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匪夷所思, 但證據確鑿,由不得許思瑩不信。筆跡畫風暫且不說,鍾瑩的日記本里出現了很多三十年前不可能出現的東西, 比如某歌詞, 某網絡用語, 還有一看就是窮極無聊時畫出來的微信對話框, 自己和自己對話, 是她的作風。
更可怕的是她整本日記裡寫了好多次對晏宇勢在必得的“上進語錄”,反覆提到初戀,離婚這樣的詞, 最後一頁還有一個財產詳列和算式。許思瑩驚出一身冷汗,那和她目前瞭解的晏宇財產情況一模一樣。
晏宇說鍾瑩一開始就是衝着錢接近他的, 許思瑩下意識摸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空的, 她看看晏宇,更尷尬了, 沒話找話:“我......她......就是鍾瑩,她爲了錢動機不純,你還喜歡她。”
晏宇接過被子,走出餐桌旁又給她倒了一杯水:“喜歡,你怎麼樣我都喜歡。”
許思瑩耳根子燒熱, 老男人真是豁出去了, 篤信自己就是鍾瑩, 坦言相告之後整個人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脈, 這種話都說得出口!
“不是我, 你別搞錯對象。”
晏宇攬住她肩膀,將她帶到沙發邊坐下:“還不相信嗎?鍾瑩爲什麼會對許衛東又愛又恨, 爲什麼會拼了命去救蘇小柔?因爲他們是她的父母,是你的父母,你就是她,她就是你,只有軀殼的改變,靈魂始終如一。”
他開始講述他和鍾瑩相識相知相愛的過程,一樁樁一件件不知在他腦中回憶了多少遍,微小細節都記得很清楚。從鍾瑩熱愛學習,積極向他請教問題開始,許思瑩的臉色就陣青陣白,沒自然過。
中間那些在晏宇看來十分美好的記憶,許思瑩卻聽出了陰謀詭計的味道,那欲擒故縱欲拒還迎的,不就是在給小哥哥下套嗎?
說到即將領證,晏宇無意聽到鍾瑩袒露心聲,一時無法接受導致兩人分手的事件,許思瑩默默地想,那時候已經愛上了吧。以她現實的個性,如果不愛晏宇,不會把自己撕得那麼幹淨,徹底,不留後路。
不開心的事晏宇不想多說,更多的還是兩人如何的相親相愛纏綿悱惻。說到同居時候,晏宇環顧四周,嘆了一聲:“那時候你也受了不少委屈,處處小心謹慎的,不敢做真實的自己。後來又爲了面子爲了自尊,不願承認你還愛我,傻不傻?”
他情不自禁手臂收緊,轉頭親吻了她的頭髮,許思瑩撅嘴不高興,白眼看向他,“喂,不是我。”
晏宇靜靜盯了她一會兒,笑了:“有件事很有趣,你在日記裡寫要幹掉我的初戀,十多年來我都覺得你傻乎乎的,竟然要幹掉自己。但是最近幾年和你生活在一起,你不化妝的樣子有點像一個人,我才明白那時候你想幹掉的是誰。”
“什麼?”
“你把你的一個親戚錯認爲我的初戀了,你以爲自己是替身,總是在尋找我身邊和現在的你長得像的人。”
“哪個親戚?”
“遠房的,死了很多年了,不重要。”晏宇又親了親她的頭髮,“在我看來,你和她並不像,氣質神態與鍾瑩卻是一模一樣的,當然,你就是她嘛。其實我從來不在意你長什麼模樣,只要是你就好。”
許思瑩受不了這不苟言笑高冷穩重的大叔突然熱情如火,即使已對穿越的事情有所接受,可她還沒穿越不是嗎?
“我相信你,證據太充分了,我只能相信。不過...穿越還沒發生,我真的沒法有代入感,也沒法跟你產生共鳴。”
看着他忽然黯下來的眼神,許思瑩有些不忍,便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想讓我做什麼你說吧,拯救世界改變未來,還是......不要靠近你,我盡力做到。”
“不是拯救世界,”晏宇臉上因爲回憶帶來的柔軟神色消失了,低聲道:“是改變你自己的命運,不要去做危險的事。至於我,按照你的心意來吧,不喜歡也沒關係,爲了錢接近也沒關係,只要你能在另一個時空裡好好活着,長命百歲。”
許思瑩疑惑:“另一個時空?”
晏宇苦笑:“平行時空,懂麼?你再回到過去遇見的那個我,不會是現在的我了,我的生命已經看得到盡頭,在這個時空,我的故事結束了。”
許思瑩愣怔:“不懂。”
“簡單的說,如果是同時空穿越輪迴,憑你今天知道的事情,鍾瑩現在應該還活着,而許思瑩不會再出生。”
許思瑩呆滯:“還是不懂。”
晏宇握住她的手:“不懂就不要想了,記住那個時間就好,記住我愛你就好,記住我從來不會看不起你愛錢這一點就好。回去了和年輕的我好好相處,不要那麼倔,只要你給我個臺階,我願意從商,願意實現你的夢想,願意爲你赴湯蹈火。”
許思瑩無語凝噎,她做夢也想不到能從五十歲的晏宇口中聽到這麼多情話,很甜,也很苦,像情話,更像訣別詞。
她還沒法體會到鍾瑩對他的感覺,但是哪個女人能不爲這樣的深情動容?尤其在知道了他的初戀就是自己,未來的自己,也是過去的自己,讓她耿耿於懷五年的替身感消失了,許思瑩在好幾個小時的混亂茫然中偷偷鬆了一口氣。
接着,她就開始同情起晏宇來了,什麼平行時空穿越輪迴的她都沒聽太懂,唯獨聽懂了他說生命已看得到盡頭,他的故事已經結束了。是啊,如果她穿越離開,他怎麼辦呢?三十三年前初戀是她,三十三年後媳婦兒是她,他這一輩子都在爲她而活,除非還能等到她穿越回來,否則以他的癡情執着,剩下的日子只會在懷念中孤獨度過了吧。
晏宇見她目光渙散,神思不屬,安慰地拍了拍她腿:“不要有負擔,我不是強迫你接受我,以後你該怎麼樣還怎麼樣就是。我只是擔心穿越突然,來不及跟你交代這些,去了另一個時空你又走進了死衚衕,這個悲劇就沒完了。”
許思瑩看他一眼:“你還操心別的時空的事?我要是照你說的那樣做,另一個時空不悲劇了,那你怎麼辦?”
晏宇寬宏一笑:“另一個時空的我也是我,能看到你好好活着,甚而有幸再得到你的愛情,我在這裡的一生就值得了。”
哎呀,能不能不要老說這種剜人心肝的話,許思瑩心房發漲,喉嚨乾乾的,端起水杯又一飲而盡,“我什麼時候穿越?”
“不知道。”
她爽快地拍大腿:“那就不管了,該穿的時候穿,沒穿呢就踏踏實實活着,反正你的話我都記住了。”
晏宇欣慰:“這樣想最好。”
許思瑩撇撇嘴:“不過,我也不是那麼愛錢的好吧,穿越了也不一定就和你在一起,萬一還有別的年輕貌美小哥哥呢?”
“沒關係,只要你健康平安,想做什麼都可以。”
晏宇的一句話讓她心頭舊潮未退,新潮又起,不禁回想起這五年來對他的冷淡漠然和陰陽怪氣,又不禁回想起他對她無條件的縱容寵慣,除了戴綠帽,萬事皆行,現在連戴綠帽也可以了?
哼,就算換了時空換了身體,她也不是那麼隨便的人。畢竟是夫妻,如果重新遇到他,當然還是要和他在一起,鍾瑩不就是這樣想的嗎?她知道的富豪名單一大摞,能和晏宇比肩的少,但也不是沒有,想走捷徑也不是就他一條路嘛。
許思瑩剛想表個態,讓他也不必那麼大度,自己有分寸的,還沒開口就聽他又道:“不過我認爲,你不可能遇到比我更好的。”
“......”
“年輕,貌美,優秀,會賺錢的不少,但有一條他們比不了我,那就是絕對的忠誠。本來不想說,”晏宇彈了下她腦門兒,“但你這個奇思妙想一大堆的小腦袋瓜會做出什麼決定,我真沒底,還是告訴你吧。”
屋裡明明就兩個人,他卻附在她耳邊說了句悄悄話。許思瑩聽完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嘴巴大張:“真的假的?”
“你沒感覺麼?”
“我怎麼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好吧!我以爲你是老司機呢,你和鍾瑩沒有過嗎?我是說我...會放過你?”
晏宇沉吟片刻,道:“算是有過一次,但不屬於正常渠道。”
許思瑩面色複雜:“什麼叫不正常渠道?爲什麼會發生不正常渠道的那個?”
“想知道?”
“嗯。”
“這種事告訴你了,年輕的我可能會失去一次特別的體驗。”晏宇的手壓在了她的後頸,摩挲兩下,將她拉近:“今晚住在這兒好嗎?”
“不要,這破屋子澡都沒法洗。”
“有熱水器,住在這兒,我就告訴你。”
“你逗小孩兒玩呢?”
許思瑩答應晏宇留在那老破小的舊屋子裡過夜,並非被所謂的“不正常渠道”誘惑,相反她還覺得有些羞恥。她是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跑的人,不正常渠道就那麼些招式,她知道,但從來沒做過。和晏宇之間就是中規中矩,甚至在牀上的表現堪稱死魚,穿越之後怎麼會不走尋常路呢?
一想到每次親密的時候,晏宇看着她的一臉麻木不仁,心裡卻在回味着幾十年前兩人玩過的特別花樣,許思瑩腳趾簡直可以摳出一個天壇公園。
唉,沒做過她不認,不是她,她不可能幹那種事的。
會留下來,還是因爲情感受到重大沖擊。她知道晏宇爲初戀守身如玉,但沒想到他第一次正式聊天是給了自己。新婚之夜除了疼和煩,她記不得太多了,全程閉着眼睛,也不知道晏宇臉上是否露出過窘迫生澀的表情。
他哪裡是守了二十三年,而是從小到大足足四十五年啊,一個男人,四十五年忍得住不找女人聊天,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他說他絕對忠誠真不誇張,如果能回到新婚之夜,她也想接在他誇她好女孩之後誇他一句,你是個好男人。
心理一旦平衡,很多怨氣都煙消雲散了。傍晚晏宇帶她到飯店吃了飯,又去大學城附近逛夜市給她買了新睡衣,幾十塊錢一套,兩人沒有開車,肩並肩走回老樓,許思瑩洗完澡就穿上了,也沒覺得哪裡不舒服。
那天夜裡,他們沒有深入聊天,一直在說話,許思瑩問了他好多問題,比如他是從什麼時候發現這個秘密,是不是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跟蹤她了,有沒有想過如果她死活不願意嫁怎麼辦。
晏宇一一作答,言無不盡,對最後一個問題,他的答案是:“以我和你父親惡劣的關係,你即便認識我,穿越之後也沒理由會清楚我的喜好。我愛吃羊肉,這一點連我母親都不知道,你不吃羊肉,但是第一次和我吃火鍋讓我點,說我喜歡吃;還有我在鍾瑩死後才養成了喝黑咖啡的習慣,但是我們第一次喝咖啡,你直接就給我端了杯純的。很多細節當時沒留意,事後慢慢思量,才發現深意無限。如果你不是我親近的人,又怎麼會知道我的小喜好小習慣呢,所以你一定會嫁給我,即使心裡不甘願,還是顧全大局委屈了自己。”
許思瑩嘟起嘴:“我也沒有很委屈,你的錢還是很好花的。”
晏宇笑起來,伸手颳了刮她的鼻尖,刮完又怔忪了片刻,將檯燈擰暗:“睡吧,日子還長,你想知道的,我都會慢慢告訴你。”
日子還有多長呢,許思瑩不知道。只是那天之後,她和晏宇的關係比從前親近了一些,去酒吧的次數少了一些,夫妻倆共同參與的活動項目多了一些,睡前夜話的時間長了一些。
在晏宇的帶領下,她去華大偷看了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女生物學教授,他說那是鍾瑩的姐姐,人特別好,但終生未婚,只有一個養子;她去烈士陵園祭拜了一位零六年犧牲的排雷烈士,他說那是鍾瑩的好朋友,仗義善良,一心報國,集團設置烈屬資助基金就是因他起意;她也去給公公和小叔掃了墓,他說公公生前和鍾瑩的爸爸是戰友同事,小叔和鍾瑩也是青梅竹馬的發小。
最後,她去了鍾瑩的墓,看着“愛妻”兩字,生不出半點嫉妒之意,相隔三十三年的兩具身體承載過同一個靈魂,她雖然還沒經歷,但能夠想象穿越之後的心境。父親,母親,老公都還年輕,她一定想要改變些什麼吧?上一個時空的許思瑩也許不瞭解前情,懵懵懂懂的憑本能行事,在這個時空裡沒能做到,那麼去下一個平行時空,她能做到嗎?這個時空的晏宇又該怎麼辦?
很多次,她站在二樓走廊上,看着晏宇獨自從門外走來,走進空曠的大客廳的樣子,顯得特別滄桑寂寥,面目沉肅,只有在看到她的時候纔會露出笑容。
她走了以後,晏宇就會這樣孤獨終老了吧,身邊無妻無子,在對另一個時空自己能得到幸福的期盼中閉上眼睛,心甘情願把他這一輩子的付出當作墊腳石。
只是想一想,她就替他悲傷得不行,靈異時空,陰差陽錯,她的壞脾氣,鍾瑩的不真誠,這個男人的婚戀旅程簡直就是一個大寫的慘字!
許思瑩悄悄盤掉了酒吧,每天安心待在家裡,畫畫彈琴看書,偶爾跟阿姨學做兩道菜,做給晏宇吃。晚上對他也熱情了許多,從枕着他手臂到靠上他胸膛,再到爬上身壓着睡,她心理防線突破得很迅速,突破之後就開始歪纏,好幾次纏得晏宇上班遲到。
晏宇拿她沒轍,好笑地勸她,自然點,正常點,這種補償心理毫無必要。順應天意,說不定你十年二十年都走不了,還是乖乖玩去吧。
許思瑩不聽他的,越纏越發現了老男人的好處,原來以前他的剋制並非體力不好,而是對這方面經驗不多,她的表現又冷淡麻木,便不敢嚇到她。一旦她開始主動,才知道老男人的火燒起來,生猛得不得了。
她不去找意外,意外也不來找她,如此平平安安過了一年多,二零二三年春節來臨前夕,許思瑩去醫院做常規體檢,回家之後臉色有點不好,整個下午都在房裡睡覺。
晏宇回家的時候,阿姨告訴他太太中午沒吃飯,睡了好幾個小時叫也叫不起來。晏宇上樓擰開臥室門,見屋裡拉起遮光窗簾,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怪異的味道,牀上鼓起一個小小的包。
他走到牀邊坐下來,喚醒牀頭燈,把被子拉開一點,去摸她的額頭,“怎麼不吃飯,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許思瑩一轉臉,晏宇嚇了一跳:“怎麼了?哭什麼?”
她眼泡腫腫的,眼圈紅紅的,鼻子也紅紅的,枕頭上哭溼了一片,欠起身一頭扎到晏宇懷裡,咕咕噥噥說了一段聽不清的話。
晏宇捧起她的腦袋:“說什麼呢?到底怎麼了?”
許思瑩吸了吸鼻子:“老公,我不想死。”
晏宇失笑:“誰說你要死了,這不是好好的嗎,又胡思亂想什麼呢。”
“可是我總有一天要死的。”
“是人都會死。”
“不是,我是說,我不想穿越,不想變成鍾瑩,不想和另一個時空的你相遇。”
晏宇嘆了口氣:“不想就不想吧,我不是說了嗎,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只要你能好好活着,愛上別人我也不介意。”
許思瑩白他一眼:“還有你這樣主動戴綠帽子的呢,你以爲全天下就你一個人忠貞不二啊,我也是很守婦道的好嗎?我走了,你怎麼辦,孩子怎麼辦?”
“我沒關係......”晏宇突然頓住話頭,詫異地看着她:“你說什麼?什麼孩子?”
許思瑩從牀頭櫃上拿過一張B超單:“我懷孕了,五十七天。你想想要怎麼保護我,不然我帶着孩子穿越,你就當個孤老頭子孤老終生吧,死了都沒人給你上墳。”
晏宇結舌:“這...我們不是做了措施?”
許思瑩哼道:“誰知道你在哪兒買的,質量那麼差。”
晏宇拿着單子看了一遍又一遍,臉上神色變幻不定,一會兒像是狂喜,一會兒又像是悲傷。許思瑩觀察了片刻,懶懶翻過身去,狂喜居多,他還是想要孩子的不是嗎?一直做措施,是不想拖累自己吧,神經病!她不做手腳這輩子就無子了!
五十一歲了,爲了孩子打起精神來,再奮鬥二十年也不算太老。穿越穿越,什麼時候才穿越啊,不死不就不穿越了嘛!繼續疼她愛她保護她,別讓她意外死了,她和孩子會給他一個圓滿的後半生,他的故事,還長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