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鶴樓是平江府數一數二的大酒樓了,自然這裡的菜價也高得離譜。安心開的太白居在餘杭郡也是有名的酒樓,知道酒樓裡開的菜價有很多油水可撈,反正有人請客,點起菜來她眉頭都不皺一下,倒是喜得那跑堂的眉開眼笑。原本瞧這女樣貌醜陋,他還愛理不理,但再瞧見範慕雲,便點頭哈腰起來。看來,範家在平江府的名氣不低呢!
“花炊鵪、螃蟹釀橙、香螺炸肚、鮮蝦蹄膾,加上先前我們點的幾樣,就先這些吧!”安心每報一個菜名,跑堂臉上的笑容就加殷勤了十倍,連連答應了數聲正要往廚下去,安心又叫住他道:“另外先上幾色蜜餞果——荔枝蓼花、瓏纏桃條、糖霜玉蜂兒和香藥葡萄”她只不過撿些簡單的來點,太複雜的就算了,她又不想演黃蓉。這些菜餚的名字都很好聽,做起來卻並不如何複雜。荔枝蓼花其實就是在荔枝肉外滾上麥芽糖之類的糖衣,瓏纏一般就是在乾鮮果實外層裹纏糖霜。
範家小丫鬟在一旁聽得暗自咂舌,這個女人臉皮挺厚的,吃人的東西都不嘴軟。但她點菜卻也確實有一套,許多菜的名字,自己都沒聽過呢!她又哪裡知道安心便是開酒樓的,若是連菜餚名字都沒研究過,那生意還怎麼做下去?
看着安心如此大大咧咧點了足夠六七人吃的菜,範慕雲卻面不改色,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安心暗自點頭讚歎,這女倒還甚合自己心意,不是那種小家氣沒見過世面的女。
要了一壺瑞露酒,跑堂的還再三聲明,這是從桂林特特運來的,雖然價格高些,但絕對是物有所值。因爲宋朝市間賣的酒水都是從官府處買來酒麴後再自行釀造,是以各地的釀酒配方不同,酒味亦盡皆不同。
安心笑嘻嘻斟了三杯酒,自己先仰頭飲下一杯,只覺酒味甘甜回香,清冽爽口,度數很低呢,真的很像飲料。眼見範慕雲偷眼向那酒杯瞄了兩眼,卻又立刻正襟危坐,輕輕探筷去夾桌上的菜餚。至於範家小丫鬟,卻是連瞥都不向那酒杯瞥一眼,只顧着替自家姑娘夾菜,自己埋頭苦吃——既然這桌酒菜的銀是一定要付的,那怎麼能不多吃一些撈點本回來呢?
“你喝喝看呀!一點酒味都沒有,就像是果汁。”安心看出範慕雲的躍躍欲試,在一旁慫恿着。範慕雲出身書香門第,這琴棋書畫詩酒花只怕是深合她的心意呢!
“不行!”範慕雲還未答言,範家小丫鬟就先開口拒絕了,道:“我們家姑娘是什麼身份?怎麼能在外頭隨隨便便喝酒?”說着瞅了眼安心又道:“既然身爲女,就該端莊一些。在外邊與陌——與人吃飯就已是逾禮之舉了,喝酒就不成個體統!”
安心瞧着那小丫鬟滿臉一本正經的模樣不禁暗暗好笑,這麼點大的孩,能知道些什麼呢?自然是聽見別人怎麼說,便怎麼學,壓根就沒有自己的主張,若是問她爲什麼不能在外面吃飯喝酒,只怕她除了重複那些閨訓之外也說不出些所以然來。
“朵兒!”範慕雲喝止了那小丫鬟,向着安心歉意一笑。
安心倒不在意,這麼好的酒,既然她們不喝,倒便宜了自己。想着,又繼續斟上酒,剛端到脣邊,忽然從窗外掠進一道身影,大咧咧在三人身旁的空座上坐下,拿起範慕雲面前的那盅酒就一口飲盡,還咂舌晃腦道:“好酒!真是好酒啊!”說着,猶嫌不過癮,伸手又取過朵兒面前的酒,也一仰脖飲了下去,兩隻眼睛直瞪瞪地瞅着安心手邊的酒壺,只差沒搶過來自斟自飲了。
安心望着這個神奇地冒出來的老頭兒,眼珠差點就突了出來——是李止一這個老混蛋哎!這個傢伙,在她需要人手的時候私逃出走,哪都尋不到人,一有酒喝,又莫明其妙出現了。安心臉上帶着莫測的笑意,右手緊緊抓着壺把將酒壺抱在胸前,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李止一搶了去。
“小娃娃——”李止一吧嗒了兩下嘴,眼巴巴地瞅着安心手裡的酒壺道:“你這麼個小人兒能喝完這一大壺酒麼?分點給老夫吧!”
安心瞧着李止一垂涎欲滴的表情不覺微微一怔,看他的樣,像是沒有認出自己。這也並不奇怪,安心現下沒了武功,李止一壓根就無法從她的舉手投足之間瞧出什麼破綻,雖然可以瞧出她易了容,但絕沒聯想到安心身上。現下這個老兒的全副心思,都擺在那小小的一壺酒上,若是可以,他巴不得連身都一塊鑽進酒壺裡去喝個過癮。
“這麼點酒怎麼喝不完?再來十壺也沒問題。”安心說着,將酒壺又往身前扯了扯。萬鶴樓的飲食器皿都很精緻的,這小酒壺也是爛銀打造,雙手一攏恰恰便能合圍,壓根裝不了多少酒。
李止一突然覺得這小女娃娃很有些意思,有些像一個人,但仔細瞧了瞧,卻又不是安心。他長年在江湖中四處飄泊,難得在太白居停留了那些日,也是看在美酒佳餚的份上,可是自從安心跑沒了影,太白居里的好酒喝完之後,他便忍不住又偷溜出去四下搜尋美酒了,臨走順手還卷帶了些安心的銀,現下躲避這個徒孫還來不及呢,又怎麼可能主動去撞上這個“瘟神”惹上一身晦氣呢?他對着安心瞧了又瞧,終於確定這是一個陌生人,便放下了心,對於安心這幾年裡生的事情他一無所知,只要能安安心心喝酒,別的事情又與他何干?當下陪着笑道:“好娃娃,這酒均老夫一丁點如何?只要一丁點便好!”
“這萬鶴樓裡又不是隻有這一壺瑞露酒,你就算買一罈,只怕也有,只管纏着我做什麼!”安心自然瞭解這老兒的脾氣,一定是身上的銀又花光了,這老着張臉蹭幾個小姑娘的酒喝。只是她怎麼也想不明白,李止一這麼大的本事,想要銀花還不容易麼?何必巴巴地四處陪笑討酒喝?
“這個——”李止一紮着兩隻手在身上拍摸了兩下,苦笑道:“老夫——老夫沒帶銀。”
“是沒帶銀還是沒有銀?”安心冷笑了笑,這個老混蛋,連自己徒孫的鴿也敢放,此時不給他點苦頭吃吃待何時?
一旁的範慕雲雖然被這個不知從哪鑽出來的老頭搞得莫明其妙,但瞧着李止一那嬉皮笑臉的尷尬樣,卻也不忍將他趕走,不由替他解圍道:“要不,姐姐就均些酒給這位老伯吧?”她看了看那壺酒,雖說不多,但女飲酒本該低斟淺酌,若是喝這一壺下去,既使有那個酒量,只怕也不雅的很。
“還是這位小娃娃善解人意——”李止一呵呵笑着,以手執杯探到安心面前,笑眯眯地等着安心斟酒。
“慢來慢來!她答允給你酒喝,我可沒有答允。”安心將那酒壺抱得緊了,接道:“要不,你讓她給你要一罈酒好了。”
“你——”朵兒站起身來就想訴說幾句,這個女人也太小家氣了嘛!姑娘請她喝酒吃飯,連謝字也沒聽見她說一聲,現下又將酒壺抱在懷裡,大有一副誰敢上來搶奪就與誰拼命的架勢,也太旁若無人些了吧!
範慕雲微微一笑,伸手扯過朵兒的衣裙令她坐下,叫來跑堂的再上一罈瑞露酒。跑堂的眉花眼笑去了,半晌,一小壇瑞露酒就擺在了李止一的面前。只見李止一抽鼻吞唾,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樣,伸手拍開酒罈,捧着那壇酒仰頭就咕嘟嘟灌下小半壇酒,這心滿意足地咂了咂嘴,連聲呼道:“痛!只是酒勁弱了些,卻也是難得的好酒了!”
“你也只會牛飲罷了!”安心不屑地皺了皺眉。
李止一此時有了酒,哪裡還管別人如何奚落他,笑吟吟從懷裡摸出一張人皮面具遞給範慕雲道:“小女娃娃心好,這個玩意兒就送給你了。”
範慕雲瞧見這薄薄一張紙狀的東西,上頭還有口鼻眼等窟窿洞,不禁好奇道:“這是什麼?”她自幼生長在官宦人家,哪裡會認得這種跑江湖專用的玩意兒,以手撫之,感覺與皮膚的質感差不多,只是略爲鬆弛。
“這個——”李止一又將人皮面具拿了回來,戴在臉上示範了一下,頓時,變了一副面容。朵兒一見之下,大呼神奇,範慕雲雖說用不上這東西,但見這人皮面具轉瞬之間便可將人換化一副形容,倒也笑吟吟看住了。唯有安心,不屑地撇了撇嘴角,這張人皮面具的質量也太差了,與李止一送給她的另幾張相比簡直有天壤地別的差距,看來是這老兒閒暇無聊做出來騙人玩兒的。
幾人正在這裡邊喝酒吃菜邊閒聊着,外頭卻傳來一陣“轟隆隆”之聲,一道驚雷在天邊滾過,烏雲頓時密佈。再有一道閃電,裂空般掠過,後頭緊接着又炸響了幾個震雷,隨後,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地上塵土飛揚。水氣夾雜着泥土的腥味飄散開來,大街上人人都在那裡奔跑,或是回家,或是找個避雨的地方。夏季,陣雨便是來得這麼突然。
“好大的雨!”朵兒一臉驚喜道。這幾日太熱了,將人憋得滿心煩躁,這場陣雨下來,能涼不少呢!
“只是這些沒帶傘的人可就慘了。”範慕雲輕聲道。看着這麼多人瞬時被淋成落湯雞,還真是替他們覺得狼狽呢!
安心此時卻忽然想起一個關於躲雨的笑話,便笑吟吟道:“他們又何必要跑呢?”
朵兒聞言反駁道:“不跑難道等着被淋溼?雖說是夏天,可也會傷風的!”
“前面難道不是雨麼?”安心彷彿算好的一般,就等着朵兒那句話了。
衆人聞言都微微一怔——是啊!跑得再,前面也還是雨。朵兒不甘願地接道:“但跑得些,便能少淋些雨!”
不知是老天爺與她作對還是故意捉弄她,朵兒那句話剛剛說完,暴雨奇蹟般地停了,剎時間雨過天晴,若不是地上雨水未乾,單看頭頂那火辣辣的太陽,還以爲壓根就沒有下過雨呢!朵兒低頭喃喃了幾句,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大抵,是在詛咒這賊老天吧!
這時從門外跑進一個人來,四下裡張望,目光一轉到安心這裡,便一臉驚喜,衝過來雙手攏住安心的雙肩叫道:“安心!我可算找着你了!江傲說了,若是他回來的時候,你少了一根頭絲,他都與我沒完!我就生怕你單身在外頭又惹出什麼禍事來,好在這回沒出什麼岔。”說着,拖過條椅,一屁股坐了下來,拍打着身上的雨水泥塵,轉眼間又瞧見李止一在旁,不禁怔住了。
他這一番話說完,衆人面上神色各異。李止一是大吃一驚,實在是不明白,這個女娃娃怎的會是安心?若是連他都能瞞過,豈不是說安心的易容術已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但,明顯她在易容上還有許多的破綻呀!他一時驚慌失措,不知是該抱着酒罈逃跑還是假裝若無其事繼續坐着。
朵兒與範慕雲也覺得奇怪,不知爲何李止一形容大變,再看到進來的這個男長身玉立,容顏俊美,又是一陣害羞。她們能夠接觸到年輕男的機會實在是太少了,平日家中來個客人,都要再三避嫌,這會突然身邊就坐了個陌生男,若說心裡無動於衷那便是假的。可是讓她們奇怪的是,這男與安心是什麼關係呢?怎麼這般大咧咧地打着招呼也不避男女之嫌。
唯有安心,瞪着慕容修,心裡正自生氣。原本還想使個什麼法將範慕雲拐到慕容山莊去讓她與慕容修來個不期而遇。可這小卻早不早晚不晚地自個跑了來,若是早些,李止一不在也還好些,現下這個情況,讓她是先作媒好還是先找那想要腳底抹油的李止一算帳好?
慕容修見此情形,尷尬地撓了撓頭,想要說話卻不知說些什麼,氣氛很詭異啊!不知是不是該躲在一旁看李止一出醜。正想着,轉眼間瞥見低着頭兒的範慕雲,一雙纖細的小手擺在桌上,坐姿優雅,不覺瞧得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