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丹楓坐在她的書桌前面。

桌上的東西很多,有稿紙、文具、書本、筆記、字典、詞譜、詩韻、信件……但是,這些東西都井井有條地碼在桌面上,絲毫沒有凌亂的感覺。屋內很靜謐,晚風正輕釦着簾櫳,發出如歌如訴的輕響。室內一燈熒然,丹楓深倚在那高背的轉椅中,輕輕地,若有所思地轉動着椅子,她整個人都籠罩在那昏黃的燈暈之下。

她正在看一封信,一封很久以前的信。這可能已經是她第一千次,第一萬次重讀這封信,但,她仍然看得仔細。她整個精神、意志,和思想都沉浸在這封信裡面:

親愛的丹楓:

首先,我要恭喜你,你終於畢業了。許多年來,我和你姐姐,似乎都只有一個目標,就是等待你畢業的日子。我們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計劃又計劃,當你畢業那天,我們要遠遠地跑到太平洋岸,在海邊的岩石上開一瓶香檳,隔海遙祝你的成功。我們要喝乾我們的杯子,然後把杯子丟進海中,默祝它順波飄流,能流到你的身邊去。

丹楓,你不知道,我們說過多少夢想,計劃過多少未來。在碧槐心裡,你是她最最珍愛的,她總是負疚地對我說,爲什麼當初沒有魄力把你留下,而要你背井離鄉,遠赴異國?你每次來信,述說你的艱苦與寂寞時,碧槐捧信唏噓,悲不自抑。我在旁邊,常深恨不能分擔你們姐妹的憂苦。常深恨自己力量的薄弱,也常恨命運的撥弄……但是,在這許許多多的遺憾中,都沒有一種遺憾,能彌補我現在寫信給你的心情;我恨過自己很多做不到的事,或做錯了的事,但,最最最最恨的,卻是我無力以迴天!

無力以迴天!丹楓,你必須冷靜,冷靜地聽我告訴你這件事情,你已經大學畢業,你不再是個孩子,你深受過失父離鄉的悲痛,你成長在患難中,應該比同年齡的女孩更成熟,更勇敢,更能面對真實。親愛的丹楓,我必須很坦白地告訴你,你那親愛的姐姐,早已經在半年前就去世了。

請你原諒我隱瞞了半年之久,因爲,我太瞭解碧槐,她決不會願意因她的死,而影響你的學業。所以,我大膽地冒充碧槐,給你繼續寄去支票,請你原諒我這樣做。碧槐善良沉靜,潔白無瑕,一生困苦,永無怨言。她像深谷幽蘭,而竟天不假年!我也恨過天,我也怨過地,我也詛咒過普天下的神靈上帝。可是,死者已矣,丹楓丹楓,今天能夠悼念她的,或者只有你我而已。你母親的悲痛自不待言,但她畢竟另有丈夫子女。而我心中,幾乎僅有碧槐,失去她,我等於失去了整個世界!丹楓,相信我,當她去世的時候,我的慘痛必定百倍於你,我也曾痛不欲生,我也曾欲哭無淚……而現在,我仍然挺過去了。所以,丹楓,你也會挺過去的。幫我一個忙,幫你姐姐一個忙,千萬節哀,千萬珍重,爲我,更爲你那親愛的姐姐!

碧槐死於去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剛過完耶誕節不久。她一直消瘦,卻精神良好,我們都沒料到她有心臟病,直到病情突然發作,送醫已挽救不及。請你原諒我不願詳談她死亡的經過,走筆至此,我已欲訴無言。前人說得好:死者已矣,生者何堪?丹楓,我雖從來沒見過你,但是,不知怎的,在這一刻,我覺得,知我解我,唯你而已!

碧槐生前,酷愛詩詞,閒來無事,她總喜歡讀聶勝瓊的句子:“尋好夢,夢難成,況誰知我此時情。枕邊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未料到,曾幾何時,這竟成爲我生活的寫照!

抱歉,我不該寫這些句子,我原想得很好,我要寫封信安慰你,鼓勵你,誰知寫着寫着,這封信竟然變質!原諒我吧,原諒我情不自已。

我不知道今生有沒有機會去英國?有沒有機會見到你?或者,見到你時,我已白髮如霜?無論有沒有緣分相見,你在我心中,永遠是個親愛的小妹妹。只要有所需要,你一定要告訴我,就像告訴碧槐一樣。我也有個小弟弟,他和我親愛萬分,我愛他就像碧槐愛你。所以,我深深能體會你們姐妹之情。丹楓,不要因爲碧槐去世,就改變了你對我的友誼。請接受我做你的大哥,讓我繼續照顧你。

丹楓,我知道這封信對你有如晴天霹靂。不幸,人生常要面臨各種意外。想開一點,生死有命,成敗在天!我要重申前面的句子,爲我,更爲你那親愛的姐姐,千祈節哀,千祈珍重!

紙短心長,書不盡意。請接受我最最深切的

祝福

江淮 六月廿日深夜

丹楓對那信箋凝視着,深思着,一遍又一遍地細讀着,她覺得自己已經可以把整封信都背誦出來了,卻仍然不由自主地去捕捉着那些句子。終於,她把信箋平攤在膝上,擡頭注視着桌上的檯燈,那臺燈有個純白的燈罩,她就望着那燈罩發呆,直到門鈴聲音傳來。

她跳了起來,甩甩頭,長久的注視燈光使她的眼睛發花,她的神志還沉陷在那封信裡。當門鈴第二次響起,她才驚覺地打開抽屜,把手裡的信塞了進去。匆匆地對桌上掃了一眼,她再把那疊舊信箋完全塞進抽屜。整了整衣裳,掠了掠頭髮,她好整以暇地走到門邊,打開了門。

江淮手裡捧着一個包裝精美的紙盒,大踏步地跨了進來。

“你在忙些什麼?”他問,“我在門外等了半天。”

“什麼都沒有忙。”她笑了笑。“我只是坐在這兒出神。”

“找靈感嗎?”他把盒子放在桌上,打量着她。她穿了件純白的麻紗襯衫,白長褲,腰上綁了條彩色的絲巾。長髮垂肩,飄然若仙,他不自禁地低嘆一聲。“你美得像夢!你飄逸得像一枝蘆花!”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把她拉進了懷裡,找尋她的嘴脣。

她輕輕地推開了他,走到桌邊去,望着那個紙盒問:

“這是什麼東西?”

“一件禮物。”

“今天是什麼節日嗎?”她問。

“不一定要節日才需要送禮,是不是?”他說,笑嘻嘻地去解那包裝的繩子。她站在一邊,心不在焉地看着。他忽然擡起頭來,警覺地盯着她。

“你有心事!”他說。

“沒有!”她掙扎地說,勉強地笑了笑。

他把盒子推到一邊,不再去解它。轉過身子來,他正視着她,從她的頭髮一直看到她的腳尖。他的眼光深邃而敏銳,帶着一種穿透似的熱力,逗留在她的臉上。他的胳膊輕輕地環繞住她的腰,把她拉近了自己。他仔細地、深沉地審視着她的眼睛。

“什麼事?”他低沉而有力地問。

“沒事!”她固執地說着。

“別騙我。”他用手指撫摸她的眼角。“你的眼睛不會無緣無故而溼的。”他的聲音溫柔而誠摯,溫柔得讓人無從抗拒,“告訴我!”

她垂下了睫毛,把額頭抵在他的肩上,輕聲說:

“我想,我有點寂寞。”

“寂寞?”他不解地。“白天我找過你,你一天都不在家。”

“並不是在家裡纔會寂寞,”她輕柔地說,

“我出去遊蕩了一整天,在每個街角,每個櫥窗,每個商店裡……都看到寂寞。所以,我回到家裡來。但是,家裡也並不比外面好。”

“爲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你很忙,你不像我這樣閒散,我不敢打擾你。”

“不敢打擾我?”他柔聲問。“當你寂寞的時候,你卻不敢打擾我?人生會有什麼事,比你的寂寞對我更嚴重?”他撫摸她柔軟的長髮。“我不好,丹楓,你原諒我,我不好。”

“你有什麼不好?”她困惑地。

“如果你覺得寂寞,一定是我不好。”他真摯地,誠懇地,溫柔地說,“我居然填補不了你心裡的空虛?我一定不好!”

“不要!”她擡起頭來,仰望着他,她眼底的溼潤在擴大。“你不許這樣說,也不該這樣說!你要了解,我在歐洲長大,這兒對我雖然是故鄉,卻非常陌生。偶爾,我也會想倫敦,想那兒的朋友,想西敏寺的鐘聲,想海德公園的露天畫廊,街頭的藝術家,想皇家的芭蕾舞,想那無數無數的劇院……那兒,畢竟是我生活了八年的地方!”

他用手捧着她的面頰,凝視她那深幽如夢的眼睛。

“可憐的丹楓!”他憐惜地說,“你實在弄不清楚哪兒是你的家!”

她閃動着眼瞼,潮溼的眼珠緩緩地轉動。

“不要讓我影響你的情緒!”她說,“我要看看你帶給了我什麼禮物。”她想掙脫他。

“先不要看!”他沒有放開她。“告訴我,你今晚在什麼地方吃的晚餐?”

“我……”她轉動眼珠,沉思着。“我……”

“你不會忘了吃吧?”他責備地。“你曾經說過我,不該忘記吃飯,我看,你才經常忘記吃飯!”

“吃飯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她勉強地笑着,殘餘的寂寞仍然留在她的眉梢眼底。

“是嗎?”他揚了揚眉毛,忽然放開她,轉過身子,他在室內找尋。走到壁櫥邊,他打開壁櫥,取出一件白色外套,他丟在她身子,簡單明快地說,“走!我知道有家餐廳,有全世界最好的法國麪包!雖然不是英國菜,總之是很歐洲很法國的,去吧!”

她接過大衣,遲疑地看着他。

“其實,我並不餓!”她說。

“並不一定要餓才吃東西!”他拉着她就向門外走。“如果你很餓,去吃牛排和麪包;如果你不太餓,去吃法國田螺;如果你完全不餓,去喝杯酒,吃那兒的法國情調!行了嗎?走吧!”

他鼓起了她的興致,身不由主地,她跟他走出了公寓。外面,四月的夜空仍然有着淡淡的涼意。天空中,月亮又圓又大,明亮地照射着大地。雲層是稀薄的,幾點寒星,掛在遙遠的天邊。在那兒疏疏落落地閃耀。

“怪不得古人說‘月明星稀’,”丹楓仰望着天空。“原來月亮又圓又大的晚上,星星就特別少。”

“你的觀察力很強!”他說,“我從沒看過比你更喜歡觀察一切、研究一切的女孩子!”

“觀察力很強嗎?”她掃了他一眼。“不見得。最起碼,直到如今,我還沒有把你觀察得很清楚。”

“什麼意思?”他微蹙着眉。

“沒有什麼意思。”她很快地說,“你像一個海洋,深不見底,又包羅萬象;你太豐富,不是三天兩天就能觀察清楚的。你聽說過有人憑几個月的工夫,就研究清楚海洋嗎?海洋學是一門很大的學問,窮一個人畢生的精力,也不見得研究得透,是不是?”

他在月光下看她,她的臉在星光月光燈光下,顯得迷離深沉而變幻莫測。

“如果我是海洋,你倒像太空。”他說,“不知道到底哪一項的學問大?哪一項更難觀察和研究?”

她低下頭去,微笑不語。那笑容含蓄而略帶憂愁,是難繪難描而又動人心魄的。

沒多久,他們已經坐在那名叫“羅曼蒂”的西餐廳裡了。這家餐廳確實很法國味,很有歐洲情調,而那鬆脆的麪包,也是非常道地的“法國化”。他們坐在一個角落裡,先叫了兩杯紅酒。丹楓一聞到那烤大蒜麪包的香味,以及那炸牛排的味道,就宣稱她“確實餓了”。於是,他們點了洋蔥湯、牛排、和田螺。

啜着紅酒,丹楓四面張望着,她那“潛在”的“觀察力”又在充分發揮。這兒的生意很好,中國人外國人都有。她的眼光在一桌一桌間掃過,端着酒杯,感慨地說:

“在倫敦的時候,我絕想不到,臺灣會這樣現代化。這兒的牛排,甚至比英國還好。”

“最近兩年來,我們經濟繁榮得很快,”他說,“你在世界各地能有的生活享受,在這兒都可以享受到。而且,還不必受國外那種種族歧視。這就是我不願意出國的原因,我的家族觀念太重。”

“但是,你的兩個妹妹都出國了。”

“嫁給留學生,那是不得已。”

“你弟弟呢?也會出國嗎?”她問,眼光掃向對面一個角落。在酒吧旁邊,有一桌紳士,大約有四五個人,全是男性,其中有個戴金絲邊眼鏡的中年人,不住向她這邊悄悄注視着。

“我弟弟?”江淮想着江浩,想着他的蝸居,他的蜜蜂攻勢,他的林曉霜,和他的小雪球。“我不知道。他學了英國文學,這實在是一門很糟糕的科系,我想,他連中國文學都沒念好,怎麼弄得清楚英國文學?”他笑了起來。“唸了快兩年的大學,他會背的莎士比亞全是自己編出來的。有次教授考了一個題目,問他莎士比亞的某句名言有沒有錯誤,爲什麼?他回答說:沒有錯誤,因爲拼音正確!這就是我的寶貝弟弟!聰明有餘,而用功不足!”

丹楓忍不住笑了。

“他那題考試得了多少分?”她關心地問。

“零分!”

“不公平,”丹楓啜着酒,面頰和嘴脣都被酒染紅了。“正確答案應該是什麼呢?”

“那句話根本不是莎士比亞說的,是狄更斯說的!而且,是狄更斯最有名的幾句話!”

“哪幾句話?”她笑着問。

“那是個光明的時代,也是個黑暗的時代……”

“《雙城記》裡的!”

“是呀!這麼容易的題目,他會說是拼音正確!”

“答得也對!”她笑意盈盈。“你弟弟相當調皮!他叫什麼名字?哦,叫江浩,你告訴過我。”她再望向牆角,那金絲邊的眼鏡客仍然在盯着她這邊看。

洋蔥湯送來了,她灑上了乳酪粉,用小匙攪着。

“你很愛你弟弟,是嗎?他那麼淘氣,你談起他來,還是一股欣賞的口氣!”

“他是很淘氣,但是淘氣得很可愛!”

她凝視他,半晌,忽然嘆了口氣。

“怎麼了?”他問,“幹嗎嘆氣?”

“我羨慕你們!有兄弟可以愛,多好!”

“你不愛你的弟妹們嗎?”

笑容從她的脣邊消失了。擡起頭來,她正視着他,她的眼睛裡佈滿了

一份無奈的、惻然的淒涼。

“我只愛我的姐姐,”她輕聲說,“好愛好愛我的姐姐。至於我的弟妹,他們是些小洋鬼子,我這樣說或者太過分了,但他們確實是些小洋鬼子。他們不會說中文,黃頭髮,藍眼睛。有次,我那個大弟弟跟我吵架,他用腳踢着我罵:‘你這個中國豬,給我滾出去!’我那懦弱的母親,只用無可奈何的眼光看我。從那次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回到曼徹斯特去看母親。我心裡的母親——”她低嘆一聲,“是碧槐!但是,她死了。”她低下頭去,用手遮着額,有兩滴水珠落在洋蔥湯裡。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江淮,你不應該讓她死!你真不應該!”

他伸出手去,蓋在她的手上。

她慢慢地擡起頭來,眼底的霧氣消失了,又清亮有神了,她勉強地笑笑:

“對不起,我總是破壞氣氛!”

牛排送來了,那香味刺鼻而來。她用餐巾遮着那四散的油煙,提着精神說:

“聞起來就夠香的,我餓了。”

他緊握了一下她的手,收回手去,他注視着她,眼底充滿了訴不盡的溫柔和感情,他低沉而略帶沙啞地說:

“爲我多吃一點,丹楓。握你的手,就知道你有多瘦!爲我多吃一點!”

“你怕我瘦?”她衝口而出,“怕我像姐姐那樣忽然死去?怕我死後沒有另一個妹妹來填空?”

“當”的一聲,他手裡的叉子落在盤子裡。他瞪視着她,眼睛裡迅速地涌進一抹難以描繪的慘痛和悲憤。他死死地,深深地,長長久久地瞪着她。呼吸沉重地鼓動了他的胸膛,他的眉頭緊蹙了起來,眉心裡有幾道直直的刻痕。某種刺心的痛楚使他激怒了,使他苦惱了,使他悲切而難以忍耐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喘息地,低聲地,壓抑地,從喉嚨深處迸出幾句話:

“丹楓!你怎麼說得出口這樣殘忍的話?你一定要讓我們痛苦嗎?你決心不讓我們之間能快樂嗎?假若如此,你早一點告訴我,我會知難而退!假若我們的感情,永遠要在碧槐的陰影中掙扎,我寧可撤退!丹楓!你那麼聰明,你何苦要折磨我?你……”

“江淮!”她喊,被自己所造成的局面所驚嚇了。放下了刀叉,她緊張而苦惱地看着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正好,那個戴金絲邊眼鏡的人走過來了,他顯然認出了江淮,他笑嘻嘻的,大踏步而來。於是,丹楓伸手搖搖江淮的手腕,倉促地說,“有個人認得你,他來跟你打招呼了!”

江淮仍然緊盯着丹楓,半晌,才悶悶地回過頭去。誰知,那戴眼鏡的並不理江淮,卻一直走向丹楓,笑吟吟的,討好地彎下腰去,伸手要和她握手,一面說:

“哈!好久不見了!原來你沒離開臺北。我聽到許多謠言,原來都是無稽之談!剛剛我一直不敢認,你變了好多!怎麼……”他僵了僵,錯愕地睜大眼睛,“你不認得我了嗎?你還給我取綽號,叫我金邊田雞。那次你過生日,我還給你湊了……”

江淮跳了起來,一把推開那個客人,臉色鐵青,其勢洶洶地嚷:

“先生,你認錯人了!”

那人已有了幾分酒意,被江淮這樣用力一推,差點摔了一大跤,他蹌踉着站穩,就捲袖子、露胳膊,哇哇大叫地吵開了:

“你怎麼打人?你要打架呀?我也認得你,你這個小白臉,你以爲你漂亮,你吃得開?要打架,咱們就打呀!我又不跟你說話,你這個王八蛋!你這個混蛋!你這個兔崽子……”

江淮一拳頭就揍了出去,把那個人直打到酒吧邊上,帶翻了好幾張桌子。整個餐廳裡大亂起來,尖叫聲,逃避聲,侍者慌忙跑過來勸架,那一桌的人全過來了,個個都摩拳擦掌,要對江淮撲過來。那金邊田雞躺在地上直哼哼。眼看情況不妙,江淮丟了一沓鈔票在餐桌上,拉着丹楓就逃出了那間餐廳。後面的人還在大聲吆喝怒罵着。迎面冷風吹來,丹楓打了一個冷戰,頭腦才從那陣驚慌錯亂中恢復過來。她愕然地問:

“這是怎麼回事?”

“倒楣!”江淮憤憤地說,“碰到了一個酒鬼!真是出門不利,早知道,也別吃什麼牛排了。”

丹楓默然不語,她在回憶着那個客人的神情,回憶他始終對自己這邊注意的神態。江淮還在生氣,在回家的路上,他閉緊了嘴,一句話也不說。她偷眼看他,他只是悶着頭開車,臉色鐵青,眉頭緊鎖,眼中陰鷙地發着光。她知道,他不僅在和那個酒鬼生氣,他也在和她生氣,只爲了她那句殘忍的言語。他的沉默影響了她,她也閉緊嘴巴,默然不語了。

到了她的公寓門口,她找出鑰匙來開門。他靠在門邊,陰鬱地望着她。她打開了門,忽然若有所悟地說:

“我知道了!那個人一定認識碧槐,他把我看成碧槐了。我們姐妹一向長得就像!你不該打他,你應該問問清楚!他可能是碧槐的朋友!”

“碧槐沒有這一號的朋友!”他武斷地說,緊盯着她,沒好氣地問,“我們是不是一定要談碧槐?”

“是的!”她也冒火了。她的眼睛裡閃着火焰,面頰因激動而發紅了。“她是我的姐姐,是你的愛人!如果你怕談她,除非是你做過對不起她的事!”

他死死地盯了她幾秒鐘,然後,他轉開頭去,生硬地,冰冷地,僵直地說了句:

“再見!”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就對那樓梯直衝了下去。她靠在門上,只覺得心臟在緊縮起來,她想說什麼,想叫住他,想挽回,想追過去……但她什麼都沒做。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她衝進了房間,砰然一聲關上了房門。

一屋子的冷清在迎接着她,一屋子的寂寞在迎接着她,她慢吞吞地走到書桌前面,扶着桌子,她四肢乏力地坐進桌前的椅子中。忽然,她看到他帶來的那個紙盒了,那個包裝精美,拆了一半的“禮物”。她慢慢地伸手把盒子拉到面前來,機械化地,下意識地拆開了那個盒子。於是,她看到了一對水晶玻璃所做成的雁子,睡在一個水晶玻璃盤絲般盤成的巢裡。那母雁子舒適地躺在窩中,公雁子卻無限溫存地用嘴幫她刷着羽毛。整件雕刻品玲瓏剔透,在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她望着這對雁子,望着望着,她覺得面頰上溼漉漉的。用手抹了抹面頰,她去收拾那些包裝紙,卻發現盒子裡還有一張卡片,她拿起卡片,上面是首小詩:

問雁兒,你爲何流浪?

問雁兒,你爲何飛翔?

問雁兒,你可願留下?

問雁兒,你可願成雙?

我想用柔情萬丈,

爲你築愛的宮牆,

卻怕這小小窩巢,

成不了你的天堂!

我想在你的身旁,

爲你遮雨露風霜,

又怕你飄然遠去,

讓孤獨笑我癡狂!

她讀着讀着讀着,驀然間,她把頭僕伏在這卡片上,她哭了,淚珠迅速地化開了卡片上的字跡,變成了一片模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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