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六日的凌晨,在輔國公府東側一間書房內,左軍都督府都督同知皇甫玄機神色雍容不迫的看着眼前的諸人。
立在他面前的大約有七人,除了皇甫玄機的心腹謀士孫然之外,其餘都是他在軍中的幾位舊部與左膀右臂。
正在說話的則是一位穿着三品武官服飾的參將,內容則是與誠意伯李承基有關。
“——昨夜屬下請兵部武選司員外郎李大人去醉月樓喝酒時,已經將那那七萬兩銀子送到他的手中。
李大人已經明確承諾,說就在今日朔望大朝,舉薦李承基升任右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大人,這是李大人寫的奏章抄本。”
此人恭恭敬敬,將一張寫滿了字跡的宣紙,送到了皇甫玄機的面前。
皇甫玄機則是不滿的一聲冷哼:“自從於傑執掌兵部,這些文官倒是抖起來了。換在往日,何需去求他們幫忙?”
皇甫玄機確實有不滿的理由,在土木堡之變前,大晉武官的銓敘升遷,原本都由五軍都督府負責。可自從土木堡之變以後,這份權柄卻漸漸由兵部擠佔。
他們五軍都督府依舊主掌着地方衛所的軍務,可如今一應人事升遷與調任,都必須得到武選司的背書認可。
隨後皇甫玄機就拿着那張宣紙仔細看着,過了片刻,他才滿意的笑道:“辭鋒倒還算銳利,不愧是二甲出身。不過只這一個兵部員外郎還不夠。還得在朝中多發動一些人,要形成聲勢。
稍後朝會之前,你們幾個代我去向那些相熟的勳貴,還有五軍都督府的同僚再打聲招呼。還有那些與我們輔國公府交好的文官,孫然,這些人交給你了,儘量讓他們給我動起來。”
在場幾位武官都紛紛附身應是,那謀士孫然也微一鞠躬:“此事就落在學生身上,大人只管放心。”
皇甫玄機聞言微微頷首:“總之該給的好處你們都給我給足了,他們要什麼承諾可以先答應下來,勿需小氣。這次無論如何,都得將李承基從水師提督的位置上拿下來——”
可此時他卻發現孫然的臉上似含着幾分憂色,他不禁濃眉微揚,眼神不悅:“孫先生是覺得不妥?”
孫然心神一凜然,面色肅然:“大人此舉堪稱英明,右軍都督同知一職,對於尋常的二品武官而言自是夢寐以求,可對於李承基來說,卻是明升暗貶。一旦此人離開長江,北調入京,就如虎入平陽,從此都只能任由大人搓捏。
學生只是擔心如今朝中局勢,兵部尚書于傑一定會出面阻攔,陛下也多半不會讓大人你如願,此事未必能成。”
“所以纔要你們造出聲勢。”皇甫玄機一聲失笑,渾不在意的神色:“誠意伯平定長江水患,活民百萬,功莫大焉。朝廷有功不賞,像什麼話?羣臣鼓譟之下,即便陛下也不能不慎重思量。
且你當那位陛下,對於李承基與李軒父子就沒有一點忌憚?你當內閣諸臣,不爲此心憂?據我所知,正統天子的舊臣,如今也對他們恨之入骨。”
“大人明見!”
孫然對於皇甫玄機此言,倒還是認可的。他們的那位天子因得位不正,在朝中的權威一直不彰,直到近年來羽翼豐滿,形勢才逐漸改善。
可自今年元月初七,傳出太子虞見濟薨逝的消息之後,朝中帝黨就開始惶惶不安,人人自危。
即便事後宮中又傳出是御醫診斷有誤,江南神醫妙手回春,使虞見濟起死回生,可這並未能穩固住帝黨羣臣之心。
這是因景泰帝只有虞見濟這一獨子,又屢次與蒙兀太師也先作戰,傷勢在體內沉積,身體不佳。
而一旦這位天子有了什麼萬一,未來能夠繼承皇位的,就只有正統帝膝下諸子。
所以只需朝中羣臣形成共識,就不愁那位天子不妥協就範。
然而孫然卻不僅僅只擔心於傑與景泰帝,他隨後凝着眉:“除此之外,臣還擔心誠意伯李承基。此人老奸巨猾,未必肯就範。且他既知巫支祁解封一事可能與大人有關,勢必會做反擊。
還有靖安伯李軒,年前此人幾乎一力掰倒大理寺與都察院衆多大臣,甚至促成太子廢立。其人不但與龍虎山以及龍族牽涉甚深,本身實力也很了得,據說與其部屬雙刀合璧,戰力堪比天位。
所以學生以爲,我們在此之外,還得做一些防備。”
“李承基?”皇甫玄機聞言,卻滿含不屑的一聲嗤笑:“往日在我家門庭前俯首帖耳,搖尾乞憐的老狗,他能有什麼能爲?
至於那李軒,無非是依仗那頭麒麟,可如今形勢,已不同於年前。他如今再將那麒麟找出來試試?看看我有何懼?太子與太后懼他,是擔心折損聲望,可我皇甫玄機要這好名聲做什麼?
至於這對父子的武力,他們有天位,我輔國公府就沒有麼?本將堂堂右軍都督同知,難道還敢對我出手不成,反了天!”
他隨後微一拂袖,阻住了孫然的言語:“孫先生實在太多慮了,其實只需今日將李承基從操江水師提督的位置上調離,就可削去誠意李家九成聲勢。那時即便李氏反噬,吾又何懼之有?”
孫然想了想,就抱了抱拳不再言語。
的確就如皇甫玄機所言,誠意李家之所以有這般威勢,全在於操江水師提督一職。
而此時皇甫玄機又看向了旁邊的地圖:“對了,司正樑現在到哪裡了?”
“昨日已潛逃至寧波,可能昨夜就已出海前往高麗。”
答話的是另一位,同樣穿着三品參將袍服,他的神色冷冽:“大人,可需將之滅口?那條海船上有屬下的人在,輕易就可將之沉江。”
“說什麼蠢話呢?”
皇甫玄機斜睨了他一眼:“本將豈是這等心性涼薄之人,此人爲我效力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且他既已出海,那就無妨,你稍後給我送一筆錢過去——”
他正說到這裡,就聽到宮城那邊敲起了鐘聲,這是卯時初(凌晨五點整)的鐘響,宮城會在這個時候起鑰,開啓宮門。
因元宵而推遲至今日的朔望大朝,也將在不久之後開始。
皇甫玄機當即精神一振,帶着一衆部屬,大步往輔國公府的大門行去。
他信心百倍,對於接下來的朝會也倍感期待。
可就在皇甫玄機出了府門,騎上一頭地行龍的時候。有一位穿着百戶服飾的內緝事廠番役,神色匆匆的從街頭奔行過來,並在皇甫玄機的馬前半跪了下來。
“大人!我家大人讓我轉告,大約一個時辰前,兵部武選司員外郎李文昱在家中畏罪自裁!”
皇甫玄機神色一愣,然後萬分訝異的與他的謀士孫然對視了一眼。
這位李員外郎是他們將李承基調職京城的關鍵,可結果這場大戲還沒開始,這場戲的主角就已身死。
皇甫玄機心中凝冷,同時皺起了眉頭:“李大人之死,真的是自裁?”
那位番役語聲恭謹的答着:“確係自殺無疑,我們內緝事廠也派了精幹人手去了現場,沒有查出任何疑點,李文昱是在書房中飲用毒酒,毒發身亡。”
皇甫玄機卻只覺好笑,這一個好好的人會自殺?
且這位兵部員外郎,昨天夜裡還與他屬下一位參將去逛過青樓。這樣的人,會突然飲毒自盡?且他畏的是什麼罪?
“此人雖系飲毒自盡,可應該是與誠意伯府有關。”
此時那位番役,又擡頭看了皇甫玄機一眼:“我們查到昨夜李大人返回的時候,被淮揚富商彭八百攔住說了幾句話。之後李大人迴歸府中不到兩個時辰,就自盡身亡。
我家大檔頭預計是與昨日天津倉場有關,昨日戶部三位給事中聯名上奏,彈劾李大人在倉場衙門任職南倉監督時,倒賣倉中糧草,貪贓納賄,導致倉中四萬七千兩紋銀,十五萬石糧草不知去向。這份奏摺,如今就在通政司。”
“彭八百?”皇甫玄機面色鐵青,他知道此人不但是淮揚鉅商,更是李承基最得力的羽翼之一。
可此時他胸中,更多的是疑惑:“據我所知,李文昱爲官甚是謹慎。他離任之前,不可能不將賬面作平。且即便如此,他也用不着自盡?”
那位番役只能搖頭:“小的不清楚,只能猜測那位誠意伯,應該是掌握了李文昱的確鑿罪證。”
謀士孫然則面色微變道:“大人,據我所知,誠意伯府素來心狠手辣,李文昱之所以自裁,只怕不止是罪證問題。我猜那彭八百,說不定還以他全家性命做威脅。
李文昱一旦丟官棄職,誠意李家要滅他一族都輕而易舉。”
“混賬!”
皇甫玄機一聲怒哼,眼眸中現出些許陰霾。而就在稍稍思忖之後,他就對孫然道:“孫先生你去找中軍都督府都督僉事上官知,讓他來提李承基這樁事。那個傢伙是貪財的,只要錢給足了,他一定會答應。孫先生你務必讓他在今日朝中提出此議,還有,多帶幾個護衛。”
孫然當即拱手領命,帶着人策馬飛奔而去。
此時大朝在即,所以時間已經不多,故而他拼命的策馬飛奔,在須臾間就奔出兩條長街。可就在他側馬馳入大時雍坊的石碑衚衕時,無數的弩箭,忽然從兩側角落中噴薄而出。
“千金法弩?”
孫然心中微驚,當即就欲施法抵擋。可他發現兩側對他轟擊的千金法弩不下十二具,用的是最頂級的符箭。他攜帶的幾個護衛,僅僅須臾就被數千枚手指頭大小的箭支活生生的轟殺。孫然的防護術法與身上的兩件高階法器,也在瞬間被轟到千瘡百孔。
最後出現在孫然眼中的,卻是一道黝黑色的劍光。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那是一個二十歲許,仿如竹竿般的身影,蒙着臉,雙眸則晶瑩深邃似如黑曜石。
他瞬閃而來,一劍就洞穿了孫然的眉心:“上路吧,有人出價五萬兩紋銀,要你孫然性命!”
孫然認得眼前這個人,黑榜第十二位‘唯利是圖’梅情書。
可此時他的軀體,已經被釘在了後方的石牆上。他雙眼中飽含驚怒,卻逐漸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