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的聲音慢慢的踏過雨後的土地。
馬已經很老,它的毛皮已經脫落,它的眼睛已經發黃,能夠找到這樣老的馬畢竟還是件不容易的事。
不過人更老。
老人彷彿已經不能夠在直起腰來了,就算在這樣的雨後黃昏溫柔的陽光中也不能在對視陽光了,他的生命中已經不再有火焰,有的是希望能夠讓生命力慢一點流走的保留。
可是這個時候的人已經不再有什麼資本去保留什麼了。
老人拎着鞭子,卻沒有打在馬身上。
他是不是也知道老馬也和自己一樣,已經不能在忍受驅策,已經無法在走的更快點了?
玄衣嘆了一口氣,低低地看着已經昏迷過去的葉海。
整個城鎮上只有這一人一馬才肯往楓山去,玄衣自己也沒有辦法。
幸虧這輛馬車平穩的很,葉海的傷勢不至於被路途的震動而惡化。
這一點倒是值得玄衣欣慰的事。
雖然在被人追殺的時候,她竟然會感到安靜。
她已經好久都沒有感到安靜了。
葉海胸前的血不住的滲出,玄衣咬了咬嘴脣,拔出了刀。
刀身精巧細緻,便如她的人。
她一刀就割開了葉海的前襟。
然後她就看到了她這從來都沒有看過的傷口。
葉海的整個左胸已經腐爛了,肉已經變成了可怖的醬紫色,一塊白布簡簡單單的裹在胸前,卻已經嵌在爛肉裡了。
玄衣突然忍不住想吐。
也突然想流淚。
她想象不到一個人受了這樣的傷還會這樣安靜的笑着,還會爲着毫不相識的人而挑戰譚東程這樣的高手。
她的眼中已經流下一行淚。
突然一聲蒼老的聲音說道:“我這有恰好有點自己家制的草藥,不知道有沒有用?”
說話的是那個趕車的老人家。
玄衣愣了。
老人咳了一聲,一個瓷瓶扔了過來。
玄衣急忙接住,眼睛卻望着老人。
老人依舊拎着自己的鞭子,沒有回頭,道:“他的傷勢已經不輕,恐怕連楓山都挨不到了,你若是懷疑這是毒藥,爲什麼不自己嘗一點?”
玄衣咬着嘴脣,突然往自己嘴裡倒了一點。
老人仍沒有回頭,卻笑了起來,道:“你真的不怕?”
玄衣沒有回答,望了老人一眼,從瓶子裡倒出點白色的粉末,一股腦的倒在葉海的胸前。
藥已經溶入血水中,不過血已經止住了。
老人嘴裡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歌聲緩慢蒼老,彷彿就像老人的心情。
玄衣忍不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老人道:“一個老人而已。一個會趕車的老人而已。”
玄衣道:“你給我的是什麼藥?”
老人道:“一點普通的草藥罷了,你知道有時候山間人家受了傷,是找不起大夫的。”
玄衣突然笑了,道:“我知道這藥一點都不普通,不僅不普通,甚至連唐家的藥也未必比得上。”
唐家就是唐家,唐家的止血藥是江湖上最出名的,也是最神奇的。
老人道:“是麼?”卻不再說話了,他又哼起那首歌,歌聲說不出的緩慢蒼老。
玄衣聽得彷彿已經癡了,她的手放在葉海的臉上。
葉海的臉很冷,不過卻已經慢慢溫暖起來了。
夜色已經漸漸濃了,老人已經挺直了身體,他手中的鞭子已經揚起。
他的嘴裡依舊哼着那首不知名的歌。
玄衣竟然一點都聽不出他唱的是什麼?
玄衣在這歌聲中竟然睡了過去,她已經很累。
老人還在唱着歌,歌聲中的味道卻漸漸變了。
玄衣不知道他嘴裡到底是唱的什麼,彷彿是在述說一個故事,若真的是一個故事的話,那麼這個故事必然會很動人,也許是一段淒涼蒼美的愛情故事也說不定。有時候歌聲是不需要聽懂的,因爲曲子本身便足夠感染人了。
玄衣已經聽的癡了,她的手放在葉海的手上,葉海的手卻是熱的,玄衣知道他的臉必定更熱,無論誰受了這樣的傷,能夠活下去都是一個奇蹟。
若這個人死了的話,自己會不會難過?雖然他早已在百花門四大護法手下受了傷,畢竟還是因爲自己而變成這樣的。玄衣突然有陣感動,她彷彿已經很久都沒有感動過了。
玄衣打量着這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不由得幽幽的嘆了口氣,輕聲道:“你本不該救我的。”
“他該救你。”老人忽然停止了唱歌。
玄衣道:“哦?”她倒沒有想到老人會聽到她的話。
老人沒有回頭,手中的馬鞭依舊揮下,道:“你願不願意聽我講一個故事?”
玄衣哦了一聲,道:“是不是那首歌的故事?”
老人哈笑了起來,道:“不是,那首歌沒有什麼故事的,我要講的故事是講這個年輕人的故事。”
玄衣道:“你認識他?”
老人道:“認識一點點,你該知道年輕人是不喜歡和我們這樣的糟老頭子在一起的,那樣話只會使他們變得老一些了。”
玄衣突然發現這個“糟老頭子”竟然很有趣,笑了笑,道:“我想聽這個故事。”
老人突然嘆了一口氣,道:“可惜今天我卻不能給你講了。”
玄衣奇道:“爲什麼?”
老人道:“因爲有人來了。”
馬長嘶一聲,已經停住了。
玄衣馬上就看見山坡上走上來兩個人來。
這兩個人走的並不快,甚至可以說相當緩慢,他們的腳步非常的輕盈,彷彿是怕驚醒了暮色。
他們手中沒有任何的兵器,他們的手都是悠閒的負在身後的。
不過這兩個人的本身便如一柄出鞘的劍。
因爲他們還沒有走近,玄衣已經感到一陣發自心底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