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走吧, ”推開窗, 瞧了瞧外頭天色,錦書向一邊的承熙道:“再晚,天就該黑了。”
“不是跟楚王兄一起去嗎,”承熙眉頭一動:“母后,咱們不叫上他?”
“叫他做什麼, ”錦書淡淡道:“人家只是客套着說要來, 你還當真了?”
“母后, ”晚風舒緩,撫在面上, 極是舒適, 承熙提着小籃子,試探着問錦書:“你是不是不太喜歡楚王兄?”
錦書瞧他一眼, 沒直接回答, 而是道:“怎麼這樣說?”
“就是覺得母后不怎麼待見他,”承熙見她沒不高興, 也就寬心幾分,過去靠在母后懷裡, 悶悶的道:“楚王兄人很好,母后別總是兇他。”
“我哪裡兇他?”錦書摸摸他小腦袋, 道:“罵他了, 還打他了?”
“沒有罵,也沒有打,可是母后冷臉時, 我看楚王兄的神態,比被打罵還難受,”承熙真心喜歡這個哥哥,不免在母親面前爲他說好話:“母后就當是給我點面子嘛。”
“去,”錦書忍俊不禁:“你纔多大,就知道要面子了?”
“好吧,那就算我沒臉沒皮,”承熙厚着臉皮搖她胳膊:“求求母后了。”
錦書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笑意微妙,道:“母后儘量吧。”
傍晚夕陽斜斜映照,襯的花草枝葉一片駘蕩金色,連風都是溫柔的。
母子二人往行宮北側荔枝園去,人剛過一彎小橋,便見承安正坐在一側橋墩上,沐浴一身夕陽餘暉,也不知在這兒等了多久,聽見他們動靜,起身一笑。
承熙一見他,心中便浮現幾分歉意來,畢竟自己走的時候,也沒吩咐人去叫他,雖說這是母后意思,但他終究是附從者,這會兒在這裡碰上,又驚又喜。
“楚王兄,”他快步跑過去,笑着道:“你是什麼時候來的,在這裡等的久嗎?”
“剛剛過來,”承安如此道:“正巧湊上罷了。”
承熙拉着他衣袖,顯然是想叫他一起去,錦書此前答允,倒不好再說什麼,帶着幾個宮人,往荔枝園那兒去,二人連忙跟上。
正是六月時節,荔枝競相成熟,遠遠望過去,紅壓壓一片點綴枝葉之間,壓得枝頭下沉,委實辛苦。
幾人還沒過去,便嗅到那特有清香之氣盈盈,好不誘人。
承熙自幼在宮中長大,到南山行宮也沒幾次,親自採摘更是從來沒有,早就新鮮的不行,挎着小籃子,拉着承安過去,叫身材高大的哥哥幫着自己採。
“按白居易雲:若離本枝,一日色變,三日味變,則離支之名,又或取此義也,”行宮裡的內侍隨從,一面爲錦書將枝幹壓低,方便採摘,一面賠笑道:“往年裡南山也會給長安送,但終究不如親手摘下,隨即食用來的新鮮。”
“那倒是,”錦書胃口不大,承熙也吃不多,加之不急着走,倒是沒有將枝頭荔枝全然採盡,只挑了色澤鮮紅,個頭兒大的摘下:“這是什麼品種?”
“是落塘蒲,”那內侍答完,見錦書微露不明,隨即又道:“便是妃子笑。”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錦書莞爾:“真真是好名字。”
“母后,”荔枝園很大,承熙走的遠些,隔着一段距離,朝她招手:“到這邊來,這裡的果子大,還甜!”
錦書瞧着他一笑,倒是真的過去:“甜不甜你怎麼知道,吃過了?洗都沒洗呢。”
“有果皮包着,洗了做什麼?”承熙從內侍提着的籃子裡挑了一個大的,親手剝開,白膩的果肉遞給她:“母后嚐嚐嘛。”
錦書微微彎腰,由着他將荔枝送到自己脣內,隨即目光一動:“確實新鮮汁美。”
“楚王兄採了好多,我叫人壓着枝頭,自己也採了好些,只是品相不如楚王兄採的好。”承熙有點遺憾。
“採那麼多做什麼?”錦書見將幾隻籃子裝的滿滿當當:“吃不完,會壞掉的。”
“給父皇的,給魏王兄的,給太外婆的,給舅舅舅母的,”承熙掰着指頭數,末了又搖頭:“還不夠呢。”
“你想的倒遠,”錦書一時之間還真沒想到要給別人送些,摸摸他小腦袋,感慨道:“真是長大了。”
承熙得意的笑。
左右時間還早,他們倒也不急,送都送了,索性多采些,做個順水人情。
錦書個子不算高,低些的枝頭勉強能夠到,高的便不成了,承熙更不必說,比錦書還要矮呢,相對而言,還是承安人高馬大佔些便宜,大半都能夠到。
承熙瞧着滿園荔枝,眼珠都有點不夠用,站在東頭覺得西頭熟的更好,到了西頭,又覺得南頭的好,叫內侍陪着四處跑。
錦書不欲拘束他,叫人仔細跟着,便隨同幾個宮人一道,往另一邊去了。
那枝頭堆堆簇簇,全是紅丹,可見此地內侍確實將荔枝園照看的極好,她伸手去摘,偏生只差了一線功夫,卻夠不到,正要吩咐不遠處內侍過來,卻見那枝頭低了,湊到自己面前來。
承安站在她近處,將那枝幹壓住,示意她近前去摘,卻不說話。
錦書嘴脣略微一抿,隨即舒展,狀若尋常,伸手去一個個摘了,送到一邊宮人籃子裡。
那裡頭已經半滿,爲防擠壓,卻也不可再放,那宮人往一邊去取空籃子,承安卻在這時,將手鬆開。
錦書手扶枝葉,正有些出神,卻覺枝頭上翹,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那之前,一隻手堪堪伸過,扶住她腰身。
“娘娘小心,”承安站在她身邊,關切道:“仔細腳下。”
夏日裡衣衫單薄,並不厚重,她幾乎能感覺到他掌心傳來的,叫人羞憤的熱度。
錦書將他手臂推開,冷冷瞟他一樣,往另一頭去了。
承安確是故意爲之,也明白她知道這一點,但還忍不住去做。
她就在自己眼前,同枝頭紅灼灼的荔枝一般,外表鮮豔,內裡白膩,香氣直往他鼻尖心頭鑽,誘惑得他心神盪漾,幾乎抑制不住撲過去咬一口的衝動。
站在原地,他感覺到自己手掌上柔膩觸感漸漸逝去,低頭看了一眼,微微笑了。
晚膳時候,氣氛重又變得冷凝,同外頭陰雲漸起的天空一般,叫人隱約喘不過氣來。
錦書神情平靜,自顧自用膳,卻不開口,承熙察覺到她心中不豫,更不敢這時機冒頭,至於承安……
在她面前,他自然是一如既往的夾着尾巴做人。
然而這一次,錦書似乎不想再留情面,晚膳結束,將筷子擱下之後,便開門見山道:“京中事多,楚王久留不便,今日便動身,歸京去吧。”
這話說的毫不客氣,不止承熙一怔,連承安都有轉瞬僵硬,嘴脣一動,正欲說話,卻聽錦書開口道:“要本宮親自去送嗎?”
她口稱本宮,語氣已經很不好了。
承安心知今日試探已經將她惹惱,再不快滾,只怕真會撕破臉,連忙乖巧道:“是,我這就動身。”說完,向她施禮,起身離去。
承熙有些不知所措,看看哥哥,再看看母后,神情有點傷心的萎靡下來。
錦書注意到了,卻也只當沒看見。
轟隆隆,雷鳴過後,外頭雨聲起了。
不知是不是內殿中人的錯覺,雨落下之後,楚王殿下的步伐似乎慢了,就像是,在等着誰挽留似的。
然而到最後,錦書也只是淡淡瞧着他背影,一言不發。
於是,他像是一隻被暴雨打溼了毛髮的大狗,一步三回頭,可憐巴巴的走了。
裝給誰看呢,錦書面上神情淡然,卻在心底冷笑。
五年過去,她不再是初入宮闈的小女子,而他,也不再是需得仰人鼻息的可憐皇子。
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花費整整五年時間,將整個南越駐軍打散重融,整合當地諸夷,打通商道,重開海貿,儼然將那裡打造成自己的大本營,竟使得聖上暗示朝野,將他召回長安,另外遣人接管南越。
這樣的人,真能老老實實在自己面前當癩皮狗?
無非是藉此掩飾自己的鋒利爪牙罷了。
今天傍晚,這不就露出狐狸尾巴了。
現在的他,再不是需得依仗嫡母喘息的卑微皇子,而是風頭正勁,呼聲僅次於皇太子的親王!
若無必要,錦書也不想同他撕破臉,畢竟有一個屋檐下相處的情分在,成了陌路,倒也可惜。
只是,有些時候,是不能退的。
“娘娘,”紅芳瞧見她神情實在不好,笑着上前,打岔道:“您的帕子呢?怎麼不見了。”
“大抵是丟在哪兒了,”錦書掃一眼,漫不經心道:“左右是一條素帕,沒了就沒了。”
“走吧,”她瞧一眼有些擔憂的承熙,道:“陪母后下棋去。”
“嗯。”承熙悶悶的應了。
這場雨下的很大,雨勢更是漸漸轉急,最開始時雨點便有豆粒大,到最後,幾成瓢潑之勢。
錦書同承熙下棋,他卻心不在焉,到最後,終於沉不住氣,道:“母后,這樣大的雨,要是淋了,會不會叫人生病?”
“你當誰都跟你一樣嬌弱?”錦書聽出他話中意思來:“他行軍打仗,這等陣仗,不知見過多少,有什麼好怕?”
承熙被噎住,同她道別,悶悶的往自己住處去了。
錦書暗自搖頭,卻也沒再說什麼。
這夜似乎極不安穩,錦書躺在塌上,久久未眠,好容易生了睡意,意欲歇下時,卻聽外頭風聲大作,竟將窗戶吹開,漏進雨來。
紅葉與紅芳便在外間,匆忙去關窗,錦書卻放心不下承熙,披了衣裳,往他住處那兒去瞧。
那孩子睡覺也不踏實,總愛踢被子,偏生還吵着自己大了,不許嬤嬤在邊上守着,聖上倒是讚賞他這樣自立,也就允了。
夜色已深,路上雖有燈籠,卻也昏昏,狂風暴雨之中,猛烈搖曳。
錦書穿過長廊,一路到了承熙那兒,幾個內侍在外守着,趕忙見禮。
“輕聲,”示意兩個宮人留下,她道:“我進去看看他。”
行宮制式不比宮中,卻也差不了多少,錦書穿過內裡點着的那樹豆燈,正待往牀榻那兒瞧承熙,卻聽帷幔內裡一陣低低喘息,暈黃燈光之下,隱約曖昧。
錦書不是待嫁閨中的姑娘,聽得出內里正在做什麼。
男孩子到了年紀,情/事漸起,大多都會如此,可承熙年紀也太小,叫她聽的又驚又窘,竟不知說什麼。
只是在這兒聽着,也不是那麼回事,頓了頓,她才試探這道:“承熙?”
那裡頭人似乎也一僵,那曖昧聲音停了,喘息聲愈發低,卻並不是沒有。
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響起,承安掀開帷幕時,面色仍舊微紅,倒不窘迫,全然不見被人撞破的尷尬:“娘娘怎麼來了?”
錦書一見是他,心中驚惱,思及他方纔所爲,反倒不知應該如何開口。
恰在這時,內裡小間裡有動靜響起,門被人推開,承熙揉着眼睛,睡眼朦朧,大抵剛醒:“呀,母后來了。”
一句話說完,他隨即清醒過來,趕忙解釋道:“暴雨驟至,雷電交加,路上有樹被劈倒,擋住擋路,楚王兄不得不回來停宿。”
錦書瞟他一眼,不知是信了沒有:“外頭內侍怎麼不知道?”
“怕被母后知道,”承熙小心翼翼道:“當然要避開他們了。”
錦書氣笑了:“你倒有本事,知道防着母后了。”
承熙嘿嘿的笑。
若換了別的時候,錦書少不得要說承安幾句什麼,只是剛剛纔撞破他紓解,極是尷尬,終於也不曾責備,向二人道:“早些歇着吧。”
承熙困得厲害,應了一聲,就往內間去,承安則向她一禮,語氣輕緩:“雨驟風緊,娘娘路上當心身子。”
錦書勉強應了一聲,眼角卻瞥見他衣袖內白帕一角,思及他方纔在帷幕內所爲,一時面紅耳赤,怒意上涌。
承安這才發覺自己露了痕跡,本是應該遮掩的,許是夜色太過曖昧,許是她眉目太過動人,竟笑了一笑,取出那塊帕子,道:“這本是我心愛之物,娘娘若是喜歡,我大可以割愛。”
若說先前錦書只是一個猜測,這會兒卻是門清,牙關緊咬,瞪他一眼,終於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