後,兩人就癡癡地,傻傻地對望着。終於,江浩跳起身子,迴轉頭就往屋外衝去。江淮比閃電還快,也跳起身子,驀地擋在他面前,把房門在身後碰上,他就靠在門上,死死地看着江浩。
“老四,”他啞聲說,“你必須留下來,讓我們三個人,平心靜氣地談一談。”
“你高估了我,”江浩也啞聲說,“我的世界忽然天翻地覆了,而你居然叫我平心靜氣!”他眼圈發紅,聲音發堵,“讓開!讓我走!”
丹楓從地上爬了起來,她慢慢地站起身子,扶着沙發,她望望江淮,又望望江浩,她的臉色憂鬱而愁苦,淒涼而落寞,她的身子搖搖晃晃的。兄弟二人又不約而同地想伸手去扶她,但是,才伸出手去,就又都縮回來了。江浩仔細地,長久地,痛楚地,悲哀地審視着她的臉,終於,他沉痛地問了一句:
“你到底是誰?我好像認得你,又好像不認得你。”
“你看過在林梢的雁子嗎?欲飛不能飛,欲住不能住。”她回答,就筋疲力盡地倒在沙發裡。“你們都不用煩惱,明天,就什麼都結束了。明天,雁兒就飛了。杜甫有兩句詩寫得最好: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