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李永邦都沉默的走着,無話。
沿着壽康宮花園往前,必然會路過蘭林殿,這是他之前應該想到的,卻着實是後知後覺,怎麼會無緣無故的下意識就走到了這裡?
他想退回去,又顯得太過做作,一時間有點躊躇,站在原地進退兩難。
鄭輝猜不透他究竟什麼心思,唯有耐着性子陪在身後,直到他拿定主意爲止,然而就在那個當口,前頭竟無端端的出現兩個人,他能瞧見,李永邦自然也不例外,鄭輝明顯的感覺到主子的背脊好像是僵了一下,他不由自主的打量那一主一僕,是個年紀很小的宮女,提着一盞燈籠爲身後的人領路。
雪天路滑,她們走的很慢,女人的身姿嫋娜,長長的黑髮如瀑,只用簡單的綠玉簪子固定,素淨而淡雅。
太子定定的望了一會兒,道:“走吧,咱們這一天聽的壁角可真夠多的。”
鄭輝諂笑道:“奴才可是什麼都沒聽見。”
李永邦拍了一把他的腦袋道:“就你會耍嘴皮子。”
說完,一行人緊緊的跟上,爲了不叫前面的人發覺,還把燈熄了,躲在陰影裡。
沒想到,那一主一僕竟一路出了日精門直往天街上去,眼見着太子的眉頭蹙起,鄭輝的心裡也跟着直打鼓。
果然,那人踩着優雅的步子走到了趙氏的跟前,是時天邊晝夜交替完畢,落日連僅有的一點餘暉也被昏暗給吞噬了。不遠處欽安殿的寶頂在夜色裡比平日裡多了幾分隆重的宿命感。
從心裡說,鄭輝巴不得現在誰過去給趙氏一點臉色看,最好是大妃上官氏,這樣一來,太子就能出面英雄救美,根據太子和大妃置氣的頻率比他上茅房的頻率還要勤來看,趙氏一定可以力挽狂瀾,鹹魚翻身。
他這麼盼望着趙氏復寵,倒不見得他對趙氏有多忠心,而是趙氏平時手疏,從不吝嗇打賞下人,最要緊是喜歡聽好話,這樣的人容易糊弄。
他正自想的出神,就聽到前頭的人冷不丁來了一句:“天寒地凍的跪在這裡,滴水未進又粒米未食,這樣下去可怎麼好?”聲音軟軟糯糯的,聽的人骨頭都酥了。
夜色濃濃的化開,像潑灑到宣紙上的墨汁,鄭輝看不清太子的臉,不知道他此時是什麼表情,什麼心情,但是能令一個太監聽了都覺得心動的,想必主子應該也不例外吧?
鄭輝知趣的從太子身旁又退後半步,但還是能清楚的聽見燕貴太妃吩咐身旁的侍女道,“彩娥,把我之前準備的糕點拿來。”
彩娥把食盒放到趙氏跟前,打開蓋子,趙氏畏畏縮縮的不敢接,囁嚅道:“臣妾謝過太妃娘娘,可是殿下有吩咐,不讓人送吃的。”
燕貴太妃朝那監查的老嬤嬤點點頭,老嬤嬤便立刻面朝另一邊轉過去,趙氏這才放心大膽的伸手抓起糕點就往嘴裡塞,狼吞虎嚥的樣子活像被餓了三年。
“不用急,慢慢吃。”燕貴太妃柔聲道,一邊抽出了腰間的絲帕遞給趙氏。
趙氏顫畏着手接過,感激涕零道:“臣妾謝過太妃娘娘,臣妾先前莽撞無知,頂撞了太妃娘娘,但請太妃娘娘千萬不要往心裡去,臣妾不是有意的。現在臣妾才知道什麼叫做雪中送炭。”
燕貴太妃抿了抿脣:“有意也好,無意也罷。我並不在乎。因爲你頂撞的不是我一個人,而是我代表的天家體面,所以你該知道,你的生死不是我說了算的,也不是你跪在這裡就能輕易抵消的。”
趙氏一聽立即哭道:“求太妃娘娘救我,如今就只有您能救我了,只要您一句話……”說着,猛的伏地磕頭,腦袋叩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砰砰的響聲,“太妃娘娘的大恩大德,臣妾至死不忘。求太妃娘娘一定要施以援手。”
“不忘?”燕貴太妃哂笑了一下:“怎麼,難不成你還打算報答我?”
趙氏垂首看着地面,那裡已凍了一層冰,重重的寒氣滲透過衣物侵入她的身體,令她止不住的發抖。她一個勁的點頭,由於用力過猛,又乏力失溫,整個人傾向一邊倒去。
燕貴太妃命彩娥將她扶起來,趙氏的上下嘴脣凍得發紫,哆嗦道:“太妃娘娘的大恩大德,臣妾沒齒難忘。真的。臣妾願意做豬做狗,來報答太妃娘娘的恩情。”
燕貴太妃像是聽見了什麼天大的笑話,道:“收起你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吧,你的那套嘴臉還是盡留給殿下好了,我這裡大可不必,你我心裡比誰都清楚,你之所以有今天,我也有推波助瀾的份,你眼下只怕是恨都恨死我了,還談什麼報答?!”
“也確實是沒齒難忘。”燕貴太妃語帶譏諷道,“不過話說回來,設局引你入甕的人可不是我,我只是不想你凍死在這兒,畢竟明日裡太子就要登極,你若挺屍於此,着實是有失體面,我這纔來給你送吃的,你不必感激我,但你的確應該恨一個人。畢竟冤有頭債有主嘛。”
趙氏聽了這話,懵懵的望向燕貴太妃。
如此蠢笨,燕貴太妃不禁當真有些憐憫她:“你該不會到現在還沒搞清楚自己到底得罪了誰吧?”
旁的人是七竅玲瓏心,一點就透,這個趙氏倒好,話都敞開了說她還是雲裡霧裡的,可見要是做人沒什麼天分,就算現在不死將來也要死在深宮,真不知道上官氏怎麼會容忍她活到今朝。燕貴太妃忽然覺得她無藥可救,提起裙襬轉身就要走,“話我可都給你撂在這兒了,你要是還沒想清楚就繼續好好地想,你有一夜的時間思量,我只是好心提點你一句,你若是凍死了餓死了,傷的是你夫君的顏面,也傷了你闔族的顏面,換言之,也顯得我天家法不容情,過於剛則,可你若是自戕,那就是株連三族的死罪,不但你有事,你的家族也跟着有事,所以怎麼個死法,怎麼死才恰當,你自己在心裡好好掂量掂量。”
趙氏口中的糕點驀地噎住,猛烈的咳嗽起來,半晌,喉嚨發出乾澀的聲音:“太妃娘娘的意思是,臣妾當真沒救了?”
燕貴太妃半側過頭,反問道:“你說呢?先帝大斂的喪儀鬧出這樣的事,莫非你以爲還有轉圜的餘地?”
趙氏低聲嗚咽起來:“可臣妾也不想的,臣妾並沒有要對先帝大不敬的意思,實在是……實在是……”她說到這裡頓住。
“實在是什麼?”燕貴太妃笑問,“實在是你咽不下這口氣,非要把大妃比下去是嗎?平日裡你凡事壓她一頭也就罷了,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就不懂得忍耐一下,非要在衆人面前讓殿下難堪?”
“我——”趙氏似乎霎時想通了,雙眼圓睜着,空洞的嚇人,“太妃娘娘的意思是,意思是……有人故意激將我?”
“你說呢?”燕貴太妃讓彩娥把東西收拾好,乜了一眼趙氏,隨後在彩娥的攙扶下頭也不回的走了。
俄頃,身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哭。
太子等人還躲在不遠處的暗影裡,鄭輝等燕貴太妃走了之後才終於敢吱聲,喘了口氣,打量着太子的臉色,緩緩道:“那個……殿下,您看,趙氏已經跪了一天了,也怪可憐的,要不……”
“放肆!”太子低聲喝道,“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替本宮出主意了?”
太子很少在他跟前拿腔拿調,而今顯然是真生氣了。
鄭輝‘噗通’一聲跪下,連聲道:“主子息怒,主子請息怒,千萬要保重身體。”
“鄭輝啊。”太子居高臨下的俯視他,“你今天做錯的事委實是太多了。”
鄭輝聞言即刻抖的如篩糠。
太子對於他的那點伎倆心中又怎會沒數?什麼把他往欽安殿裡領,又攔着福祿不讓進,太子只是不拆穿他而已,再者太子也的確想看看沒有了他做靠山後的趙氏,究竟會遇到一些怎樣的嘴臉。
然而凡事都有一個度,當奴才的若以爲自己可以糊弄主子,擺佈主子,那他就離死期不遠了。更何況鄭輝攔住了福祿,今天假如太子沒有多此一問,並且去了排雲殿的話,就和先帝留給他的鐍匣失之交臂了,那是怎樣一種罪責,他鄭輝擔不擔當的起?
念在這兩年鄭輝伺候的還算盡心的份上,太子沒有怎麼開發他,只是道:“鄭輝啊,要知道,鹹魚翻身,即便真的翻身了,也還是一條鹹魚。懂嗎?”
鄭輝一愣,太子又道,“明日大典過後你就回到原先的府邸替我看宅子去吧,亦或者你有別的打算也可以跟我提。”
鄭輝痛苦的把頭埋在草堆裡,顫聲道:“奴才本想一輩子在主子跟前盡忠,如今是不能了,全怪奴才蠢鈍,險些害了主子,奴才願意去替主子看王府,主子讓奴才幹什麼,奴才都願意,那已經是主子給奴才最大的恩典了,奴才別無所求。”
太子點點頭道:“行吧,你不必跟着我了,回值房裡歇着去吧,打點一下。其他兩個,跟我去慶祥宮。”
那一個太監和一個侍衛互相對視一眼,垂頭悶聲道:“是。”
所謂伴君如伴虎,不外如是,他們今日是真切的見識到了。
兩人再不敢像先前那般懈怠,轉而神色緊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