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仰臥在牀上,雙手枕在腦下,目光毫無目標地望着那黝暗的窗子,心思飄忽,神魂不定。夜已經很深很深了,她卻了無睡意。
在牀頭櫃上,亮着一盞小小的檯燈,燈罩是湖水色的,燈光也就顯得特別幽柔。她定定地望着窗子,窗玻璃開着,晚風正從窗口吹入,把那白色的窗紗,吹得飄飄然地晃動。她凝視那白紗,那輕微的飄動像浪花起伏,像白雲涌動,像衣袂翩然……衣袂翩然……衣袂翩然……碧槐寄過這樣的一張照片給她,她穿了件白紗的衣服,迎風而立,風鼓起了她的白紗,像一隻白色的、振翅欲飛的大鳥。碧槐在照片下面,題了幾行字:
便是有情當落月,
只應無伴送斜暉。
寄語東風休着力,不禁吹。
“寄語東風休着力,不禁吹!”她是指什麼呢?她已自知命不久長?她已知自己弱不禁風?那麼,“便是有情當落月,只應無伴送斜暉”又有什麼含意?一個沉浸在熱戀中的女郎,爲什麼要寫“只應無伴送斜暉”?碧槐,碧槐,你去則去矣,爲什麼留下了這麼多疑團?爲什麼去得這樣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碧槐,碧槐,你走得甘願嗎?你睡得安穩嗎?你對那個男人——江淮,到底是恨?是怨?還是愛之入骨呢?碧槐,碧槐……她在心中喃喃呼喚,你救我吧!救我吧!我那親愛的姐姐!雖然幽明兩途,雖然海天遙隔,你仍然把我從海的彼岸招回來了。而今,你把我牽引到了一個夢中,你要我在這夢裡何去何從?
她又想到今晚江淮在門口的絕裾而去,就這樣走了,就這樣憤憤然地走了!她應該不在乎,可是,爲什麼她的心一直隱隱發痛?她的神志一直昏昏沉沉?丹楓啊丹楓,她叫着自己的名字,你一直怕作繭自縛,你仍然作繭自縛了。
風大了。那白紗在風中飛舞。她繼續盯着那白紗看,呆呆地盯着那白紗,怔怔地盯着那白紗……她的眼光模糊了,她的頭腦昏沉了,她的神志越來越陷入了一種虛渺的夢幻似的境界裡去了。然後,她似乎睡着了。
“丹楓!”她聽到有個女性的、溫柔的聲音,在輕輕地呼喚着,細細地呼喚着,“丹楓!丹執……”
“你是誰?”她模糊地問着,掙扎着。覺得自己在做夢。她竭力想從那夢中醒過來,又竭力想不要醒過來。
“看我!”那聲音說,“丹楓,你不會認不出我啊,因爲你長得那麼像我!”
她定睛看去,於是,她看見了!碧槐正站在那兒,穿着一襲白紗的衣服,飄飄然,渺渺然,如虛如幻地站在窗口。她的臉色好白,眼珠好黑,一頭烏黑的長髮,也在風中飛舞着。她的脣邊,帶着一個好淒涼好淒涼的微笑;她的眼底,充滿了關注與憐惜。是的,這是碧槐,她長得和她一模一樣!她向她走來,站在牀前兩尺的地方,靜靜地、悲悽地、蒼涼地、愛憐地凝視着她。
“姐姐!”她叫,伸出手去,她想去拉她那如雲如羽的白衣,但是,她碰不到她。焦灼使她懊惱,她急迫地低喊:“姐姐!真的是你嗎?你來了嗎?”
“是我!”碧槐低語,仍然離她似近似遠,仍然飄飄然如真如幻。“丹楓,我來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離開江淮!逃開他!逃得遠遠的!”
“姐姐!”她驚喊,“爲什麼?你愛他,不是嗎?”
“愛就是毀滅!記住,丹楓,愛就是毀滅!”
“告訴我!清楚地告訴我,他毀滅了你嗎?他怎樣毀滅你?”
“他勒死了我!”碧槐的聲音低如耳語,她的身子輕飄飄地向窗邊隱去。“他勒死了我!用他的愛勒死了我!”她重複地說着,“丹楓,愛情不是遊戲,愛情絕不是遊戲!你要用你的生命去賭博!”
“姐姐!”她急切地喊,眼見她的身形即將隱滅,她焦灼地大叫,“你怎麼死的?姐姐?”
“我賭輸了!”她悽然長嘆。“我賭輸了!”
“什麼叫賭輸了?你是什麼意思?”
“丹楓,你也開始賭博了!注意,你不能像我一樣,你不能賭輸!丹楓,回英國去,回倫敦去!”
“姐姐,你要我走?”
“回英國去!回倫敦去!”碧槐重複着,悲慼地叮囑着,“快走!還來得及!”
“姐姐,我是爲你而來的!”她狂喊了。
“那麼,再爲我而走吧!別去追那個謎底,放開江淮!放開他!”
“你叫我逃開他,還是放開他?”
“逃開他!也放開他!”
“如果我已經逃不開,也放不掉了呢?”
“丹——楓——”她呻吟着叫,身子迅速地往窗外隱去,一邊隱退,一邊悽然而歌:
燈盡歌慵,
斜月朦朧,
夜正寒,斗帳香濃。
夢迴小樓,聚散匆匆,
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鍾!
“姐姐!”她大叫,從牀上直跳起來,整個人都驚醒了。她對窗前看去,一窗斜月一窗風,哪兒有碧槐?哪兒有白衣女郎?風正飄飄,紗正飄飄,一屋子的沉寂,一屋子的月色。她才恍然自覺,一切都只是個夢!
爲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呢?爲什麼?只因爲“日有所思,而夜有所夢”嗎?
她用手拂了拂頭髮,滿頭都是冷汗,四肢軟軟的,只覺得心跳急促,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她慢慢地摸索下牀,慢慢地走到那敞開的窗前。寒風撲面而來,她衣衾單薄,不由自主地連打了兩個寒噤,心裡模糊地想起碧槐照片上的句子:“便是有情當落月,只應無伴送斜暉。寄語東風休着力,不禁吹。”一時之間,竟心動神馳。擡起頭來,月明如水。她倚窗而立,碧槐在夢中的一言一語一顰眉,都歷歷在目。她想着她的神情,回憶着她的談話,尤其,是她最後的那支悲歌:
夢迴小樓,聚散匆匆,
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鍾!
她回味着這歌中的意義,心裡越來越悽苦,越來越恍惚,越來越迷惘,越來越痛楚。是耶?非耶?碧槐真的來過了?魂兮歸來!她是不是念着她那苦惱的小妹妹,要給她一個當頭棒喝!逃開他?放開他?回英國去!回倫敦去!情爲何物?一場賭博!到頭來,是“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鍾”!她心跳更速,呼吸急促,胸口像燒了一盆烈火,而渾身卻冷汗涔涔。是的,回去!回去!回英國去!逃開他!放開他!離開他!她腦中一片吶喊之聲,喊得她頭痛欲裂。衝到酒櫃邊,她爲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
握着酒杯,她一連喝了好幾口,胸中的烈火仍然在燃燒,她覺得燥熱無比。把前後的窗子統統打開,迎着滿屋子的風,她似乎涼爽了不少。乾了杯中的酒,她再倒了一大杯,酒精刺激着她的神經,她反覆想着“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鍾”的句子,真不知身之所之,魂之所在。她大口大口地飲着酒,淚珠不知不覺地溢出了眼眶,不知不覺地滴在杯子裡。
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在這寂靜的深夜裡,那聲音大得驚人,震得她耳鼓都疼痛了。她走到沙發邊,坐進沙發裡,拿起了電話。
“喂?”她一手握着電話,一手握着酒杯,神思恍惚地說,“你找誰?”
“丹楓!”江淮的聲音立即傳了過來。“我是不是吵醒了你?我沒辦法,我睡不着,我非給你打這個電話不可!丹楓,你在不在聽?”
“
我在聽。”她把手腕支在沙發扶手上,把聽筒壓在耳朵上,她又喝了口酒,語音模糊。“我在聽,你說吧!”
他似乎遲疑了一會兒。
“你在做什麼?”他問。
“我在聽電話。”她回答。
他沉默了片刻。
“丹楓!”他終於又開了口。“我打這個電話給你,特地向你道歉。對不起,丹楓,今晚我很失常,很沒有風度,我表現惡劣!請你原諒我!”
“我會原諒你!”她慷慨地說,“我一定原諒你!反正,我回英國去。”
“什麼?”他驚呼着。“你說什麼?”
“我回英國去。”她清晰地、苦澀地說,喉頭忽然哽住了,淚又衝進了眼眶。“我已經把一切都弄得亂七八糟了,所以,我明天就走!我會逃開你,我也會放掉你!我什麼都不再追究,我回英國去。流浪的雁兒來自何方,去向何方,我不再煩擾你,我回英國去!我明天就走……”
“丹楓!”他急喊,“你怎麼了?你在說些什麼?好吧!我馬上過來看你!我們當面談!你等我!我十分鐘之內就過來!”
“不不!我不見你!”她說,淚痕狼藉。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喉中的硬塊在擴大,她的聲音嗚咽而顫抖。“我不要見你,我放掉你!否則,就來不及了!我會害怕我所找到的真實!我走,我明天就走……”
“丹楓!”他的聲音裡充滿了焦灼和驚痛,他啞聲地低吼,“你不要哭!我馬上過來!”
“我根本沒有哭,你這個傻瓜!”她說,可是,對方已經收了線。她舉着那聽筒,呆呆地望着,足足望了好幾分鐘,她才喃喃自語地,不知道嘰咕些什麼,把聽筒掛回原位。
站起身來,她發現,酒杯已經空了。她走到酒櫃邊,再倒了一杯酒,折回到窗邊,她倚窗而立,望着窗外的一輪明月發怔。半天半天,她對月舉杯,喃喃地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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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門鈴聲打破了她的背誦,她側耳傾聽,蹙起了眉頭,她忘記下面的句子了。門鈴更急更切地響了起來,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把夜給敲碎了。
她端着酒杯,微蹙着眉,走到門邊去。打開了門,江淮立刻衝了進來。她後退兩步,愕然地瞪着他,愕然地說:
“我叫你不要來!”
他關上房門,望着她。他的臉色蒼白,眼睛裡明顯地寫着驚懼和痛楚。她繼續後退,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因爲她差點被沙發絆倒。她站穩了,閃着睫毛,看着他。
“你來做什麼?”她問。
“丹楓!”他沉痛地喊了一聲,皺緊了眉,四面張望。“你這屋裡怎麼冷得像冰窖一樣?你爲什麼把所有的窗子都打開?你在幹什麼?你喝醉了嗎?”
“我沒有醉,我只是熱得很!”
他把她推到沙發邊,按進了沙發裡,她身不由主地坐了進去,仰靠在那兒,被動地坐着,被動地望着他。他取走了她手裡的酒杯,她不動,任憑他拿去杯子。然後,他衝到每一扇窗子前面,去關上那些大開着的窗子。當他關到臥室牀前那扇窗子時,她忍無可忍地叫了起來:
“別關掉它!讓它開着!”
他回頭看她。
“起風了。”他柔聲說,“你會受涼!”
“不許關它!”她固執地喊,“碧槐剛剛來過!”
“你說什麼?”他驚愕地問。
“碧槐剛剛來看過我,”她望着那窗子,做夢般地說,“她從這扇窗子裡進來,穿了一件白紗一樣的衣服,她要我回英國去,立即回英國去!她跟我講了很多話,還對我唱了一支歌,裡面有‘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鍾’的句子,她唱着唱着,就從這窗子中飄走了。你不可以關這扇窗子,說不定她還會回來!”
他注視了她幾秒鐘。走過來,他把手壓在她的額上,他的手又大又涼又舒適,她低嘆了一聲,闔上眼睛:
“我好累好累。”她低語。
他在她沙發前跪了下來,用手托住她的下巴,他用另一隻手試探她脖子及後頸的熱度,立即,他把她整個人擁進了懷裡,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肩上,他的面頰貼着她的頭髮,他的聲音沙啞地、心痛地在她耳畔響了起來:
“你不是醉了,你是病了!你起碼燒到三十九度!怪不得你忘了吃晚飯,怪不得你語無倫次!你每天在外面遊蕩,你不是鐵打的,你病了!”
他把她從沙發上橫抱起來,她無力地躺在那兒,雙頰如火,雙目盈盈。
“我沒有病,”她清楚地說,“碧槐剛剛來過了。”
他把她抱到牀邊,放在牀上。問:
“你家裡有阿司匹林嗎?”
她冒火了。從牀上一躍而起,她惱怒地說:
“我沒有病!我告訴你,碧槐剛剛來過了。”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雙手,把她那雙小手緊闔在他的大手之中,他在牀沿上坐了下來。苦惱地,悲痛地,不安地,而又忍耐地望着她。
“好。”他咬咬牙。“顯然你決不肯放鬆這個題目。我們之間,從一開始,碧槐就在穿針引線,她始終在冥冥中導演一切。我明白了,我無法躲避她。那麼,就讓我們來談談碧槐吧!她今晚來過了?嗯?你見到她了?”
“是的!”她肯定地說,“她穿了件白紗的衣服,唱一支好淒涼的歌,她要我逃開你!”
“逃開我?爲什麼呢?”他耐心地,柔聲地問。
“我不知道!你告訴我!你是危險的嗎?你是可怕的嗎?你的愛情會扼殺一個人的生命嗎?你告訴我!”
他大大地震動了一下。瞪着她,他默然不語。
“你告訴我!”她大聲吼叫了起來,“不要再騙我,不要對我花言巧語。碧槐是怎麼死的?你說!你告訴我!心臟病?她真有心臟病嗎?”
他面如死灰,眼珠黑黝黝地閃着光。他緊閉着嘴,臉上遍佈着陰鬱和矛盾。
“告訴我!”她更大聲地叫,“說實話!她害的是什麼鬼心臟病?什麼醫生給她診斷的?她怎會有心臟病?”
她那凌厲的眼神,她那咄咄逼人的語氣,使他再也無從逃避了。他徒勞地掙扎着,掙扎在一份看不見的悽苦和無助裡。終於,他啞聲地開了口,聲音古怪而沙嗄:
“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的?”
“你不要管!”她繼續吼着,“只告訴我,她是怎麼死的?怎麼死的?她從沒有心臟病,她和我一樣健康!她不可能死於心臟病!你還要繼續欺騙我嗎?你還不肯說實話嗎?她是怎麼死的?”
他注視着她,他的臉色更灰敗了,他的眼睛更深邃了。他用舌尖溼潤了一下嘴脣,然後,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他從嘴裡迸出了幾個字來:
“她是自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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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倒在枕頭上,她聽到自己的聲音,突然變得又柔弱,又無力,又蒼涼:
“那麼,傳言都是真的了?她確實死於自殺了?她——”她陡然又提高了聲音,“爲什麼會自殺?”
他不語。
“爲什麼?”她厲聲地、固執地問。
“還能爲什麼?”他的聲音像來自深谷的迴音
,綿邈、幽冷、而遙遠。“我們之間鬧了一點小別扭,我不知道她的性情會那麼烈,我們——吵了一架,她就一吞了安眠藥。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一點小別扭?”她問,脣邊浮起了一個冷笑。“什麼小別扭?例如——你另外有了女朋友?”
他再度一震。
“不!”他本能地抗拒着,像被射傷了的野獸,在做垂死的掙扎。“不,請你不要問了!丹楓,請你不要問了!已經過去了,你讓它過去吧!”
“不行!”她從枕上擡起身子,半坐在牀上,緊緊地盯着他,堅定地,有力地問,“我要你說出來,你們鬧了什麼彆扭?有什麼彆扭會用生命來賭氣的?你說!你說!是什麼彆扭?是什麼?”
他轉開了頭,不看她。他的聲音喑啞、低沉、激動、而不穩定。
“好,我說!”他忽然橫了心。豁出去地、被迫地、很快地說:“爲了一個女孩子,碧槐認爲我移情別戀了!”
“那個女孩子呢?”她繼續追問。
“嫁了!”他大聲說,“嫁給別人了!你滿意了嗎?”
“滿意?我當然滿意!”她冷笑着。“原來那個女孩也不要你了!原來,你也一樣失戀了?原來——負人者,人恆負之!”
他咬緊了牙,額上的青筋在跳動,他的呼吸急促,眼中佈滿了紅絲。他不看她,他的眼光停留在那臺燈上。燈光照耀之下,他的臉色像大理石,他的嘴脣毫無血色,他的眼珠黑而迷濛,陰鷙而深沉。
她的手掙出了他那雙大手,她用胳膊輕輕地挽住了他的脖子,她低聲嘆息,悠悠然地說:
“你何必瞞我?你何必欺騙我?如果你一上來就告訴我真相,也省得我在黑暗裡兜圈子。”她輕輕地,柔柔地,把他往自己身邊拉,低而甜蜜地說,“過來!”
他被催眠似的轉頭看着她,她那發熱的雙頰紅得像熟透的蘋果,眼睛水汪汪地發着光,嘴脣因熱度而乾燥,卻紅得像新鮮的草莓。她眼裡沒有仇恨,沒有責備,沒有怨懟,只有一種類似惋惜的、感慨的情緒。他又驚又喜又悲,不信任似的說:
“你不恨我嗎?”
“過來!”她低語,脣邊浮起一個溫婉的、悽然的微笑,把他拉向自己。
他俯下頭去,感激得心臟都幾乎停止了跳動。他剛接觸到她那發熱的嘴脣,她就支起身子,鼓起了渾身的力量,對着他的面頰,狠狠地抽去一個耳光。她咬牙切齒地,悲憤萬狀地,目眥盡裂地說:
“你欺騙了姐姐還不夠,還要欺騙妹妹嗎?你以爲我也和碧槐一樣,逃不過你的魔掌了?你玩弄我,就像你當初玩弄姐姐。你以爲你是什麼?你是翩翩佳公子,你是大衆情人,你是瓦倫蒂諾!你,你,你……你瞞得我好苦!你……你這個——你這個——”她渾身顫抖,手冷如冰,氣喘吁吁地掙扎着嚷,“你這個魔鬼!你這個流氓!你這個衣冠禽獸!”喊完,她再也支持不住,像是整個人都掉進了一鍋沸油,又像是掉進一個無底的冰窖,在酷寒與酷熱的雙重壓力下,她頹然地倒了下去,頹然地失去了知覺。
似乎經過了幾百年,幾千年那麼長久;似乎火山爆發過又靜止了,冰山破裂後又復原了。她忽而發熱,忽而發冷地鬧了好久,終於,她醒了過來。
睜開眼睛,她覺得自己額上壓着一個冰袋,四周靜悄悄的。揚起睫毛,她對室內望去,是下午還是黃昏,夕陽的光芒染紅了窗子。她微微一動,覺得有人立即壓住她額上的冰袋,使它不至於滑下去。她轉過頭,於是,她看到江淮正俯身望着她。他面容樵悴,滿臉的鬍子渣,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多年。他的眼睛因無眠而充血,眼眶發黑,臉色青白不定。帶着種畏怯的、歉然的、退縮的、不安的神情,悄悄地注視着她,他脣邊涌上一個勉強而悽苦的微笑。
“醒了?丹楓,你昏睡了一整天。我請醫生給你看過了,你只是受了涼,又受了刺激。已經打過退燒針,你一直在發汗,我不敢離開。”他咬咬嘴脣,“我知道你恨我,也知道你並不想見到我。我想,我們之間,一切都完了。我不想爲自己多說任何一句話,只請求你允許我照顧你,直到你病好了。以後,你願意怎樣都可以,我絕不會糾纏你;如果你想回英國,我會買好飛機票送你上飛機。我留在這兒,並不是不識相,只是,你病得昏昏沉沉,我實在不放心離開。”他卑屈地垂下眼睛。“假若你現在要趕我走,我馬上就走。但是,讓我叫明慧來伺候你,好嗎?方明慧是我的秘書,你見過的。”
她把頭轉向牀裡,他那卑屈忍辱的語氣使她內心絞痛。她要他離開?還是要他留下?她感到頭痛欲裂,而那不爭氣的淚珠,卻偏偏要奪眶而出。她壓制不住自己的嗚咽,那淚珠成串地滾落在枕頭上,迅速地打溼了枕套,她一語不發,開始忍聲地啜泣。
“丹楓!”他悽楚地,委婉地低喚着。“請你別哭,求你別哭!”
更多的淚珠涌了出來,跌碎在枕頭上。他掏出一條幹淨的大手帕,細心地拭去她眼角的淚痕,又扶正她額上的冰袋。她咬緊牙關,不使自己哭出聲音來。那忍聲的啜泣震動了他的五臟六腑,他一下子跪在她的牀前,扶住了她那震顫的頭顱。
“你到底要我怎樣,你說吧!丹楓,求你不要這樣折磨你自己。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如果你要罵我,你罵吧!隨你怎麼罵,你罵吧!”他喊着說。
她睜大眼睛,淚珠從她的眼角不斷向下滑落,她望着他,透過那層淚霧,直直地望着他。那被淚水浸透的眸子又亮又大,她微張着嘴,那顫抖的嘴脣良久都發不出聲音,好久好久,她才悲不自已地吐出一句話來:
“江淮,你看過那麼多小說,你不會另編一個故事給我聽嗎?編一個不會傷害我的。”
他一下子把頭僕進了她的棉被裡,悲嘆着說:
“我已經編壞了一個。”
她伸手接緊了他那濃黑而蓬亂的頭髮,掙扎着說:
“請你給我一個理由,讓我能夠原諒你吧!”
他渾身掠過一陣痙攣。僕伏在那兒,他一動也不動。好半晌,他擡起頭來,他那蒼白的臉因激動而發紅,眼睛因希冀而發光,聲音因意外的希望而顫抖:
“我有一個理由,”他小心翼翼地說,“但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你說吧!”她含淚看他,一臉的悲苦和無助。
“我愛你!”他低沉而有力地說,臉孔完全漲紅了,眼睛裡充滿了狼狽的熱情和痛楚。
她仔細地看他,像在鑑定一個藝術品的真僞。
“你對幾個女孩子講過這三個字?”她幽幽地問。
他跳起身子,轉過頭去,他走向了窗口,站在窗前,他雙手顫抖着點燃了一支菸,對窗外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立即,那煙霧就被窗外的暮色所吞噬了。
室內好靜好靜,一時間,兩個人都不想再講話。丹楓閉上了眼睛,疲倦很快征服了她,她又朦朧人睡了。
模糊中,有人給她蓋好了棉被;模糊中,有人把冰袋換了新冰塊,壓在她的額上;模糊中,有人輕輕地、嘆息地吻着她的額;模糊中,有人低語了一句:
“丹楓,接受這第二個故事吧,最起碼,它比第三個還要好受些!”
她太倦了,她什麼都抓不住,她睡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