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部:真菌之毀滅力

我呆了一會,將那束文件取了出來,逕自向浴室而去,我將所有的文件,一齊抖落在浴缸中。這真是許多野心家願意以極高的價錢收買的大秘密,也是人類文明的巔峰。

我又呆呆地望了片刻,然後,“拍”地一聲,燃着了打火機,點着了其中的一張紙。金黃色的火舌,迅速地蔓延。整個浴缸中都是火,我望着那些變幻無窮的火舌,直到眼睛發花。

半小時之後,火舌漸漸地弱了下去,所有的紙張,也都成了紙灰,我扭開水喉,將紙灰一齊衝了下去。張小龍天才的發明,如果公佈出來,將是震驚全世界的一束文件,就這樣被我燒成灰了。

我望着黑灰一點一點在漏水孔處流下去,想着張小龍短促的一生,我眼前像是又浮起了他那種堅強不屈的神情來。

同時,我心中又浮上了一個問題:張小龍在野心集團的海底總部中究竟做了一些什麼事,令得野心集團陷入這樣的混亂之中呢?

根據張小娟說,她感到在那時,張小龍的心情是激奮和愉快的,那麼,他究竟做了一些什麼事,我在浴室中這樣想的時候,我便決定再到那海底總部去一次,以看個究竟了。

當然,我不能立即就去的,我必須和納爾遜先生見了面才行。

我呆了好久,才退出了浴室。我將那張鋼桌的鎖都鎖上,讓所有的東西,都留在抽屜中。我知道,當張海龍知道他的女兒,將永遠不會醒過來的時候,他會不許人動這屋內的陳設的。而張小娟在暗中進行着那麼多,那麼驚人的罪惡活動一事,根本是沒有人知道的,那就讓它永遠沒有人知道吧!

中國人有寬恕死人的美德,張小娟如今已等於是死了,又何必再令她出醜呢。

我鎖上了所有的抽屜之後,撥亂了密碼字母,再將那串鑰匙,從廁所衝入了大海中。然後,我打開房門,召護士進來。關於毒針、謀殺,張小娟的身份這一部份之謎,我已經弄清楚了。我並且還可以知道,我之所以能幾次逃脫毒計的殺害,這並不是我的“僥倖”,也不是我的身手特別矯捷。

那極可能是張小娟故意網開一面之故。張海龍說她十分的“恨”我,男女之間,“恨”和“愛”,本來只是一線之隔的啊!

我踱出了張小娟的房門,到了張海龍爲我所準備的客房中,睡了一覺,等我醒來時,發現張海龍已經坐在我的牀旁。

他整個人,像是石像一樣,一動不動,連面色都像是灰色的花崗石。我吃了一驚,連忙欠身坐了起來,張海龍仍是那樣地坐着不動,但是他顯然覺出我已經坐了起來,他低聲道:“謝謝你瞞住了壞消息不講給我聽。”

我吃了一驚,道:“誰?誰講給你聽的?”

張海龍道:“B醫生,我打電話去問他小娟爲什麼那麼久還不醒,他告訴我,小娟不會醒了!”張海龍的聲音,平板到了極點,比新聞報告員還要缺乏感情。

我張大了口,不知怎樣接他的口才好。

張海龍望了我半晌,道:“你以爲我會受不起這個打擊麼?不,我心中雖然痛苦,但是我可以禁受得起。我雖然老了,但是還有許多事可以做,在我以後要做的事中,有很多可能要你幫忙,你答應我嗎?”

我站了起來,道:“張老先生,我很少對人說諛詞,但是你是我值得尊敬的人。”

張海龍扶着手杖,道:“剛纔有人打電話來這裡找你,因爲你正沉睡着,所以我說你不在。”

我急忙道:“是什麼人?”

張海龍道:“我沒有問,但是他說,是從你家中打來的。”我呆了一呆,立即已知道,那是納爾遜先生打來的。他來得那麼快,倒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我連忙道:“我要走了。”

張海龍並不留我,只是道:“你的事完了之後,你再來找我,我們合作,做一些對人類有助的事情。”我一面答應,一面已衝了出去。

到了街上,我截住了街車,向家中駛去,十五分鐘之後,我到了家門口,首先,我看到老蔡正在門口張望。

我一個箭步,竄了上去,老蔡“啊”地一聲,道:“小心,有幾個洋鬼子,在等着你。”我不及問他我上次回家時,他在什麼地方,只是奇怪“幾個洋鬼子”這句話,我決定不從正門進去,我爬上了水喉,從浴室進了屋中,然後下樓梯,從暗處向客廳內張望,只見納爾遜先生,面上露着十分焦急的神色,正在來回踱步,一個年紀較輕的警官,正在不斷地撥着電話,顯然是在追查我的所在。

和納爾遜先生在一起的,另外有三個“洋鬼子”,一個我是認識的,他是本地警察力量的最高首長。另一個,則穿着某一個強國的海軍少將的制服,還有一個更令我愕然,因爲他雖然穿着便服,但看來竟像是更高級的將官。

我看了不到半分鐘,便走了出去,道:“各位等久了麼?”

納爾遜倏地轉過身來,以手加額,道:“上帝,你來了,我已經放棄了希望,以爲你完了!”

我向前走去,道:“我完了,誰來向你講幾乎不可信的話呢?”

納爾遜道:“好,不要繼續幽默了,你究竟掌握了一些什麼資料?”我笑道:“讓我先發問可好?首先我要問的,是你以什麼方法,從巴黎那麼快地趕到此地。”

納爾遜向那海軍少將一指,道:“他以海軍所屬的最新型飛機送我來的。”我向那海軍少將望去,他對我的態度十分莊嚴,舉手致敬禮,道:“海軍第七艦隊副司令,隨時願意爲國際警方服務。”

我嚇了一跳,道:“閣下突然來此,豈不是要使世界上所有的政論家都忙碌一番,來猜測你的目的麼?”海軍少將笑了起來,向那個便裝的老年人一指,道:“那麼,這位聯合參謀本部的將軍的行動,將更其惹人注目了!”

我立即感到那人臉熟,他顯然不是願意多講話的傢伙,只是向我點了點頭。

我道:“納爾遜先生,這兩位將軍來到了這裡,可是意味着整個艦隊的力量,都可以調動麼?”海軍少將道:“不是全部力量,是四分之三的力量,我相信已經夠了。”我道:“是不是夠了,我還不知道,因爲事情要就根本不必用武力,要就是貴國的全部軍事力量都投上去還不夠!”

海軍少將略現窘態,納爾遜道:“別賣關子了,快說吧!”

我自然也不想多耽擱下去,立即將我的遭遇,講了出來,到我講到在我到達野心集團的海底總部的時候,海軍少將按了按他身邊的召喚鈴,立即有一個海軍中尉由樓上跟了下來,我的家,竟成了臨時作戰指揮部了!

海軍少將傳達着命令:“命令所有的搜索艦,進行深海搜索,注意一個龐大的海底建築物,大約的區域是在——”他講到這裡,回過頭來望着我,我想了一想,道:“離東京之南,約四百里。”

海軍中尉不知道該不該再將我的話記下來,海軍少將已叱道:“快去傳達!”中尉狼狽地行了一個敬禮,便退了出去。

我繼續着我的敘述,又講到了我終於離開了那海底總部之後的種種事情。

等到我講完,納爾遜先生道:“先生們,你們可知道事態的嚴重了麼?”

本地的警察首長苦笑道:“看來,我無可效勞之處了。”

的確,在那樣的大事中,一個小地方的幾千名警察,能解決什麼問題呢?納爾遜先生站了起來,道:“走,我們到艦上去,等候搜索的結果?”

我本來就準備再到那海底總部一行的,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立即站了起來,海軍少將也站起身,警察首長要告辭,納爾遜再三囑咐他不可將我們的行蹤,以及我剛纔的話,向任何人露。

我們一起離開了我的家,一小時以後,我們便已在一艘全速前進的小炮艇上,而到了下午四時左右,我們一齊登上了一艘巨大的軍艦,來到了指揮室中。海軍少將開始下令鉅艦駛向接近搜索的地區。

這艘鉅艦以及整個艦隊目的不明的行動,曾引起全世界政論家的揣測,又許多敏感的政論家們,以爲是那個強國要干預東南亞某國的內戰,並還作了像煞有其事的分析。

我事後補讀當時世界各地的大報,當真有啼笑皆非之感!

搜索艦的報告,不斷地傳來,無線電報機的答答的聲音,不絕於耳,電報生迅速地翻譯著密碼報告,海軍少將接過報告來,看上一眼,便遞給納爾遜先生,納爾遜先看上一眼,便遞給我,我看了兩次之後,便不用再看了,因無發現。

一小時很快地過去了。海軍少將已不像開始時那樣起勁。報務員送來的報告,他甚至連看都不看,便遞給了納爾遜先生。

而納爾遜先生,也照例向我苦笑一下。因爲搜索的結果,仍是“並無發現。”

一個半小時過去了,我發現海軍少將望向我的次數,顯然地增加起來。在他望我望來的時候,我已可以從他的眼神之中,看出他對我的不信任。

兩個小時過去了。海軍少將站了起來,道:“看來我們應該結束這毫無意義的搜索了。”納爾遜先生不愧是國際警察部隊的首長,和這個毫無忍耐力的海軍少將,完全不同。他以十分和平的語氣道:“或許還有什麼地方,未曾搜索到?”

時間過得飛快,我們上這艘軍艦,已過了五個鐘頭了,海軍少將召集了五艘搜索艦的艦長,聽取他們的直接報告,每一個人的報告都說,太平洋底的每一塊石頭,都數得清清楚楚了,但是卻絕沒有我所說的那樣的建築物,海軍少將望着納爾遜。納爾遜嘆了一口氣,道:“好,暫停搜索,但是艦隊不要移動,再等候新的命令。”

海軍少將十分不以爲然,但納爾遜先生已經拉着我走出指揮室,來到了休息室中。

在休息室中,我們兩人,各自拚命地吸着煙,納爾遜首先開口,道:“我們自然十分重視你的報告,因爲國際警方,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有許多懸案都像謎一樣,難以解決,但是你的報告,卻爲我們解決了這個問題。我們相信,一定有一個如今所說的海底總部存在!”

他講到此處,停了一停,堅定的眼光直視着我,道:“但是,你可是因爲神經緊張,而記錯了這海底總部的方位?”

我立即道:“絕對不!”

納爾遜先生沉吟道:“但是我又不得不相信搜索的報告,這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我道:“事情其實並不奇怪,只有三個可能。”

納爾遜先生“嗯”地一聲,道:“那三個可能?”

我道:“第一、這野心集團的海底總部,雖然是一個極其龐大的建築,但是,卻是可以移動的,你別忘了他們已能利用海底無盡的暗流,來發出龐大的電流一事!”

納爾遜先生沉默了片刻,道:“這個可能性很小,因爲世界各國的的海軍,都到了警告,不知有多少遠程深海雷達探索器正在工作看,如果已移開去的話,我們也該接到報告了。”

我道:“好,第二個可能,是張小龍已不知用什麼方法,將這個龐大的建築物,完全毀了。”

納爾遜先生攤了攤手,道:“張小龍是一個傑出的生物學家,但並不是魔術家。”

我自己也知道這個可能不大,立即道:“第三個可能,最近情理,那便是在這個海底總部之外,一定有着某種防止雷達波探索的設置,或是擾亂雷達探索的裝置。使得雷達波所探索到的,明明是銅鐵,但傳回來的訊號,是岩石,所以才使得探索沒有結果了。”

納爾遜先生沉思了片刻,道:“這個可能性很大,但我們應該怎樣呢?”

我道:“放棄雷達,用人,用人潛下海底去,以肉眼探索,什麼科學設備都可能受更高的科學設備矇蔽,唯有人的眼睛,所看到的永遠是真相。”

納爾遜以手拍額,道:“噢!不!要海軍少將派出蛙人部隊麼?我寧願吞食一打活的蝸牛了!”

我也知道,如果要那個海軍少將派潛水部隊的話,他一定會以爲忍無可忍而拒絕的,所以我也早已有了主意,一聽得納爾遜先生那樣說法,我便道:“不用他派蛙人,只要他幫忙就行了,我去!”

納爾遜先生霍地站了起來,道:“你去?”

我聳了聳肩,道:“這有什麼奇怪?我只要海軍方面,派出一艘小型的深水運輸艇,那是任何蛙人部隊都有的東西,帶上一百筒氧氣,我可以創一個潛在海底的最高紀錄。”

納爾遜先生道:“以前的紀錄,是一百七十三小時,也就是七天另五小時。”我道:“我準備以十倍於這個的時間,去發現那個野心集團。”

納爾遜先生又想了一會,道:“你肯去,我代表國際警察部隊,向你致最高的敬意。我們還可以派出多量的巡邏艇,你可以隨時上巡邏艇來休息。”

我點頭道:“那自然再好也沒有了,將我們的決定,去通知海軍少將吧!”

我和納爾遜一起出了休息室,到了指揮室中,海軍少將正在對他的下屬大肆咆哮,我們進去,由納爾遜先生將來意說明,海軍少將以奇怪而不相信的神色望着我,然後,他便依照納爾遜的指示,發佈命令。

納爾遜要三十七艘巡邏艇。在我可能到達的海域之上,常備糧食、食水,不斷地巡邏。

任何一艘巡邏艇接到了我要浮上水面的信號,都應該立刻準備給我以最舒適的待遇。

納爾遜又爲我要了一百筒氧氣,和一艘深海運輸艇。這種深海運輸艇,實際上只是一塊裝有馬達的鐵板,在載重之後,可以在海水中行駛,以減輕潛水人的負荷。當然,我也可以附在艇上,在海水中前進的。

一切全都準備好之後,又過去了大半個小時,我換上了全副蛙人的設備,帶了水底無線電聯絡儀,上了甲板,沿着右舷,向下走去,我看到巡邏艇正在紛紛出發。天氣很好,如果是潛水打魚的話,那是何等輕鬆的事情,可惜我不是。但是我心中卻也十分高興,因爲到目前爲止,這是我冒險生活的最高峰了!

我下了水,在水面浮了一會,操縱着小型深水運輸艇,使之沉下海去,我戴上了氧氣的口罩,也跟着沉下海去。

海水十分清涼,我直向海底下沉去。

海底的景物,和陸地上一樣,一處有一處的不同,絕對不是單調和統一的。這是任何潛水愛好者都明白的事情。

而我之所以自動請纓,要到海底來尋找那野心集團的總部,是因爲我在乘坐“魚囊”離開的時候,將野心集團海底總部附近的地形記得十分清楚。我記得,當“魚囊”後面,傳來爆炸聲,也就是我剛離開海底總部不久的時候,我恰是在一條生滿了紫紅色的昆布的大海塹之上,因此,我只要以這條大海塹爲目標,那就雖不中亦不遠了!

我自然不希望立即便會有所發現,因爲我要搜索的目標,是在縱橫各一百里以上的大區域之內,我盡我的力量,在海底遊着,倦了,便伏在那深水運輸艇上,略事休息,氧氣用完了,我就海底更換。

第一天,我沒有收穫,我浮上了海面,在一艘巡邏艇上休息。

納爾遜先生趕來和我相會,問道:“可有希望麼?”我道:“當然有的,我已看到一些地形,像是曾經看到過的一樣。”

納爾遜道:“我們已另派出了專人,在驅逐有遊近這裡的可能的鯊魚羣,你只管放心好了。”

在那一夜間,我和納爾遜先生,兩人都沒有睡,納爾遜先生告訴我,他曾和幾個大國的最高秘密工作負責人作過坦誠的談話,那幾個人都告訴他,國內有許多地位重要的人。經常和一個來歷不明的地方,作無線電聯絡,而這些人,卻不約而同,在最近離開了本土。

毫無疑問,這些人一定是野心集團在各地網羅到的人物了。

我們又研討着張小龍用什麼方法,使得野心集團如臨末日,討論着那野心集團的首腦,究竟是什麼人,討論着野心集團到目前爲止,是不是已被張小龍毀去了!還是張小龍作了無辜的犧牲。

我們的討論,都得不到要領。

我們望着遠處海面上的艦影,都覺得有一件事可以肯定的,那便是野心集團此際,至少也處在極度困難之中,要不然,何以不對付前來搜索他們的艦隻?

我們直談了一夜,天色剛明,我便服食了壓縮食物,又潛入了海底。

第二天,仍然沒有結果。海軍少將的面色,像是發了黴的芝麻醬。

第三天,我找到了那條生滿了紅色昆布的大海塹!

那條大海塹,在海底看來,簡直是一個奇觀。所謂海塹,乃是海底的深溝,那道深溝,一直向前伸展着,少說也有幾里長,在深溝中,生滿了火紅色的昆布,以致看來,像是有一條大火龍躺在海底一樣。

再加上所有的昆布,不斷地左右擺動,所以那條“大火龍”,看來竟像是活的一樣。

也正因爲這裡如此壯觀,所以我才印象十分深刻。

我先游到了那條大海塹的一端,那是我乘坐“魚囊”離開時的方向。那也就是說,野心集團的海底總部,應該是在另一端。

我沿着海塹,向前游去,沒有多久,我越來越覺得海底景物的熟悉。我竭力回憶着“子母潛艇”到海底總部去時的情形,在海底盤旋着、遊着、尋找着。

終於,在我幾乎筋疲力盡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塊熟悉的大海礁。我伸手摸在礁石上,那是真正的礁石。然而我卻知道,在那礁石之下,是魔鬼集團的海底總部!

我知道,當海底龐大建築物造成之後,建造這空前建築物的科學家,又在建築物之上,覆蓋了厚厚的海底礁石。

這就使得所有搜索艦的報告,都是“毫無發現”了,因爲雷達波不能透過厚厚的岩礁,而探索到岩礁下的物事。

而這時,我之所以能肯定這一大堆礁石之下,就是野心集團的海底總部,乃是因爲我看到了盤在礁石之上,那一大堆猶如海藻一樣的東西。那些東西,我知道是那所龐大建築物的空氣調節系統的吸收空氣部份,它們抽取海水中的氧氣,供應建築物中的人呼吸之用。

我潛得更深了些,那一大堆礁石之上,有着不少巖洞,我不能確定哪一個巖洞是我坐着小潛艇進入海底總部之處。

我徘徊了沒有多久,便發出了信號,浮上了水面。

一艘巡邏艇在我浮上水面之後的三分鐘,便駛到了我的身旁。我上了船,吩咐負責人記錄下船艇所在的位置。然後,我就坐在這艘巡邏艇,回到艦蘋上,去向納爾遜先生覆命。

我一面在艦蘋的甲板上,向司令室走去,一面在想,應該動員甚麼武器向海底野心集團總部作攻擊呢?深水炸彈當然是最合適的,但是野心集團的科學水準,遠在我們地面上的人之上,難道他們便沒有反抗深水炸彈的辦法了麼?

當我想及此處的時候,我的心中再一次奇怪起來。

那件事便是:我們在這個海域上,已經活動了三四天之久,就在野心集團海底總部的上面。而在總部之中,是有着性能最佳的電視傳真設備,如果說野心集團的首腦,在海底總部之中,可以看到我們在甲板上行走,那絕不是誇大的說法。

但是令人費解的卻是,野心集團在這三四天中,竟一點動靜也沒有!

而且,剛纔當我潛水去到野心集團的總部門前的時候,也顯得非常冷清,竟然沒有一個人出入,這又是甚麼緣故呢?

我一面走一面想着,當然,那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野心集團是在放長線,釣大魚,要我們集中力量,開始向他們攻擊的時候,纔開始反擊。

而另一個可能,則是:張小龍已經成功了!

張小龍已經實現了他的諾言,以他一個人的力量,來對付整個野心集團。然而,這個可能,又帶來了一個新的問題:張小龍是以甚麼辦法來對付野心集團的呢?

當我想到這裡的時候,我已經來到了司令室的門口。但是,納爾遜先生,卻從隔壁休息室的門口,叫道:“衛先生,請你來這裡。”

我立即轉過頭去,只見納爾遜先生的面色,十分異特,同時,他手上握着一個瓶子。

我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只是道:“我已經發現了那個建築物,並且請第一一九七四號巡邏艇艇長記下了它的位置。”

我只當納爾遜一定會興奮和緊張起來,立即通知海軍少將,要他集中方量,進行攻擊了。

可是,納爾遜先生只是略爲震動了一下,並沒有如我想像中的那種激奮,而且立即道:“你快來,我的中文不怎麼好,但是我卻猜得到,有一封信是給你的,你快來看看!”

納爾遜先生的話,令得我呆了大約一分鐘之久,我知道納爾遜先生是極其有修養,極其能幹的人。他絕不曾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和我開玩笑,也不曾在這樣的情形下因爲過度緊張而胡言亂語。

但是,他剛纔講的話,卻令我莫名其妙,因爲我實是難以想像,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會有甚麼人寫信給我。而且,就算有人寫信給我,他又怎知我在這裡?退一萬步而言,即使有人知道我在此處,信件又是用甚麼方法傳遞來的?

我呆了一分鍾,才向納爾遜先生走去,納爾遜揚看手中的瓶子,道:“你看,在這裡。”

我的疑惑,更增加到了頂點,我一手接過那個瓶子來。瓶子的塞子,塞得很緊,裡面則放着一卷紙,在外面可以看見的部份,寫着一行英文字,道:拾到這瓶子的,請送到某地某處(那是我的住址)的衛先生,送瓶子的人,一定可以得到他受到的任何損失的十倍的賠償,或者更多。

而另外一行中文,則寫着我的名字,下面另有四個字,則赫然是“張小龍付”四字。

我一看到這四個字,全身都震了一震,立即擡頭起。納爾遜先生道:“快進來再說。”我立即跟着他走進休息室,他小心地關上了門,道:“是誰寫給你?”我道:“張小龍,它是怎麼得來的?”

納爾遜道:“我也料到是他了,二十分鐘前,我在甲板上,用五十倍望遠鏡眺望,看到海面上有一個瓶子在飄着,我便命一個水手去將它拾了起來。這件事,海軍少將還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準備讓他知道。你先看看信的內容說什麼。”

我道:“但是我已經發現了那野心集團海底總部的所在了。”

納爾遜道:“我們還是先看信再說,我們在這裡好幾天了,但是對方卻不採取任何措施,這使我覺得,張小龍已經成功了,所以,我們要先看一看這封信,再作定論。”

我點了點頭,用力一捏,“拍”地一聲,將那個玻璃瓶捏碎,有幾片小玻璃片,劃破了我的手,我也顧不得去止血。

我取出了那捲紙,紙張的質地十分柔薄,那是野心集團以海藻爲原料所製成的紙,我因爲在野心集團的海底總部住過,也用過這種紙,所以一看便知道。

紙上的字跡,寫得十分潦草,而且,墨跡也十分淡,不是用心,一點也看不清楚,我先將幾張紙攤平,仔細地看去。

而納爾遜先生在旁,又心急地在問我:“他寫些甚麼?他寫些甚麼?”我就一面看着,一面用英文翻譯給納爾遜聽。

足足化了半小時,我纔將信看完。納爾遜先生也已經完全獲知了這封信的內容。然而,我們兩個人,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煙,至少又有一小時之久。

在那半小時中,我相信納爾遜和我一樣,都是因爲心中思潮起伏,太過激動,受到所發生的事情,太過離奇,太過不可想像而變得發呆了。

那封信,現在被國際警方當作最秘密的檔案而保管着,但是我還可以默寫出來,雖然未必每一個字和原來的一樣,但大致也不會相去太遠。

納爾遜先生是竭力反對公開這封信和公開這種事情的。

但是我卻堅持要這樣做。

我堅持要這樣做的原因是:

納爾遜說這種事公佈出來,會使得人心激盪。但是我的意見則是,即使將每一個細節都照實地記述公佈,也絕不會引起任何人心激盪不安的。因爲,任何人看到了這樣的故事,都會以爲那只是一個小說家的創作而已,誰會相信那是真的事實呢?

所以,儘管納爾遜先生的激烈反對,我還是要將那封信默寫出來。

下面就是那封信的內容:

“衛斯理君:我是一個性格十分怪僻,只知科學而不知人情的人,所以,我可以說沒有朋友,在美國求學時是這樣,回來之後仍舊是那樣,我在我父親那裡取到的錢,用在科學實驗上的,只不過十分之一。

其餘的十分之九,都是給假裝是我的朋友的人所騙走的。但是我卻十分欣慶,在我死前,究竟有了一個朋友。那個朋友,自然就是你了。

“你不要以爲我和你吵過架,又趕你走,這是對你的不友善,而事實上,我卻是在救你,因爲你不能留下來,你留下來的結果,是和我,和在這裡的所有人一樣:死亡。而我終於聽到了你逃走成功的消息,我很高興,希望你在讀到我這封信的時候,正是陽光普照,平靜寧和,那正是我的願望。

“你一定記得,當你有一次來見我的時候,我正在工作着,我手中拿着一個試管,試管中有小半管液體,而當我看到你時,手震動了一下,幾乎將那液體震動了一點出來,當時我連聲呼叫‘危險’,但是你可能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的。

(這件事,不是張小龍在信中提起,我幾乎忘記了,而我的確不知道當時張小龍高叫“危險”是什麼意思。)

“我那時叫危險,是真正的危險,因爲只要那液體濺出了一滴——即使是肉眼所難以看到的微小的一粒,也足以使你和我,都變成一棵人形的樹木了。你或許以爲我在講笑話:人形的樹木,那是什麼東西?其實,人形的樹木,那就是一棵樹,樹的稱呼或者不怎麼確切,可以說是一種植物,但是形狀完全和人一樣!

“你或許仍然不明白我的意思,是嗎?

“我再進一步地解釋一下,有一種十分普通的中藥藥材,出在四川、西康、打箭爐一帶,叫作‘冬蟲夏草’,你一定是知道了!

“冬蟲夏草是一種十分奇特的自然現象。以前,人們以爲那是生物‘化生’的結果,夏天是草,冬天是蟲,由動物而植物,由植物而動物地變化着。但後來,細心觀察和研究的結果,知道這種說法是錯誤的。正確的是,‘冬蟲夏草’本來是蟲。但是,當冬天,這種蟲蟄伏在泥土中的時候,卻受到了一種細菌的侵襲——說是細菌,那還不十分恰當,因爲這種菌,在生物學上來說,比細菌還要低級,叫着‘真菌’,是介乎植物和動物之間的東西,但是,這種在高度顯微鏡下也難以看得清的小東西,生命力和繁殖力之強,卻是任何一種高級動物所不及的。

“我想你一定明白了,當這種真菌,進襲進蟲體之後,它以驚人的速度繁殖着,那是幾何級數的增長,而蟲體內的一切,都成了他們最佳的營養,於是蟲死了,留下一個軀殼。而被億億萬萬的真菌所集成的,像一株草一樣的東西,頂出了土面。

“這便是冬蟲夏草的形成經過。中國人以爲這種東西的功用和人蔘一樣,是一種補藥,但在我的眼中,這是一種十分奇怪的自然現象,更由於這種真菌的繁殖之快,十分驚人,所以,那一直是我的研究項目之一。

“而當我知道了自己的處境,知道了某些卑劣的野心家,竟準備利用我在科學上的發明,而想征服全人類之後,這便成了我竭全力研究的項目。

“由於這裡的一切設備,是那麼地完善,所以,我發明了一種更適宜於這種真菌生存的培植液,經由那種培植液培植出來的真菌,它們的繁殖速度,是每二點三七秒,便增加一倍。

“只學過簡單數學的人,也可以計算得出,即使只有一個這樣的真菌,以這樣的速度繁殖的話,在一小時之內,可以變成多少個,粗略地來說,那是二的一五一八次方,這是多麼驚人的數字,而你看到的那試管之中,已經有億億萬萬這樣的真菌了!

“只要培殖液一乾,肉眼所絕對看不到的真菌,便在空氣中飄蕩,人是沒有法子不接觸空氣的,要接觸空氣,就要接觸這種真菌,而這種真菌,也隨着呼吸,進人體內,我已經計算過了,大約只要七分鐘的時間,進入人體內的真菌,便足以使一個人,變得和‘冬蟲夏草’中的蟲一樣——徒然擁有一張皮和一副骨,其餘的一切,都變成了植物性真菌的盤踞之所,可能在足底下會生出根來,使之固定在一個一定的地方,這是這種真菌的植物性的表現。

“我有那半試管的培植液,便可以對付這個野心集團了。我變得聰明瞭許多,我知道有時是要隱瞞一下自己的真正意願的。

“於是,我告訴他們,我願意和他們合作了,他們立即開始召集在全世界各地的爪牙,而我的地位,也得到了空前的提高,人人都對我十分恭敬,我知道這是他們要利用我的緣故。

“就在他們對我放棄監視的情形之下,我寫了這封信,通過一條氣管,使之浮上海面,同時我已決定,在野心集團大會召開之時,我將這半試管真菌,傾倒在整個空氣調節系統的通風設備之中,然後,我再去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他們的末日已經到了,可惜沒有人活着看到當時的情形,否則,一定很有趣的。

(我將信讀到這裡,停了好一會。因爲這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是曾經看到當時的情形,而如今仍然活着的一個。當時,海底總部的混亂情形,還歷歷在目,這是我百思不得其其解的謎,張小龍的信爲我解開了。)

“當然,野心集團的一切科學家,會盡量利用來幾分鐘的時間,來爲他們自己,解除厄難,希望能夠消滅這些,以幾何級數,成倍成倍增長着的真菌,但是他們的任何努力,將歸於失敗。

“除非他們出動死光,但出動死光的結果,是連人帶真菌一齊死亡。

“至於我自己,自然也是非死不可的了,我並不在乎這一點,人孰無死?我爲世人消除了一個絕大的禍胎,我死得更高興。

“當這封信交到你手中的時候,我不知道何年何月了,也有可能,你永遠看不到這封信。但只要你能夠看到這封信的話,我要你記得一件事:絕不要再踏進那海底建築物半步。

“即使你是第二天就看到了我的信,整個海底建築物內部,都已充滿了這種真菌,任何人進去之後,只要幾分鐘,只會變成一株人形的植物了。

“你也不要試圖去毀去那海底建築物,因爲海水對於這些真菌,有隔絕作用,真菌不可能活着離開海水,但如果有爆炸,便會有極少數目的真菌,能活着離開海面的話,那麼,這種經過特殊方法培殖的真菌,約莫在二十天左右,便成爲地球的主人,使得整個地球,變成沒有動物的星球。

“而只要沒有人進去,不去從事毀壞這個海底建築物的工作,那麼,在若干年後,真菌繁殖的結果,必然會趨向自我毀滅,危險性也就消失了。

“這是我最後的一封信,講了許多難以令人相信的事。最後,請你婉轉地代告家父:我死了。並請你安慰他和我的姊姊。張小龍。”

整封信中,沒有一點臨死的悲哀。

我明白到張小娟所感受到的心靈感應:豪邁、光榮、興奮、激昂┅┅張小龍的確是在這樣的心情下死去的!

我和納爾遜兩人呆了好一會,納爾遜才道:“你發現了海底建築物一事,已對人說起過了麼?”

我道:“沒有,我只是請那位巡邏艇艇長,記住一個位置而已。”納爾遜一伸手,要過了那封信來,輕輕地拍着那幾張紙,道:“你說該怎麼樣?”

我立即道:“我們相信張小龍的話,他已經成功地毀滅了整個野心集團的精銳,並且,沒有人可以再踏進那建築物,我們還是遵照他的吩咐行事好。”

納爾遜先生還在沉吟,忽然休息室外,傳來“澎澎”的打門聲,不等納爾遜先生出聲,海軍少將已經推開門,衝了進來。

他面上帶着怒容,道:“結果怎麼樣?”

那個海軍少將,以爲我一無發現,沒有面目見他,所以才怒氣衝衝地趕來責備我的。

我只是望着他,並不出聲,納爾遜先生坐了起來,來回踱了幾步,才道:“對不起得很,我們接受了一個錯誤的情報,使貴國的艦隊,勞師動衆,白跑了一趟。”

我聽得納爾遜如此說法,心中鬆了一口氣。

雖然,納爾遜先生將我正確的經歷,說成“錯誤的情報”,但是我知道他那樣說法,是不準備違反張小龍的囑咐了。

海軍少將幾乎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大聲叫道:“錯誤的情報,他媽的——”

他可能還會罵出很多難聽的粗話來的,但是納爾遜先生的話卻阻止了他,道:“一切情形,我會向貴國最高當局解釋的。”

海軍少將瞪着眼睛,慢慢地走了出去。

納爾遜忽然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道:“衛君,我們兩個人,共同知道一件秘密,我們也是好朋友,是不!”我十分欽佩納爾遜的爲人,他沒有一般西方人的輕妄無知和自傲自大,卻有着縝密的頭腦和最和善的待人方法。

我道:“我們之間,早就是好朋友了。”

納爾遜先生笑了一笑,道:“我們以後,大約還有合作的機會。爲了這件事情上你給我們的幫助,我要送給你一件小小的禮物。”

我連忙道:“這種禮物,可否由我來提議?”

納爾遜笑嘻嘻地望着我,道:“你要什麼?”

我道:“聽說,國際警察部隊的最高當局,發出一種金色的證件,而持有這種證件的人,可以在承認國際警察部隊的國家中,享有一種十分奇特的權利,他的行動,不會受到當地警方的干涉,而且還會得到協助,這可是真的?”

納爾遜道:“是真的。”

我道:“好,我就想要一份這樣的證件。”

納爾遜抗議道:“那不行,這種證件,世界上一共只有九份——”我不等他說完,便道:“不行麼?那就算了吧!”

納爾遜沉吟了半晌,忽然改口道:“好,你可以得到這樣一份證件。但這份證件上,要有各國警察首長的簽名,你能等上幾個月麼?”

我心中大是高興,道:“好,你相信我絕不會利用它來做壞事的。”

納爾遜先生道:“如果你利用這份證件來走私的話,那麼,一個月之內,世界第一富翁,不是沙地阿拉伯的國王,而是你了!”

我笑了起來。納爾遜先生收好了張小龍的信。

艦蘋到了岸旁,我和納爾遜,在海軍少將的白眼下上了岸。

納爾遜立刻和我分手,我回到了家中,和張海龍通了一個電話,將張小龍信的內容,在電話中講給他聽,他約我到郊外的別墅中去見面。

當天晚上,又是濃霧之夜,我驅車在郊區的公路上急馳着,心中又在盤問着自己,關於那“妖火”的秘密,到了別墅,張海龍一個人在客廳中。想起我第一次到這裡的情形,我不勝感慨,因爲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張小娟正在這裡聽音樂,而如今,她卻成爲現代的“睡美人”了!

張海龍和我,都沒有說什麼話,我們默默地對坐到半夜,才各自去就寢,我睡在張小龍的房間中,翻來覆去睡不着。

我輕輕地走下了樓梯,到了儲物室中,打開了那個通向野心集團分支部的門。

本地的警方已經來過這裡了,但除了搬走了屍體之外,一切都沒有動過。我忽然看到一架像是電影放映機似的物事上,有一盞小紅燈亮着。我走近去,輕輕地按着機上的按鈕,突然之際,我眼前一亮,在前面,透過窗外,可以看到紅色的、耀目的光,如同火一樣。我陡地想起,幾次看到“妖火”全是在濃霧之中,霧拉起着銀幕的作用,可以使放射出來的影像停留。

而這是可以放映出“妖火”的裝置,它的目的,我也早該知道了,甘木曾經說過,他們使張小龍自己以爲極度神經衰弱,自稱看到的“妖火”是幻象,而求救醫生,結果張小龍就是被醫生“拐”走的,這是野心集團乾的好事。

我也相信,張小娟其實早已知道這一點,我幾次看到妖火,可能是張小娟的傑作。張小娟爲什麼知道了這個秘密而不予揭露呢?自然是因爲她的內心充滿了犯罪意識之故。

唉!人的內心的邪惡,纔是一般真在的妖異之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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