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後半夜,芬箬特特來巡視了一次,正逢嗣皇帝也到大殿裡來。
由於知道了夜裡趙氏會至大殿,想她女流之輩,又是隆冬,便過去看一看她,小太監見機行事,立即上了茶祭,李永邦伸手扶她起來,趙氏立刻跟沒骨頭的蚯蚓似的往男人身上歪,哭哭啼啼的訴衷腸。
嗣皇帝柔聲道:“想是跪的久了腳有些發麻,坐一陣子便好。”語氣溫存體貼。說完,似想起什麼,蹙眉問,“大妃呢?今日這樣的場合她來更合適,怎麼不見人影?”
趙氏楚楚可憐的望他道:“此等瑣事哪裡勞煩的上大妃,是太皇太后的懿旨,由臣妾來這裡守靈,臣妾自不敢怠慢,更不敢往大妃身上推諉。自然,大妃來不來,也全憑她的心意,臣妾豈敢置喙。”
李永邦哼了一聲,沒再說話,扶她到一旁角落裡的熱炕上坐下。
芬箬在窗外看見搖了搖頭,回頭到慈寧宮覆命,太皇太后問:“怎麼樣?”
芬箬嘆息道:“論樣貌是一般,毋寧說不可與上官氏相提並論,就是太子府裡其他幾位妃妾都遠在其之上,只是……”
“只是什麼?”太皇太后饒有興致的問。
“天生媚骨。”芬箬道,“大行皇帝梓宮前不三不四,與其說是世家出來的貴女,奴婢看,倒更像是勾欄出來的粉*&頭。”
太皇太后又問:“那依你之見,永邦這孩子的反應還算恰當?”
芬箬斟酌再三道:“奴婢看那趙氏離禍國還遠了一些,只怕就算是殿下他有心擡舉,朝臣們還不答應呢。老佛爺且放寬心吧,趙氏難登大雅之堂,想來不久自會有人替您料理的。”
太皇太后‘嗯’了一聲,她年紀大了禁不住熬夜,轉過身便睡了。
翌日卯時正,嗣皇帝於大行皇帝梓宮前行啓祭禮,內監將盛有大行皇帝冠服的器物放在供牀上,恭理喪儀大臣,內務府大臣率領執事官於殿內陳設果筵,由丹陛兩旁列饌,羊酒於幕內;讀祝官將祭文放在案上,王公百官各站其位。
嗣皇帝至東側站立,向西舉哀,先茶奠,再膳奠;奠畢,衆人皆跪,聽宣祭文。而後嗣皇帝祭酒三爵,每祭一拜,衆人跟隨磕頭。祭畢,嗣皇帝回到倚廬守孝。
又一日行哭祭,衆太妃,嗣皇帝及妃眷,王公大臣,等皆站位敬候。
儘管是隆冬天,來者皆是白衣素服,除環摘瓔,一些王公大臣甚至凍得瑟瑟發抖,鼻頭髮紅,再配上哀傷的表情,實打實的悲痛欲絕。
上官氏也是一身素衣,僅僅梳了一個朝雲近香髻,插一支白玉笄,耳邊夾了一朵白色珠花,以示悼念和哀思。然而她的劉海天然的自鬢邊散落,竟平添了幾分弱柳扶風之態,趙氏看了不由暗暗生恨,有些人就是穿着最普通的衣裳,都是人羣中的焦點,尤其是上官氏洗淨了脂粉,不施彩黛,皮膚依舊是吹彈可破,白裡透紅。再環顧四周,除了自己,所有的妃妾也都是紅腫着雙眼,頭上簪着白花,獨她一個鶴立雞羣,穿着厚實的紫貂大襖,領口出鋒,驚鴻髻上插海棠花紫玉簪,高傲的昂着下巴,誓要把上官氏比下去。
李永邦看了直皺眉,命人找了一件腮麻孝服讓趙氏套在外頭,小太監悄悄的走過去,道:“娘娘,殿下知道娘娘您畏寒,特命小的前來給娘娘加一件衣裳。”
肖氏見狀竊笑,如此蠢鈍之人竟還癡心妄想要做皇后?大覃有傻子當皇后嗎?也虧得她竟沒有自知之明!肖氏再看一眼上官氏,終於明白她那裡爲何故意要在趙氏面前流露出故作驕矜姿態,怕就是爲了這一刻,知道趙氏禁不得激,今日必會自掘墳墓。果真如此。
肖氏對趙良娣和溫良娣道:“兩位妹妹素來和趙姐姐親近,怎麼沒有提醒她今日不當如此打扮。還好殿下不怪罪。”
怎麼不怪罪?溫氏惻了一眼趙芳彤,趙芳彤她們自家人都不互幫互助,等着看笑話,她一個外人憑什麼多管閒事!當即道:“大禮當前,如瑩姐姐,莫要再輕易多嘴了,給文武大臣瞧見了,平白失了殿下的臉面。”
到底誰丟了殿下的臉面?肖氏收斂住笑意,低垂下頭,趙良娣亦不發一言,只觀望着前面趙頌瑜的種種。
趙頌瑜位列於大妃上官氏身後,見太子給了她一身粗布麻衣當即拉長了臉,想要把紫貂大襖脫掉,趙芳彤在背後輕聲提醒她道:“姐姐,此時若是脫了,殿下必會以爲你之前其實並不畏寒,那適才之舉,是對先帝的大不敬。”
趙氏哭喪着臉,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最後只得把孝服包在她的紫貂大襖外頭,裹得活像一個人肉糉子。
肖氏和溫氏差點沒笑出聲來。
其後,禮部堂官恭請嗣皇帝至梓宮前行哭祭,同時祭酒三爵,每祭一哭,衆人叩首。
李永邦上前,大妃與側妃並列,一祭酒畢,衆人正要跪拜,全等着嗣皇帝號令,豈料趙氏突然擡手,諸王公大臣及太妃等皆側目,悲傷中的李永邦也不得不回頭看她,然而趙氏依舊我行我素,李永邦和衆人等發現趙氏手腕上居然還套着一串瑪瑙鏈子,若是佛珠倒也罷了,勉強說的過去。偏偏是瑪瑙,須知瑪瑙顏彩姝麗,一舉手,立刻襯托出她的柔荑嫩白纖幼,可喪儀上如此,治一個死罪都不爲過。上官氏卻裝作一無所知,帶着肖氏和溫氏等一一跪下,身後的人自然如波浪般整齊劃一的朝拜。
李永邦的眉間閃過一絲戾氣,他看了一眼上官氏,只見她臉容悲慼,一雙眼睛飽含熱淚的望着面前的梓宮,猶如受了沉重的打擊一般。
除嗣皇帝外,二皇子永定也帶着最小的公主瑰陽到場,瑰陽公主年幼,一個勁的哭喊着‘父皇,父皇’,永定對趙氏的行爲舉止不滿,但被瑰陽哭的也沒心思和她計較了。
到了三祭酒結束,讀祝官將祭文放於冠服前,接着由親王祭酒舉哀,永定不得不放下懷抱裡的瑰陽,瑰陽突然一掀黃幔子跑到梓宮前頭,看到睡在裡面一動不動的父親,霎時哭聲震天,永定看着心裡不是滋味,撇過頭去默默地落淚。
所有人都頗感動容,唯獨趙氏,嫌惡的看了一眼瑰陽,見四周的宮女、嬤嬤,沒有一人敢上前阻攔,那樣一來,不知道這個丫頭要哭到何時,自己就要在這裡不知要呆到何時,當即伸出手去,從後邊一把拎住瑰陽的領子往外拉,一邊忍住內心的反感,佯作和氣的勸道:“公主,公主請節哀吧,這樣父皇才能安心到天上去。”
瑰陽是先帝的掌上明珠,兩個哥哥的心頭肉,在宮裡橫行無忌慣了,誰也管不住她,當下回過頭來狠狠瞪了她一眼,也順腿給了趙氏一腳。
趙氏‘嘶’的一聲,心頭火氣,反手就是一推,還假裝是無意的,‘噯’了一聲,外人眼裡看來完全是瑰陽擡肩撥開了她的手,可瑰陽到底是個孩子,卻因爲她的一個動作,眼看着後腦勺就要撞到棺槨上去,上官露趕忙一個箭步飛身上前,那趙氏反應極快,裙襬底下一伸腳,拌了上官露一下,上官露整個人朝瑰陽撲了過去,但爲了保護瑰陽,她拿手護住了瑰陽的頭拉到自己胸前,自己則是額頭直直的撞到了先帝的棺槨上,悶哼一聲之後,當場倒地了。
有人喊道:“不好啦,大妃流血啦。”
一羣人趕忙圍過去,仔細一看,上官露的額角上果然滲出一綹血來,順着臉頰蜿蜒而下。
瑰陽呆了數秒,隨後轉過頭去惡狠狠盯着趙氏道:“你這個壞女人,平日裡欺負我皇嫂不算,當着父皇的面你還敢欺負我皇嫂。”跟着趴在上官露的身上嗚嗚哭道,“皇嫂,皇嫂,你怎麼了?你醒醒,你不要也丟下瑰陽。大哥,二哥哥你們快點過來看呀!”
場面霎時混亂極了,燕貴太妃只得第一時間站出來指責趙氏道:“放肆!”
“宮裡的人難道沒有好好的□□東宮的人嗎?今日這般作爲成何體統!”
嗣皇帝出列,垂首肅然道:“兒臣懇請母妃恕罪,兒臣日後定當嚴加管教。”
趙氏看着眼前這個年紀輕輕就穿喪服列於太妃之中的女人,揣摩着至多也就是先帝的一個低品階的妃嬪,何時輪的到來多嘴?自然是不服,冷哼一聲道:“嬪妾這裡不明白母妃是何意。”
李永邦暗一咬牙,揪了她一把道:“還不速速向母妃賠罪。”
趙氏非但沒有,下巴反而擡得更高了。
站在燕貴太妃身邊的莊貴太妃平日裡很和氣,鮮少給人臉色看,要說燕貴太妃年輕,她卻是看的出年紀的,且先帝駕崩時她還隨侍再側,因此衆人都認得她。莊貴太妃開口道:“真沒有想到啊,東宮裡的一個小小妾侍就有如此大的口氣,怎麼,殿下這廂裡還沒有登極,妃妾之中已有人出手傷了公主,且還叫我等未亡人今日眼睜睜的看着她號令衆妃羣臣叩首?她憑的什麼?你們大妃站在邊上尚且恭謙有禮,而她一個妾侍倒反客爲主,粗魯蠻橫,慈寧宮派去的人沒有教過你們規矩嗎?內侍局的人都吃乾飯了?還不趕緊把人給我拖下去!攪了先帝的大禮,回頭老三樣挑一個吧。”
芬箬姑姑在一旁打了個暗號,幾個太監就進來挾了趙氏要往外拖,趙氏這才慌了神,一把抓住了李永邦的手臂,哭喊道:“殿下救我,臣妾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殿下救我。”
“不知?”莊貴太妃指着她的臉道,“諸位在場的王公大臣可都看見了,先帝大禮,不僅沒有半點哀慟之情,還裝飾華麗,妝容不遺,此乃着實的大不敬之罪。”
衆人一齊嘆氣搖頭,趙氏什麼不好乾,這當口還想着與人爭一日之長短,因不能濃妝豔抹,她便悄悄給自己抹了一臉的□□,慘白慘白的,此刻眼淚鼻涕一起流,便在臉頰上劃過兩道深深的痕跡,滑稽又可笑。
燕貴太妃接着道:“雖然今日宗親家眷爲多,但號令衆人,就算不是殿下,也該是你們大妃,何時輪的到你出手干預?這其二,便如莊貴太妃所言,是僭越之罪。”
“其三。”文淵閣大學士蘇昀出列道,“燕貴太妃和莊貴太妃乃是長輩,出言頂撞長輩,可見目無尊長。大殿下雖已着禮部擬了封號,可依臣下看,全妃?亦或者是全貴妃?委實教人覺得諷刺。敢問這位娘娘哪裡周全了?”
文華閣的大學士王翰難得與蘇昀同氣連枝:“這第四條罪狀,刁難冒犯公主,毫無憐愛幼小之心,結果誤傷大妃,所以依下官微末之見,別說是看不出哪處周全,壓根是沒有一處周全。”
喪禮被搞得一團亂,皇室宗親全都氣憤不已,特別是永定和瑰陽,永定維持着秩序,瑰陽便拉着太醫的手稚聲稚氣的囑咐道:“請太醫伯伯快救救我皇嫂。皇嫂都是爲了救瑰陽,皇嫂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瑰陽心中過意不去。”
李永邦本還欲爲趙氏周旋幾句,但太醫仔細看了上官露的傷勢,在上官露的手背上紮了幾針,上官露漸漸有轉醒的跡象,剛一睜開眼,淚水便順着眼角滑落,強撐起身子,在大行皇帝的梓宮前痛哭道:“父皇,您在的時候還能庇佑媳婦,您才龍歸天庭,兒媳就任人如此欺侮踐踏……”說到這裡哭的泣不成聲,伴隨着劇烈的咳嗽,身子往後一倒像是又要昏死過去,太醫趕忙上前按了人中,勸慰道:“大妃切勿情緒激動,氣急攻心,於傷勢無益啊。”
這樣一來,事情可就徹底沒有了轉圜的餘地了。百官皆伏地請求太子降罪於趙氏。
趙氏整個人都傻了,癱軟在那裡,李永邦顯然也沒有了之前想要爲她辯解一句的心思,容色冷淡,渾身散發出一種閒人勿近的氣息,揮了揮手叫人帶她下去,漠然道:“先拉到天街那裡跪着,不分晝夜,不可進食,不可入睡,懺悔到禮畢再行定奪。”
趙氏一聽簡直魂飛魄散,伏地哭道:“殿下恕罪,臣妾無知。殿下恕罪啊,請太妃娘娘們恕罪,大妃恕罪,臣妾無知。念在臣妾沒有功勞還有苦勞的份上……”
“恕罪?”燕貴太妃緩緩踱到她跟前,“怎麼恕?殿下對你已是格外開恩,要不然就像剛纔莊貴太妃說的,老三樣你選一個。”
趙氏入宮前聽人提過老三樣:匕首,白綾和鴆酒。
趙氏擡頭愣愣的望着燕貴太妃,終於明白眼前這個人就是傳說中的燕貴太妃,那日一羣太妃站在一起,她只遙遙的望了一個背影,以爲是個上了年紀的,沒承想竟和自己不相上下。她望着燕貴太妃的臉,突然恍惚起來,燕貴太妃瞧她那一臉沒出息的樣子,全然不復適才的高傲,不由冷笑一聲道:“帶下去吧。”
趙氏終於被拖出了未央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