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桃花開的正好。
一陣風吹, 滿地落紅。
院門口的小廝是個新來的。他倚在牆頭打盹,被風吹醒,望了望這地兒, 抱着掃把打了個哈欠。總管已吩咐他這莊子裡的花和落葉都不必掃, 他也樂得如此。猛然聽見一聲蛐蛐兒叫, 他的耳朵立刻豎起來, 丟下掃把就急興沖沖地跑了開去。
雨後的天空美麗得像閨樓上窈窕淑女銅鏡裡的臉, 讓人不由的想去親一口。
石板間的泥土裡翻滾着胖乎乎的蚯蚓,泥土的香味吸引了一些不知名的毛色鮮豔的鳥兒。
它們成羣結隊嘰嘰喳喳地集落在這個安靜庭院裡。
桃花樹下站着一個白衣男子,身材頎長, 面色溫和。他手中捏一柄摺扇,細細地觀賞着樹上的鮮花。
豔紅色的花瓣落在他的白衣上, 像是繡上了一朵精緻的梅花, 又彷彿女人臉上的胭脂一般令人深深沉醉。
樹下的男人沉醉了。
而正打開門的女人也被這極美的場景震驚, 幾乎忘了自己剛纔還在焦急自己的處境如何。她只是癡癡地看着他。
她只看到他的側臉。
但是她卻覺得自己從沒有想過世界上竟還有這樣好看的男人,好像可以一下子刻進自己的心底一樣。
正在這時, 男人彷彿意識到什麼,轉了過身來。
他的眉梢嘴角都帶着春風般的微笑,眼裡注視着她,道:“孫姑娘,你醒了?”
孫秀青已認出來了他來, 轉而想到自己剛纔的無禮舉動, 臉上情不自禁地飛上兩朵紅暈。
她低下頭, 細細地道:“是的, 白公子。”
眼前的男人, 正是上次夜晚見過一面的白雲歌。只是那時是在夜晚,又只是驚鴻一瞥, 她沒料到他有這樣英俊,美得出塵,不似人間,反倒像個謫仙人。
白雲歌笑道:“我已爲你除毒,你的身體已無大礙了吧?”
孫秀青本以爲是西門吹雪救了她,醒來後也曾猶豫要以如何顏面對待弒師殺兄的西門吹雪,聽得到他這樣說,心下竟不由有幾分欣喜,道:“是白公子救了我?”
白雲歌道:“孫姑娘不必多禮,獨孤掌門生前也指點過我一二,現在他已仙去,我本當照顧你的。”
孫秀青想起自己的師父,一雙美目已盈出淚水,顫聲道:“白……公子,西門吹雪他現在在哪裡?……我、我理當爲師父報仇的!”
白雲歌搖了搖頭,眼中有些無奈,道:“其實孫姑娘不必這樣想的。西門吹雪殺你師父,是劍客之間堂堂正正的挑戰,本就不該計較得失。況且,其實本來死的應該是他。”
孫秀青驚愕地擡起頭。
白雲歌看了她一眼,道:“孤獨掌門的劍術,實不在西門之下。若是兩人平等交手,西門吹雪敗陣的可能性更大。只是當時,在與西門決鬥之前,獨孤已被人耗去一半功力。”
高手之間的對決,一方被耗去一半功力,結果可想而知。
孫秀青道:“怎麼會這樣?”
白雲歌道:“我恐怕是存心要殺害你師父的人故意設計陷害西門吹雪。”
孫秀青道:“我師父平素公正待人,如何會被人……”
她突然想到了什麼,飛快地叫道:“是青衣樓!我師父此次下山,就是得知了青衣樓第一樓就在珠光寶氣閣後面的山上,所以他一下山就往珠光寶氣閣去,沒想到閻鐵珊閻閣主已經被人殺害,不知這青衣樓的樓主究竟又是誰……”
白雲歌驚道:“青衣樓的第一樓在珠光寶氣閣後山上?”
孫秀青道:“正是如此。現在想來,很可能是那人也知道師父知道了他的真面目,所以趁機殺人滅口,還、還……”孫秀青咬了咬脣,眼波流轉,問白雲歌道:“……我是不是錯怪了西門吹雪?”
白雲歌眼中精光一閃,微笑道:“雖則如此,他殺你師父這件事,畢竟是事實。你可千萬別忘了。”
他笑道:“……瞧我,說的這麼嚴肅,想來秀青妹妹又絕不會喜歡上他,對不對?”
孫秀青想了想,衝白雲歌點點頭,卻掩不住一臉失落。
白雲歌道:“沒關係,我一定會幫峨眉派主持公道。這次的事,牽扯甚廣,也許是一個巨大的江湖陰謀,我需要你的幫助。”
孫秀青擡起頭。白雲歌一臉信任地看着她的眼讓她突然覺得自己整個被他包圍,無處可逃。
她不由得退後一步,低頭道:“只要白公子開口,我一定竭盡全力。”
白雲歌笑了,笑得頗爲開心,道:“秀青妹妹不必介意,叫我雲歌就可以。”
孫秀青嚇了一跳,又紅了大半張臉,嚅囁道:“……那、那怎麼可以?”
白雲歌一挑眉,不由分說道:“我說可以就可以。”
他又道:“我們現在且進屋好好聊聊。若獨孤掌門之死是嫁禍給西門吹雪,那麼閻鐵珊之死很可能是嫁禍給陸小鳳,西門是受陸小鳳之託,而陸小鳳又是受人之託,這嫁禍他們的一方和委託他們的一方究竟都是何方神聖?若是嫁禍的一方是青衣樓,那麼他們又有什麼目的?……孤獨掌門武藝高強,幾乎沒人能夠輕易耗損他一半功力,除非是一個人——”
孫秀青道:“誰能夠輕易消耗我師父一半功力?”
白雲歌在凳子上坐定,道:“當時他就在珠光寶氣閣。”
孫秀青道:“誰?”
白雲歌道:“珠光寶氣閣的總管霍天青。”
孫秀青不解道:“霍天青?”
白雲歌道:“你不知道,閻鐵珊曾救過他,又以國士之禮待他,他才甘心爲閻鐵珊賣命。他本是天禽老人的關門弟子,武藝之高,絕不在閻鐵珊之下……”
孫秀青道:“謀害閻鐵珊和我師父的同一派人,他既然效忠閻鐵珊,又如何會加入他們?”
白雲歌愣了愣,喝了一口水,道:“這個問題我們要再好好討論討論……秀雲妹妹已醒了。”
石秀雲站在簾子旁,看見白雲歌在衝她笑,一張臉已騰地一下燒紅了。
白雲歌笑得有些無奈。她想:要同時以一博二,還是很有挑戰性的……
*
東籬之外,一片梅林。
梅枝上沒有花,花已落盡。
一簇簇的新葉碧油油的,幾乎要染綠人的眼睛。
白影劍光,飄飄乎翱翔於天地之間,而劍氣沉凝,竟有開鐵破石之威力。
西門吹雪在練劍,又或者他已經不在練劍,只是沉醉在這劍道給予他的充實裡。
自從十三歲那一次在東籬之外和“葉孤城”對決之後,他就一直在東籬練劍。
眼看着一年又一年,梅枝上發芽生花,花盡葉蓁,葉凋枝零。
第二年卻又在寒冬之中綻放無數光華。
那一年,猶記是仲春之初。
轉眼白駒過隙,已是十年之久。
只是“葉孤城”,真的是那個“葉孤城”嗎?
龍泉一聲吟,似和主人一樣在思考着。
而百丈之外,一人迎風而立,亦是白衣如雪,飄然而立,望着遠處舞劍人的身影。
劍,這不過是一柄幾寸長的劍。
然而這裡面,究竟蘊含着什麼無上的道,使幾百幾千年來的江湖劍者癡心其中?
西門吹雪如是,葉孤城亦如是。
白雲歌嘆了口氣,似是自言自語道:
“劍亦有何好?
女亦有何好?
如何朝朝陪君舞,
夜夜伴君好……”
腦海之中,似有一個身影,衝破迷霧緩緩走來。
人影漸漸清晰。亦是白衣,步履斂然,氣息沉穩。
他的側臉堅毅如刀削,嘴脣緊抿,眸子明亮,卻含滄桑,身形寂寞,似已經歷無數人世繁華蒼涼。
他立定,才突然投來無奈的目光道:“劍與女,如何能比得?”
白雲歌假嘆一聲,已掩不住眉眼間的笑意,道:“你總算肯出來了!”
她朗聲道:“我現在叫白雲歌~雲歌~哥~”
葉孤城怔了怔,嗓子裡像突然噎了塊年糕一般。
他尚記得上一回她的名字是叫“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