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衆人都是千頭萬緒。
身在漩渦裡的,命運沉浮;身處漩渦之外的,靜靜的圍觀着一切的發生。而風暴眼正中,平靜的恍如連時間都靜止了。
濃濃的夜色中,奉先殿一改白日裡的喧囂和熱鬧,沉寂下來,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門裡透出的熒熒火光當是蠟燭的焰苗,燃燒殆盡的紅淚流進銀盤裡,瞬間又凝固了。
皇帝遣散了隨從,一個人呆在奉先殿裡,木木的看着神龕上的孝淑睿皇后的神主牌,前程往事一一浮上心頭,心裡翻江倒海似的,陣陣酸楚,半晌之後,一隻手撐在那裡,似站不穩一般,小聲的壓抑的低咽道:“母親……”
皇后提着裙襬慢慢的步上月臺,外面風聲呼嘯,聽不見裡面的動靜,她伸手一推,‘吱呀’一聲,門扉半開,李永邦趕忙用手掖了掖眼頭,半側臉不悅道:“誰?朕不是吩咐過不許任何人進來!”
上官露嚇了一跳,不由的退出去半步,道:“是。”
聲音入耳,李永邦知是她,忙倏地轉過身:“你別走。”
上官露頓住步子站在那裡,見他一雙眼睛如同被浸潤過,溼漉漉的,便道:“陛下深夜一人在此,還是喚幾個內侍到門外守着吧,臣妾就不打擾了,先行告退。”
李永邦依舊不依不饒:“你過來。”
上官露只得緩緩上前,李永邦道:“你怎麼來了?”
“白日裡人多喧譁。”上官露容色淡淡的,“都沒法好好給母后上一支香。”說着,捻了三根清香,在神位前拜了拜,“陛下也是的,既然事已畢,就早些回去吧。”
言畢,轉身要走,李永邦伸出手去挽留,卻只摸到了她細膩纖長的手指,微涼,從他掌中劃過了。他再一拉,又扯到了她外面罩着的雲白青枝紋雁翎氅,微微露出裡面的衣裳,是一件如意紋滾邊,香色的繡蝴蝶玉蘭花織錦大襖,玉蘭花是正當時令的花,也不過就這幾天的光景,開到了極處,就是她身上的那種,一朵朵飽滿的綻放,清雅、光明,像是會溢出香氣來。她白日裡爲着孝淑睿皇后的事,不能穿的太豔,偏生太后挪宮又是喜事,太素不像話,她只有折中。
有時候連李永邦都不得不佩服她的面面俱到,哪怕是一點細節上的事,都抓不到她的錯處。特別是給生母上徽號以及奉太后的這一連串峰迴路轉裡頭有許多牽扯,她但凡是深明大義的,就該知道孰輕孰重,孰先孰後。誰知道那日儀嬪忽然提議要奉燕貴太妃爲太后,他一下子就瘋了,揣測她定是爲了諂媚陸燕,而忘了正事兒,畢竟宮裡的事,宮裡的女人,哪樣不經過她的手?當下便不管不顧的衝到永樂宮裡朝她一頓亂吼。事後想想,衝動是魔鬼。現在事情辦的這樣妥帖,太后那邊得了便宜,而他母親的事,也給實打實的辦了,這一切都歸功於她,他要爲自己一時情急出口傷人而道歉,又委實拉不下臉來。
過了好久,才艱難的開口道:“謝謝你。”
上官露吃驚的看着他,沒聽錯吧?
李永邦也會向人道謝的嗎?太陽打南邊出來了呀!看來西門大官人真的是爲了得到武大郎的心才故意勾*&引的潘金蓮!
“真的,多謝你。”李永邦垂眸。
接着伸出手,拿了一塊布認真的擦拭着孝淑睿皇后的神位,一邊道:“我只告訴過你故事的前半段,可未曾告訴過你後來發生了什麼。”
上官露靜默不語,李永邦繼續道:“我小時候不懂事,聽人故意傳話到我跟前來嚼舌根,便信以爲真,常常忤逆我母親,指責她是殺人兇手。其實這並非我的本意,我只是心裡難受,誰不喜歡自己的母親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一直都認定她最好的,直到人家告訴我,我的母親害死了母后,我怨憤之極,什麼好話都聽不進去,軸的要命。有一次和母親吵了起來,在御花園裡,更是失手把母親推下了湖,當時母親的肚子裡懷着弟弟,就是永定,險些釀出禍事來。”
上官露柳眉一擰,揶揄道:“真是三歲看到老,原來您小時候就這樣不講理呀,我本以爲我是史上最悲催的皇后了,如此一比較,您對我倒還算是寬容的。”
“還有永定……”上官露嘖嘖道,“能在你這樣的兄長手底下活下來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李永邦被她說的面上訕訕的,上官露忖着他要是不想自討沒趣的話,就趕緊放她走,故而存心做作的打了個哈欠,豈料又被李永邦給攔下道:“我還沒說完呢。”
上官露撅着嘴道,“有什麼可說的。你要說的無非就是你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情債,我沒興趣聽。”
誰要聽他和太后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又被棒打鴛鴦的故事啊……
李永邦尷尬的輕咳一聲道:“怎麼叫陳芝麻爛穀子的情債……我就是想告訴你,那日並非有意想向你發火,只是爲了幼時頂撞母親的事,心裡內疚不已,登基之後便始終記掛着要追封她,一時心急纔出口傷人,並不是真的要與你慪氣。你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多少次夢見她,夢見她衝我笑,朝我招手,餵我吃桂花糕,可等我走到她跟前,她就跟清晨的薄霧一樣……散了。”李永邦過說着,頭垂下來,“她不肯原諒我,我知道。”
“她病重的時候,都沒叫人去烏溪通知我,等我知道的時候拼了命的往京裡趕,她已經病的不行了。”李永邦仰天深吸一口氣,“我跪在她的宮門前求她,求父皇,求太皇太后,求芬箬姑姑,求所有人,求他們讓我進去,可母親有旨,她不想見我。”
上官露的心沒來由的一揪,李永邦趁勢一把握住她的手,道:“她生前我沒能爲她做什麼,要是往生後,我這個當兒子的,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到,我還不如去死了算了。我欠母親的實在良多。如今母親能升入太廟和奉先殿,我便了了一樁心頭大事。”他直視她的眼睛,“真的,多虧有你。”
上官露避開他的視線,望向別處道:“我分內的事,我必然會做好,陛下不必道謝。倒是今次,陛下拿定主意了沒有?是給瑩嬪晉位份嗎?選在什麼日子?”
李永邦‘嗯’了一聲:“日子還沒定,再說吧。”
上官露的嘴角揚起一抹譏誚的笑:“陛下總是同情弱者,這次怎麼不體恤一下儀嬪?她也不過是想討您的歡心,結果說錯了話,不至於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望陛下以後不要顧此失彼。”
李永邦眉頭一蹙:“你想說什麼?”
“我?”上官露甩開他的手,背在身後踱了兩步道,“我只是想提醒陛下,您當年同情您母后不就是因爲得寵的是你母親嗎?而今同樣的情況,放到陛下自己身上,怎麼你就看不明白了?只緣身在此山中嗎?”
李永邦一怔。
是的,父皇恨先皇后弄權,心狠手辣,愛母親至深。他爲母后感到不平,今時今日,他認爲瑩嬪爲人忠厚,便看得上她多一些,厭惡儀嬪,其實與他父皇的當年的選擇如出一轍,他又有什麼資格去說他的父皇不對,他的母親不好呢?
是人就會有七情六慾,有喜怒好惡。
上官露接着道:“今次替母后辦事,是我心甘情願,至於太后,我也知道你想盡可能的補償他們,但是陛下,月有陰晴圓缺,世上之事不如意十之□□,往往不是往左,就是往右,選了一個就要辜負另一個,沒有誰總能兩全其美,真的做到左右逢源。”
李永邦悶聲道:“我知道,但我還是希望儘可能的一團和氣。”
“是。”上官露點頭表示理解,“所以我才說,陛下也不要太虧待了儀嬪,她沒有功勞有苦勞,這次的惡人由她做了,讓旁人撿了個勝利的果實,但陛下心中要清楚,宮中妃位不多,找個合適的時機,也要將她提一提。”說完,上官露的臉朝向門,李永邦像是怕她又要趕着走似的,趕忙撲了過去,從後面抱住她,上官露側目道:“你這是幹什麼呀?”
李永邦慌忙的找着藉口道:“上,上回太皇太后不是拿茶盞砸你來着?傷可好了嗎?”
上官露斜了他一眼:“早好透了,謝您老關心。”
“那給朕瞧瞧。”李永邦上前去扒拉她的領口,上官露一把拍開他的手,義正言辭道:“陛下,咱們這是在奉先殿。頭頂上老祖宗瞧着呢!您自重!”
李永邦回過神來後重重點頭道:“朕明白,朕跟你回宮。”
上官露驚悚的看着他:“我何時邀請過您去永樂宮了?”
李永邦兩手一攤:“那去哪裡看?就像你說的,總不見得在老祖宗的眼皮子底下?反正朕一定得看,確定你是真好了才行。”
上官露堅持道:“我真的好了。”
李永邦也執拗道:“朕看過了纔算數。”
無奈,最後只有被他拉着走,回到了永樂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