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露話畢,室內良久的沉寂,無人說話,只有嫋嫋的焚香,從地上碎了得的爐子裡飄出來。
太皇太后閉着眼睛,撥弄着手上的佳楠佛珠。外間的內侍匆匆進來稟報說皇帝在外求見,太皇太后眯起的眼睛漏開一條縫,人已經一個閃身進來了。太皇太后抄起桌邊的一隻茄皮紫釉暗劃雲龍紋的茶盞就朝皇后砸了過去:“瞧你做的好事!”皇帝二話沒說,一個箭步擋在皇后跟前,跪下道:“皇祖母!”可還是來不及,皇后被潑了一頭一臉的水,最要命的是,茶盞擊中了上官露的心口,她悶哼一聲,但脊樑骨依舊挺直,跪的一絲不苟。
“皇祖母。”李永邦慌道,“皇祖母身子要緊,不作興生這樣大的氣,再說皇后也沒做錯什麼事,何以勞動皇祖母大動肝火?”
“她沒有做錯事?”太皇太后直指着皇后的腦門,“她身爲中宮,不單單要令後宮風平浪靜,爲陛下開枝散葉,更要時不時的勸誡陛下,可她哪一樣做到了?她最大的錯就是什麼都沒做!這樣的皇后還要來幹什麼!”
上官露垂下腦袋,幾不可聞的啜泣了一聲。
李永邦自責道:“不關皇后的事,所有事情都因孫兒而起,皇后該說的該勸的都做了,是孫兒一意孤行。皇祖母要怪,就怪孫兒吧。”
上官露詫異的瞥了他一眼,這回他倒還算仗義,知道把事兒往自己身上兜,否則她今天出不出得了慈寧宮難說!
李永邦沉聲道:“皇祖母,孫兒有些話想說。”
太皇太后揮手令一干人等退下,只留下芬箬。
李永邦開口道:“皇祖母,孫兒知道您生什麼氣,孫兒在擬旨的時候就想過會有什麼後果,可是孫兒還是這樣做了,不爲別的,就是想替父皇做點兒什麼。”
太皇太后張了張口,李永邦自顧自的繼續道:“芬箬姑姑,您也是看着我長大的,我的事您最是清楚不過了。父皇與母親恩愛,簡直成了千古佳話了,因爲恩愛,闔宮的其他人都成了擺設,就說莊貴太妃娘娘,從小待孫兒極好,孫兒想爲她做點兒什麼,但能做什麼呢?總不能叫她去分薄了母親的寵愛,孫兒也有私心,故此心裡一直很內疚,知道她無兒無女,得空了就去陪陪她,有好的東西先敬着她。如果可以,孫兒也願意奉她爲太后,可她什麼都不要,父皇臨終前她一直侍奉在側,乃至父皇歸天了,她還要去替父皇守陵,孫兒真的想不出能爲她做什麼!還有瑜太妃……她一生見過父皇幾回?父皇與母親是恩愛,可父皇是個平常人也就罷了,偏生他是個帝王,他這樣間接誤了多少人?!更別提孫兒的母后了。我知道,在皇祖母眼裡,母后她害人不淺,孫兒從小聽你們說她和端敬太后的事說了無數遍,但最終她也爲自己的行爲付出了代價,死的時候如何落魄與淒涼,只有孫兒親眼見到了。這不是一國之皇后應有的待遇啊。”李永邦說到動情處,略有些哽咽,“她死之前,瘦骨嶙峋,一雙眼睛整個凹陷進去,病的不成人形。她的要求不高,只想有人能陪她說說話。孫兒有時候偷溜過去,哪怕只和她說一句,她也能高興上一天。後來父皇知道了,下令孫兒不許接近她,她爲此哭瞎了眼睛。那時候,乳母管着孫兒,宮女們也管着孫兒,她病的昏沉沉的,只念叨着孫兒的名字。孫兒心裡難受的緊,偷偷的溜過去,送了她一支梅花,她到死的時候都拽在手裡貼在胸口。她固然是可恨,卻也很是可憐的…….父皇用的着人的時候,把人頂在天上,大肆封賞,用不着了就幽禁起來,母后臨終時瘋瘋癲癲的,孫兒見了心底裡其實很怕,但又同情她。”
“可即便如此,舅舅進宮來也從不曾虧待過孫兒,只爲着我名義上還是孝慎皇后的兒子,他是我舅舅。我不像父皇,見了人再沒有利用價值,就立刻劃清界限,舅舅對孫兒的好,不是一朝一夕的,是經年累月的。也許在京中許多達官貴人的眼裡,舅舅就是一個招搖撞騙混日子的紈絝,只會買些花鳥來逗逗孫兒開心,但其他人呢?前倨後恭!孫兒未替父皇打理朝政之前,一個個的騎牆看風景,等父皇把許多事交到孫兒手上,每天多少精品的字畫和古玩不往孫兒的府邸裡送?!所以孫兒纔會如此肯定,就算今日登基的不是我,舅舅依舊會待我如往昔。至於燕姐姐……燕貴太妃也從沒在孫兒面前說過母親的半句不是,孫兒不能爲陸家做什麼,無非是在有生之年,讓他們風光一些,體面一些。特別是這些年舅舅他受盡了世人白眼,燕貴太妃更是活的像個宮女似的,跟前只有一個人服侍,大冬天的,問內侍們要個炭還要看人臉色。現如今一個太后的頭銜……又怎麼樣呢,父皇不會活過來了,燕姐姐從今往後不過是後宮這個精緻的籠子裡被圈養的一隻鳥罷了,孫兒能做的就是好衣好食的供着,除此之外,別無其他了。”
“皇祖母。”李永邦難過的喚了一聲,“讓皇祖母不好受,孫兒心裡過意不去。”
“過意不去你也不是照樣做了!”太皇太后冷哼一聲,“事先明明知道我不會稱意,這會子又在這裡過意不去什麼?”
李永邦張了張口,無言以對,太皇太后不屑道:“你口口聲聲說陸家可憐,你母后可憐,舅舅可憐,那麼誰來可憐你母親?”
李永邦聞言,雙手情不自禁的握拳:“皇祖母……”
“怎麼,提到你母親,你又傷心了?又覺着對不起你母親了?”太皇太后看着李永邦無可奈何的搖頭,“你這個孩子呀,做事瞻前顧後,猶豫不決,沒有你父皇的半點風範,凡事當斷不斷,必受其亂。要知道,你嘴裡的母后,差點把你母親燒死在延禧宮裡,連同哀家一塊兒,你母親大着肚子,在延禧宮臨盆,當日要是讓你母后得手了,要不是你父皇來的及時,哪兒有現在的你?你倒好,不顧念你母親的生養之恩,活活將她給氣死了,而今還覺着愧對陸家?哀家告訴你,總有一天,你會爲你今天的決定後悔的!”說完,不耐的揮手道,“走吧走吧,你在這裡,哀家看着就頭疼。芬箬啊,過來給哀家揉揉。”
芬箬屈膝道是,一邊向李永邦使了個眼色。
李永邦是專程來撈皇后的,他在未央宮裡一收到消息就趕忙過來了,怕皇后要受太皇太后的責難,眼下一聽,簡直如蒙大赦,立刻站起來道:“謝皇祖母。孫兒謝皇祖母成全。”說着,扶了上官露一把,牽住她的手往外走。
太皇太后閉着眼假寐,當沒聽見,等人走了以後,叫下人進來收拾了香爐,太皇太后向着芬箬感觸道:“這個孩子呀,性情這般優柔寡斷,可怎麼是好。”
“他只看到了成王敗寇,覺得他們輸了,便同情弱者。”
芬箬喟嘆道:“其實也難怪孩子,孝慎皇后死的那年,他才四歲,孝慎皇后死狀多恐怖呀,一個勁的拉着他同他訴苦,孩子的心地單純,自然就偏向她了,再說宮裡的人愛嚼舌根,孩子耳濡目染的,聽到的都是些不盡不實的話,這不,害的蕊喬吃了多少的啞巴虧,又不能跟自己的兒子計較。”
太皇太后點頭,“是啊,所以哀家才說陸家的女人可惡,陰毒,她到臨死了還不肯罷休,要蕊喬母子倆生出嫌隙來。他父皇委實比他剛武的多,便希冀他也能這樣,逼得急了,孩子心裡有負擔沒處說,身邊又有一個名義上的‘姐姐’陸燕,走的近了,女孩子大三歲,生的成熟,心思重,這孩子哪裡經得起她撩撥?三兩下的就陷進去了。他父皇當年爲了斬斷他這段孽緣,沒少動棍子,結果他自己把自己放逐到烏溪去,以爲隔得遠能解相思苦,誰知又跑出一個長得相似的連翹來,唉…….”
說到連翹,芬箬問:“老祖宗,您以爲皇后說的話可信嗎?”
太皇太后哼笑了一聲:“她呀,這妮子,張口就來,七情上面,掰扯的跟真的一樣……”
芬箬詫異:“這麼說,老祖宗認爲皇后騙了咱們?”
太皇太后搖頭:“哀家的意思是——她拱姓陸的那女人當太后未必就像她說的那樣,是要徹底剷除陸燕,但是也不見得她和姓陸的就是一路人,哀家估摸着她是有她自己的打算,所以皇后的話有真有假,不可盡信。”
“不過虧得她臨時想出這一套歪理,倒是有幾分急智,很有意思……”說着,太皇太后擡眉看着芬箬,“她適才那股子神氣,有沒有叫你想起什麼人來?”
芬箬的眉目一下子柔和起來:“是有那麼一點兒……不是五官生的像,是神態,眉目像是會說話,老祖宗也是想起蕊喬了?”
“是啊。”太皇太后長嘆了一聲,“她走了也有經年了,但哀家總覺得是昨天發生的事,就在眼前。”太皇太后的眼眶有點溼,半晌回神道:“罷了,不提這些傷心事。話說回來,當時怎麼就讓他們找着皇后這孩子了?哀家瞧着這幾年來她和永邦鬥得烏眼雞似的,哀家還以爲他們真不和,但今日一看,你可瞧真切了沒有?”太皇太后像發現什麼新大陸似的急不可耐的和芬箬分享,“他還算是護着她的。可見不是沒有感情。”
芬箬道:“奴婢也意外。陛下這麼快就收到了消息,知道皇后被您召來了慈寧宮,大抵是怕您怪罪,心急火燎的就過來了,都不待人通傳直挺挺的往裡衝,想是心裡着急。否則鮮少這般沒有分寸。”
“是呢。”太皇太后笑道,“這傻孩子就是這副要命的脾氣,她母親在的時候,一個勁的和她母親作反,但誰要真說她母親的不是,他第一個跟誰急。他該不會跟皇后也是這麼着吧?自己可以可勁的欺負,旁的人不許碰。這算什麼?”
芬箬竊竊笑道:“男女之情,奴婢就不懂了。不過奴婢覺得呀,有的男人呀,在喜歡的姑娘跟前拉不下臉來,就老和她對着幹,想要姑娘反過頭來順着他,也是,我們這位爺從小被慣大的,哪裡受的了別人不把他放在眼裡?”
主僕二人說帝后的閒話說了一下午,越說越帶勁,還商量着是不是哪天神不知鬼不覺的把福祿叫過來問個明白。畢竟御前當差的,不知道十分,也猜透了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