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名12點的男子,身在9點的城市
幾年以後,在墨西哥灣的一艘拖船上,喬·考克林的雙腳陷在一浴缸的水泥裡,十二個持槍殺手站在船上,等着船駛到遠海,就把他扔進海里。此時,喬聽着引擎的突突聲,看着船尾的海水攪起白沫,他忽然想到,自己人生中發生的每一件大事——無論是好是壞——幾乎都始於他初次見到艾瑪·古爾德的那個早晨。
他們是在1926年初相遇的,當時喬和巴託羅兄弟跑到南波士頓,搶劫阿爾伯特·懷特那家地下酒吧後面的賭場。進去之前,喬和巴託羅兄弟根本不知道那家地下酒吧是阿爾伯特·懷特的。要是早知道,他們離開時就會分成三路,好讓自己的蹤跡更難被追查。
他們很順利地走下店後方的樓梯,平靜地經過空蕩蕩的酒吧。酒吧和賭場佔據了一處港口傢俱倉庫的後半部,喬的老大蒂姆·希基曾跟他保證,這個倉庫的業主是幾個無害的希臘人,最近剛從馬里蘭州搬來。可是當他們走進後面房間,才發現一場撲克牌局進行得正熱烈,五個賭客舉着沉甸甸的水晶玻璃杯,喝着琥珀色的加拿大威士忌,香菸的煙霧在他們頭上形成一片灰色的濃雲。桌子中央有一堆錢。
那些賭客看起來並非善類,也沒有一個像希臘人。他們的西裝外套掛在各自的椅背上,露出插在臀部的手槍。當喬、迪昂、保羅舉着手槍走進去時,沒人伸手碰槍,但喬看得出有兩個想去拿。
一個之前端飲料給那桌的年輕女郎看到他們,把托盤放在一邊,從菸灰缸拿起她的香菸,吸了一口。此時三把槍都對着她,但她一副快要打哈欠的樣子。好像眼前這些太不夠看了。
喬和巴託羅兄弟進來之前就把帽子壓低遮住眼睛,還各自繫了條黑手帕矇住半張臉。還好,要是這票人有誰認出他們,他們就活不到天黑了。
簡單得就像逛公園,之前蒂姆·希基跟他們說。黎明時突襲,屆時那地方只剩賬房裡的兩個黑人。
結果正好相反,裡頭有五個帶槍的惡棍在打撲克。
其中一個賭客說:“你知道這是誰的地盤嗎?”
喬不認識那傢伙,但他認識隔壁那個——布蘭登·盧米斯,以前是拳師,現在是阿爾伯特·懷特幫裡的人。懷特是蒂姆·希基私酒生意最大的對手。最近道上謠傳,阿爾伯特正在囤積湯普森衝鋒槍,爲即將來臨的大戰做準備。道上話已經傳開了——大家選邊站得放聰明點兒,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喬說:“大家乖乖照吩咐做,就不會傷你們一根寒毛。”
盧米斯隔壁那個傢伙又開口了:“媽的蠢貨,我問你們知不知道這是誰的地盤。”
迪昂·巴託羅用手槍砸他的嘴巴,力道大得讓他跌出了椅子,還流血了。這一幕讓其他人不由得慶幸:幸好捱揍的不是自己。
喬說:“除了那個小妞,其他人都跪下。雙手放在頭後面,十指交扣。”
布蘭登·盧米斯雙眼盯着喬:“小子,等這件事情結束了,我會打電話給你老媽。建議她幫你挑一套漂亮的深色西裝穿進棺材裡。”
盧米斯以前是機械堂俱樂部的拳師,當過莫·馬林斯的陪練員,據說他的拳頭重得就像一袋撞球。他幫阿爾伯特·懷特殺人。謠傳他不光爲了混飯吃,而是希望阿爾伯特知道,萬一有這麼個專屬的殺人職位,他的資格最老。
看着盧米斯那一對小小的棕色眼珠,喬覺得這輩子從沒這麼害怕過,但他還是用槍指着地板,很驚訝自己的手居然沒抖。布蘭登·盧米斯雙手在腦後交扣,跪了下去,其他人紛紛照做。
喬跟那個女郎說:“小姐,來這裡。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她擰熄了香菸,看着他,表情像是想再點根菸,說不定再來一杯酒。她走向他,年齡看起來跟他相仿,二十歲上下,目光冰冷,皮膚蒼白得幾乎可以看到底下的血液和組織。
他看着她走過來時,巴託羅兄弟正忙着收走那些賭客的手槍,扔在旁邊一張賭21點的桌子上。手槍砸在桌子上,發出沉重的悶響,但那女郎甚至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她那對灰色眼珠後面有火光在舞動。
她走到喬的槍口前說:“這位先生,今天早上要喝點兒什麼配搶劫啊?”
喬把帶來的兩個帆布袋中的一個遞給了她:“桌上的那些錢,麻煩你。”
“馬上來,先生。”
她回頭走向那張桌子時,他從另一個帆布袋裡拿出一副手銬,然後把袋子扔給保羅。保羅彎腰把第一個賭客的雙手銬在後腰,接着去銬下一個。
女郎把桌子中央那堆東西掃進袋子裡——喬注意到裡頭除了紙鈔之外,還有手錶和珠寶——接着去拿每個座位面前的賭注。保羅把地板上每個人的手都銬住了,接下來又去塞他們的嘴。
喬身後是輪盤,花旗骰的賭桌在樓梯底下靠牆邊,他掃視了屋裡一圈,看到有三張21點的賭桌,一張百家樂的賭桌,貼着後牆則有六臺吃角子老虎機。另外有一張矮几上面放了六部電話,以供場外賭馬下注;電話後方有塊板子,上頭還列着昨天晚上第十二場賽馬的馬名。除了他們進來的那扇門之外,屋裡僅剩的那扇門上用粉筆寫了個T字表示廁所(toilet),很合理,因爲喝酒的人總是要上廁所。
不過剛纔喬經過酒吧時,已經看到了兩間廁所,這個數量足夠了。眼前這間廁所門上有一把掛鎖。
他望向躺在地板上的布蘭登·盧米斯,這傢伙嘴巴被塞住,卻看透了喬的腦袋裡在想什麼。喬也看透了盧米斯的腦袋裡在想什麼。他一看到那把掛鎖,就知道了——那不是廁所。
那是賬房。
阿爾伯特·懷特的賬房。
這是10月第一個轉冷的週末,從希基手下那些賭場過去兩天的生意來看,喬猜想那扇門後頭有不少錢。
阿爾伯特·懷特的錢。
女郎拿着裝了賭注的袋子走向他。“先生,你的甜點。”她說,把袋子遞給他,平靜的眼神令人難忘。她不光是盯着他,更像是要把他看穿。他很確定她可以看到自己藏在手帕和壓低的帽檐後頭的臉。說不定哪天早上,他會在路上碰到正要去買香菸的她,聽到她大喊:“就是他!”然後他連眨眼都還來不及,一顆子彈就擊中了他。
他接過袋子,一根手指吊着那副手銬:“轉過去。”
“是的,先生。馬上來,先生。”她轉身背對着他,雙手在身後交叉,指節抵着後腰,指尖垂在臀部上方。喬知道此刻自己最不該做的事情,就是盯着任何人的屁股瞧。
他把第一個銬環套在她的一邊手腕上:“我會很溫柔的。”
“別特別爲了我費事,”她回頭看着他,“儘量別留下疤痕就行了。”
老天。
“你叫什麼名字?”
“艾瑪·古爾德。”她說,“你呢?”
“通緝犯。”
“是女人都追着你跑,還是警察想抓你?”
他沒法一邊跟她鬥嘴,一邊盯着整個房間,於是他把她轉過來,從口袋裡掏出塞嘴巴的東西。是保羅·巴託羅從他工作的伍爾沃斯百貨商店偷來的男襪。
“你要在我嘴裡塞襪子。”
“沒錯。”
“襪子。塞在我嘴裡。”
“沒穿過的,”喬說,“我保證。”
她揚起一邊眉毛。眉毛跟她的頭髮一樣是暗金色的,又軟又亮,像貂毛。
“我不會騙你。”喬說,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說的是實話。
“騙子通常都這麼說。”她張開嘴巴,像個屈服的孩子等着大人喂藥,他想跟她說話,卻想不出該說什麼。他想問些問題,只爲了能再聽聽她的聲音。
他把襪子塞進她嘴裡,她的雙眼微微鼓出,接着想吐出來——通常都會這樣——當看到他手裡的麻繩時開始搖頭,但他已經準備好了。他把繩子橫拉過來,纏在她嘴巴上,再繞到後面拉緊。他在她腦袋後面打結時,她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說:在此之前整件事都是光明正大的,甚至還有點兒刺激,但現在他耍起狠來,毀掉了一切。
“半絲織的。”他說。
她又揚起眉毛。
“我是說襪子,”他說,“去跟你的朋友跪在一起吧。”
她跪在布蘭登·盧米斯旁邊,盧米斯從頭到尾都死盯着喬,目光從沒移開過。
喬看着通往賬房的那扇門,還有門上的掛鎖。他讓盧米斯跟隨着他的目光,然後望着盧米斯的眼睛,等着看他接下來有什麼反應,但盧米斯的目光隨即變得呆滯。
喬還是盯着他,說:“走吧。這裡結束了。”
盧米斯緩緩眨了一次眼,喬判定這是個和平的表示——或至少有可能——然後趕緊離開了。
離開時,他們沿着水邊行駛。深藍的天空劃過一道道深黃,海鷗聒噪着飛起又落下。一艘挖泥船的剷鬥晃進這條港邊道路上空,又隨着一聲尖嘯晃出去,保羅開着車駛過它投下的陰影。在明亮而寒冷的天光中,裝卸工、搬運工、貨車司機站在各自的貨物堆旁抽菸。一羣工人在朝海鷗丟石頭。
喬搖下車窗,讓冷風吹着他的臉和雙眼。風裡有鹹味,有魚腥味,還有汽油味。
前座的迪昂·巴託羅回頭看着他:“你問了那美女的名字?”
喬說:“只是找話講而已。”
“你銬她手的時候拖那麼久,在找她出去約會嗎?”
喬把頭探出車
窗,把骯髒的空氣深深吸進肺裡。保羅開着車子轉出碼頭,駛向百老匯大道,這輛納什車廠的汽車可以輕易開到時速三十英里。
“我以前見過她。”保羅說。
喬的頭縮回車內:“在哪裡?”
“不知道。不過我知道我見過。”他開的車彈跳着駛上百老匯大道,車上的三人也都跟着彈跳起來。“或許你該寫首詩給她。”
“寫個屁詩,”喬說,“你幹嗎不開慢點兒?別搞得像是我們真做了壞事一樣。”
迪昂轉向喬,一手放在椅背上。“我老哥真的給一個妞兒寫過詩。”
“真的?”
保羅望着後視鏡,跟他目光交會,然後鄭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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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呢?”
“什麼都沒發生,”迪昂說,“她不識字。”
他們往南駛向多徹斯特,快到安德魯廣場時卡住了。因爲前面有一匹馬倒斃在路上,人車必須繞過那匹馬和翻覆的載冰車廂。卵石道上砸破的冰像金屬薄片般發出亮光,送冰人站在馬屍旁,踢着馬的肋骨。喬一路上都在想她。她的手乾燥而柔軟,非常小,掌根是粉紅色的,手腕上的血管是青紫色的。她右耳後頭有一塊黑色雀斑,但左耳沒有。
巴託羅兄弟住在多徹斯特大道,樓下是一家肉鋪和一家修鞋鋪。肉鋪和修鞋鋪的老闆娶了一對姐妹,兩個男人彼此痛恨,更恨彼此的老婆。儘管如此,兩家人還是在共享的地下室開起了地下酒吧。到了夜裡,來自多徹斯特另外十六個教區,以及其他各地,最遠來自北海岸教區的人,會來這裡暢飲蒙特利爾以南最棒的烈酒,聽一個名叫黛利拉·德魯思的黑人女歌手唱傷心情歌。這裡的非正式店名叫“鞋帶”,搞得那個肉店老闆很憤怒,氣得頭都禿了。巴託羅兄弟幾乎每天晚上都來“鞋帶”,這沒問題,但誇張到乾脆搬到那地方的樓上住,喬覺得好像太蠢了。只要有敬業的警察或稅政調查員去突襲一次(儘管不太可能),踢開迪昂和保羅的房門,就會輕易發現錢、槍、珠寶,都是這兩個分別在雜貨店和百貨店工作的意大利佬絕對不可能擁有的東西。
沒錯,他們的珠寶通常立刻會送到海米·德拉戈手上,那是他們從十五歲就開始打交道的收贓人。但錢通常是送到“鞋帶”後頭的賭桌上,或是藏在兩兄弟的牀墊裡。
喬靠在冰櫃上,看着保羅把兩兄弟早上賺來的那兩份放進牀墊裡,只要把那條被汗水染得發黃的牀單往後拉,就會露出牀墊側面的幾道裂口,迪昂把一沓沓鈔票遞給保羅,保羅把鈔票塞進去,像是在給感恩節的火雞填餡料。
保羅二十三歲,是他們三個裡頭最年長的。迪昂比哥哥小兩歲,但顯得更大,或許因爲他比較聰明,也或許因爲他比較狠。喬下個月才滿二十歲,是三人裡最年輕的,但從他十三歲跟巴託羅兄弟結夥去砸報攤以來,就被公認爲行動的軍師。
保羅從地板上站起來:“我知道我是在哪裡見過她了。”他拍掉膝蓋上的塵土。
喬站直身子:“哪裡?”
“可是他又不喜歡她。”迪昂說。
保羅指着地板:“樓下。”
“在‘鞋帶’?”
保羅點點頭:“她跟阿爾伯特一起來。”
“哪個阿爾伯特?”
“蒙特內哥羅之王阿爾伯特,”迪昂說,“你以爲是哪個阿爾伯特?”
很不幸,全波士頓只有一個阿爾伯特,大家提到時可以不必講姓。就是阿爾伯特·懷特,他們剛剛搶劫的那個傢伙。
阿爾伯特曾經是美國與菲律賓戰爭的英雄,以前當過警察,跟喬的哥哥一樣,在1919年的波士頓警察大罷工後丟了工作。現在他是懷特汽車保養修理廠(前哈洛倫輪胎與汽車修理廠)、懷特城中快餐店(前哈洛倫午餐店)、懷特跨陸運輸公司(前哈洛倫卡車貨運公司)的業主。謠傳他親手幹掉了畢齊·哈洛倫。畢齊當時在艾格斯頓廣場一家瑞克蘇爾連鎖藥房旁的橡木電話亭裡,身上中了十一槍。因爲近距離開了太多槍,整個電話亭都起火燒了起來。謠傳阿爾伯特把燒剩的電話亭買了下來,修復後放在他阿什莫特山家宅的書房裡,所有電話都從那裡頭打。
“所以她是阿爾伯特的妞兒。”想到她是另一個黑幫老大的女人,喬覺得很泄氣。他本來已經想象兩人開着一輛偷來的汽車,飛馳過這個國家,不受過去或未來的阻礙,在一片紅色的天空下追逐落日,奔向墨西哥。
“我三次看到他們在一起。”保羅說。
“現在又變成三次了。”
保羅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確認:“沒錯。”
“那她爲什麼在他的賭場裡端盤子?”
“不然你要她做什麼?”迪昂說,“退休嗎?”
“不,可是……”
“阿爾伯特結婚了,”迪昂說,“誰知道一個派對女郎能在他懷裡待多久?”
“你對她的印象是派對女郎?”
迪昂緩緩打開一瓶加拿大琴酒的蓋子,面無表情地看着喬。“我對她唯一的印象,就是她幫我們把錢裝進袋子裡。我連她頭髮是什麼顏色都說不上來。我連——”
“深金色。幾乎是淡棕,但不算是。”
“她是阿爾伯特的妞兒。”迪昂給每個人都倒了一杯酒。
“那就是吧。”喬說。
“我們剛好搶了那人的地盤,這就已經夠糟了。別想着還要從他手裡搶走其他東西,好嗎?”
喬沒吭聲。
“好嗎?”迪昂又問了一次。
“好。”喬伸手去拿自己那杯酒,“很好。”
接下來三個晚上,她都沒來鞋帶酒吧。喬很確定,因爲他一直在裡頭,從開店到打烊,每天都是。
阿爾伯特來了,穿着他的招牌細條紋米白西裝,好像在里斯本或哪裡似的。頭上的棕色軟呢帽和腳上的棕色皮鞋,都跟西裝上的棕色細條紋搭配。冬天下雪時,他會穿米白細條紋的棕色西裝,配米白帽子、米棕兩色鞋罩。到了2月,他就穿深棕色西裝,配深棕皮鞋、黑色帽子。喬猜,在夜裡開槍幹掉他多半很容易。在小巷裡,用把便宜手槍,從二十米外就能撂倒他。連盞街燈都不需要,就能看到他一身的白轉成紅色。
阿爾伯特,阿爾伯特,只要我知道怎麼殺人,我就可以殺了你。第三天晚上,正當喬這麼想着的時候,阿爾伯特就走進了鞋帶酒吧,經過喬坐着的吧檯凳子。
問題是,阿爾伯特很少走進小巷裡,就算走進去也一定有四名貼身保鏢隨行。就算你能通過保鏢那一關,真的殺了他——喬不是殺手,搞不懂自己他媽的一開始幹嗎要去考慮殺阿爾伯特·懷特——你也只是破壞了這個企業帝國,妨害到了阿爾伯特·懷特的那些合夥人而已。合夥人包括警察、意大利人、馬塔潘一帶的猶太黑幫,還有一些在古巴和佛羅里達蔗糖業投資的正經生意人。在這麼小的一個城市裡害一個企業脫軌,就像用剛被割傷的手去餵動物園裡的野獸,完全是找死。
阿爾伯特看了喬一眼。喬心想,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我搶了他。知道我想要他的妞兒。他知道了。
但阿爾伯特只是說:“可以借個火嗎?”
喬在吧檯上劃了根火柴,幫阿爾伯特·懷特的香菸點了火。
阿爾伯特吹熄火柴時,把煙吹到喬的臉上,說:“謝了,小子。”然後走了。他的皮膚白得像他的西裝,嘴脣紅得像流出又流入他心臟的鮮血。
搶劫後第四天,喬遵循直覺,回到那個傢俱倉庫。他差點兒錯過了她。顯然,這一帶的女秘書下班時間跟工人一樣,走在堆高機操作員和裝卸工的大塊頭陰影下,那些女秘書顯得特別嬌小。男人們穿着骯髒的外套走出來,肩膀上垂掛着裝卸手鉤,大聲講着話朝年輕女人擠,邊吹口哨邊說些只有他們纔會笑的笑話。不過那些女人一定早就習慣了,因爲她們設法成羣走出男人的包圍,其中有些男人跟在後面,有些男人落後了,還有些脫隊走向碼頭上公開的秘密——那是一艘平底船,從禁酒令生效的第一天開始就在賣酒了。
那羣年輕女人一直彼此靠得很緊,順利地沿着碼頭往前走。喬本來沒看到她,直到另一個同樣髮色的女郎停下來調整鞋跟,艾瑪的臉纔在人羣中露出來。
喬原先站在吉列公司的裝卸碼頭附近,這會兒他離開那裡跟上去,走在那羣女人後頭不到五十碼的地方。他告訴自己,她是阿爾伯特·懷特的女人。告訴自己,馬上停止這種瘋狂的舉動。他非但不該跟着阿爾伯特·懷特的女人沿着南波士頓的碼頭走,而且,在不知會不會被指認搶了那個賭場之前,他都不該待在麻州。蒂姆·希基南下去談一筆朗姆酒的生意了,喬暫時沒法問他他們爲什麼會撞上那場撲克牌局。巴託羅兄弟目前都不敢拋頭露面,想等搞清楚怎麼回事再說。而三個人裡應該是最聰明的喬卻跑到這兒來,追逐艾瑪·古爾德的蹤跡,就像一隻餓狗追逐肉香。
離開。離開。離開。
喬知道那個聲音是對的。那個聲音代表理性。如果不是理性,那就是他的守護天使。
問題是,他今天對守護天使沒興趣。對她有興趣。
那羣女人走出碼頭區,在百老匯車站解散了。大部分人都走向電車那一側的一張長椅,艾瑪則下樓梯去地鐵站。喬等她走了幾步後纔跟着進入地鐵站,走下一段樓梯,上了一班往北的列車。車上又擠又熱,但他的雙眼始終不曾離開她,還好,因爲才坐一站,到
了南站,她就下車了。
南站是個轉乘站,有三條地鐵線、兩條高架鐵路線、一條路面電車線、兩條巴士線和一條通勤鐵路線在此交會。一走出車廂來到月臺,他就像一顆開球中的撞球,撞一下,旋轉,又撞一下。他看不到她了。他是家中三兄弟裡面最矮的,一個哥哥很高,另一個哥哥異常的高。感謝老天,他也不算矮,只是中等而已。他踮起腳尖走路,設法穿過擁擠的人羣,所以走得更慢了,但總算在通往大西洋大道高架鐵路線的轉接隧道里,看到她那頭硬奶油糖果色的頭髮在人羣裡浮沉。
列車進站時,他剛好來到月臺。他們進了同一節車廂,她隔着兩道車門站在他前面。車子離站時,整個城市在他面前展開。暮色剛剛降臨,所有的藍色、棕色和磚紅色都變得更深了。辦公大樓的窗子轉爲黃色。各街區的街燈紛紛成片亮起。天際線邊緣的港口一片血紅。艾瑪倚着一扇窗,城市夜景在她身後一覽無餘。她茫然地看着擁擠的車廂,眼睛沒特別盯着哪裡,但眼神依然提防。那對灰眼珠顏色很淡,甚至比她的皮膚還白,如同冰琴酒。她的下巴和鼻子都有點尖,上頭散佈着點點雀斑。她身上沒有絲毫歡迎他人接近的意味,彷彿把自己鎖在那張冰冷而美麗的臉龐後面。
這位先生,今天早上要喝點兒什麼配搶劫啊?
儘量不要留下疤痕就行了。
騙子通常都這麼說。
他們經過巴特利街車站,列車轟隆隆行駛在北端區,喬往下看着這片充滿意大利風情的區域——意大利人、意大利方言、意大利習俗與食物——不禁想到他的大哥丹尼。丹尼雖然是愛爾蘭裔的警察,卻熱愛這片意大利區,所以在這裡居住、工作。丹尼是大塊頭,幾乎是喬這輩子見過的最高的人。他是個厲害的拳擊手,很少有什麼令他畏懼的東西。他是警察工會的幹部和副會長,1919年9月,他跟所有決定參加罷工的波士頓警察一樣難逃一劫——失去了工作,沒有任何復職的希望,還被全東岸各地的執法機關全面封殺。這擊垮了他。或者據說是這樣的。他最後在俄克拉荷馬州塔爾薩市的一個黑人區落腳,五年前那裡被一場暴動焚燬。此後,喬的家人就完全失去了丹尼的音訊,只聽到過一些謠言——在奧斯汀、巴爾的摩、費城發現了他和他妻子諾拉的蹤跡。
喬從小就崇拜這個大哥。後來漸漸變得恨他。現在,多數時候根本不會想到他。偶爾想起時,喬不得不承認,自己想念他的笑聲。
在車廂另一頭,艾瑪·古爾德一邊說着“對不起、對不起”,一邊朝門口擠過去。喬往窗外一看,發現快到查爾斯城的市政廣場站了。
查爾斯城。難怪被人用槍指着都嚇不倒。在查爾斯城,那些人會把點三八手槍帶到晚餐桌上,用槍管攪拌咖啡。
他跟着她來到聯合街盡頭,快走到一棟兩層樓房時,她右轉進入屋後的一條小巷,等到喬也來到那條小巷,發現她不見了。他前後看看那條巷子——什麼都沒有,只有相似的雙層樓房,大部分是鹽匣式尖頂木屋,窗框腐朽,屋頂塗着一片片補漏的柏油。她有可能進入其中任何一棟,但她剛纔挑了這個街區的最後一條巷子。他想,她應該是進了眼前這棟藍灰色的房子,房子的魚鱗狀木牆板上有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鋼製小門。
剛走過的那棟房子,有一道木閘門。門鎖着,於是他攀住閘門頂,撐起身子去看門外的另一條巷子,那條巷子比他所在的這條要窄。除了幾個垃圾桶,整條巷子是空的。他鬆手落回地面,翻口袋找他出門向來會帶的髮夾。
半分鐘後,他來到閘門的另一邊等待。
結果沒等多久。在這種下班時間,不用等太久。兩對腳步聲進入巷子,是兩名男子,談論着最近那架試圖飛越大西洋但失蹤了的飛機,沒有英國飛行員的蹤影,也找不到殘骸。這一秒鐘還在天上,下一秒鐘就永遠消失了。其中一名男子敲了敲魚鱗板,過了幾秒鐘,喬聽到他說:“鐵匠。”
一扇鋼製門咿呀一聲拉開,過了一會兒,又落回去鎖住了。
喬等了五分鐘,然後回到第一條巷子,敲了敲魚鱗板門。
一個含混的聲音說:“什麼人?”
“鐵匠。”
轉動門鎖的棘輪聲傳來,喬拉起那扇鋼製門。他進入窄小的樓梯往下走,身後的門逐步往下落回。走到樓梯底部,碰到第二扇門,門正好打開。一個鼻子像花椰菜、雙頰紅通通的禿頭老人揮揮手讓他進去,臉色很不高興。
裡頭是個粗糙的地下室,泥土地的中央有個吧檯。幾個木桶充當桌子,椅子是最便宜的松木做的。
喬走到吧檯前,坐在離門最近的那一端,一個手臂胖得像懷孕腹部的女人端了一大杯溫啤酒給他,喝起來有點肥皂味,有點木屑味,就是不像啤酒或任何酒精味的東西。他在昏暗的地下室中尋找艾瑪·古爾德,卻只看到幾個碼頭工人、兩個水手,還有兩三個妓女。一架鋼琴靠着樓梯底下的磚牆,沒人用,幾個琴鍵壞了。在這種酒吧,酒客進來多半不是爲了娛樂,頂多是想看看水手和碼頭工人爲了搶兩個妓女而大打出手。
她從吧檯後面那扇門裡走出來,頭上綁了一條方頭巾。原來的開襟襯衫和裙子換掉了,改穿一件乳白色的厚毛衣和一條褐色的粗花呢長褲。她走到吧檯,清空菸灰缸,擦掉檯面上濺出來的酒滴,原先端酒給喬的那個女人脫掉身上的圍裙,走進吧檯後面那扇門。
她來到喬面前時,瞄了一眼他快喝空的杯子。“再來一杯嗎?”
“好啊。”
她看了一下他的臉,好像不太高興。“誰告訴你這個地方的?”
“迪尼·庫珀。”
“不認識。”她說。
我也不認識,喬心想,搞不懂自己怎麼會掰出這麼蠢的名字。迪尼?爲什麼不管這傢伙叫“午餐”?
“他住北邊的埃弗裡特市。”
她擦着他面前的吧檯,還是沒去端他的酒。“是嗎?”
“是啊。他上星期在神秘河的切爾西那一邊工作,清淤泥,你知道吧?”
她搖搖頭。
“總之,迪尼指着河對岸,告訴我這個地方。說你們這邊的啤酒不錯。”
“現在我知道你在撒謊了。”
“因爲有人說你們的啤酒不錯?”
她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當初搶劫時那樣,彷彿可以看見他肚裡盤繞的腸子、他粉紅色的肺葉,還有在他腦子皺褶裡轉來轉去的思緒。
“這啤酒沒那麼差啊,”他說着舉起杯子,“我有次在一個地方喝到的啤酒,我發誓——”
“你覺得自己很酷,對吧?”她說。
“啊?”
“對吧?”
他決定假裝生氣:“我沒撒謊,小姐。不過我可以離開。我當然可以離開。”他站起來,“第一杯啤酒是多少錢?”
“二十美分。”
她伸出手,他把硬幣放在她手上,她收進身上穿的男裝長褲口袋裡。“你不會的。”
“什麼?”他說。
“離開。你說你要離開,是想讓我印象深刻,於是判定你是老實人,要求你留下。”
“纔不呢。”他穿上大衣,“我真的要走了。”
她往前靠在吧檯上:“過來。”
他豎起脖子。
她衝他勾勾手指:“過來。”
他挪開兩張凳子,也靠在吧檯上。
“你看到角落裡那幾個傢伙了嗎?就是坐在那張蘋果桶桌子旁邊的那幾個?”
他不必轉頭。剛纔一進門,他就看到那三個人了。看起來是碼頭工人,肩膀扛慣了桅杆,雙手搬慣了石頭,兇狠的雙眼讓你不敢直視。
“看到了。”
“他們是我表哥。看得出來我們長得很像吧?”
“看不出來。”
她聳聳肩:“你知道他們是做哪一行的嗎?”
此時兩人的嘴脣湊得很近,如果各自張開嘴巴,伸出舌頭,舌尖就會相觸。
“不知道。”
“他們專找像你這種胡扯出什麼迪尼的男人,把他揍到死。”她兩邊手肘往前移,兩個人的臉離得更近了,“然後扔進河裡。”
喬覺得頭皮和耳朵發癢。“這職業還真辛苦。”
“不過比搶撲克牌局要強,對不對?”
一時之間,喬整個人僵住了。
“講點兒聰明話吧,”艾瑪·古爾德說,“比如關於你塞進我嘴裡的那隻襪子。我想聽點兒花言巧語。”
喬沒吭聲。
“趁你在想的時候,”艾瑪·古爾德說,“再想想這件事:他們現在正在看我們。如果我拉一下這邊耳垂,你就走不到樓梯了。”
他看着她用灰色眼珠瞄一下示意的那邊耳垂。右邊。看起來像顆鷹嘴豆,但更柔軟。他很好奇早上起來吻那隻耳垂的滋味是怎樣的。
喬低頭看着吧檯:“那如果我扣下這個扳機呢?”
她跟着他的目光往下看,看到了放在兩人之間的手槍。
“你就沒機會摸到耳垂了。”喬說。
她的目光離開手槍,沿着他的前臂上溯,他感覺她目光所及之處,毛髮都分開了。她的眼睛一路看過他的胸口,往上到他的喉嚨,翻過他的下巴,最後停在他的雙眼。此時她的眼神更飽滿而鮮明瞭,亮着某種文明開始前幾世紀就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亮光。
“我夜裡12點下班。”她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