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①巴黎劃分爲若干行政區,第七區爲巴黎上流社會人士聚居的地方。

他回到旅館,覺得大廳格外亮堂,他走出大廳時,才明白這是因爲外面的天已經暗下來了,這是一個飄逸着紫茉莉花香的傍晚,香榭里舍大街風聲蕭瑟,樹葉飄零。迪克轉身向利沃裡大街走去,他沿着帶有拱頂的走道過了兩個街區,到了他開戶的那家銀行,那兒有他的郵件。隨後他叫了一輛出租車。在第一陣劈劈啪啪的雨點聲中駛上香榭里舍大街,他獨自一人坐在車裡,帶着愛意遐思着。

回想下午兩點時,在喬治王旅館的陽臺上,尼科爾的美麗輝映着蘿絲瑪麗的美麗,猶如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對應插圖畫家筆下的美人。迪克在雨中前行,心神狂亂,驚懼不定,他內心翻騰着許多男子的激情,他明白事情不會簡單。

蘿絲瑪麗懷着一種無人知曉的柔情打開了房門。她現在成了人們有時所說的一個“狂熱的小東西”——已經有二十四小時了,她還有點魂不守舍。她全力應付周邊的混亂,彷彿她的命運就是一副拼圖玩具——清點收益,清點希望,指派迪克和尼科爾、她母親,還有她昨天認識的那個導遊,就像是立足於命運的絲線上。

當迪克敲門時,她剛穿戴整齊,一邊注視着窗外的雨,一邊想起一首小詩和貝弗利希爾斯①積滿雨水的水溝。她打開門,看見他像往常一樣。在她眼裡,他始終如一,像一尊天神,這就如同在年輕人看來,一個老年人永遠是刻板僵化的。迪克見到她則產生了一種難以抑制的失望。他沒有馬上對她的坦然和甜甜的微笑做出反應,她身體極爲勻稱,此時就像一個花蕾,日後必定綻放出一朵花花來。他注意到通向浴室的地毯上有她溼溼的一溜腳印——

①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西南部城市,又稱“貝佛利山”,爲好萊塢影星集聚地。

“電視小姐。”他故作輕鬆地打趣道。他把他的手套、公文包放在梳妝檯上,手杖靠在牆邊。他的下巴控制着他嘴角的痛苦的線條,使它們像個宜表露露的恐懼一樣爬上他的額頭和眼角。

“過來,坐在我的腿上,”他溫柔地說,“讓我看看你可愛的小嘴。”

她走過來,坐在他的腿上,此時窗外的雨水漸漸慢下來了——滴答——滴答,她將嘴脣貼在她勾畫出來的美麗而又冷漠的形象上。

此時。她在他嘴上吻了幾下,她湊向他時,他覺得她的臉那麼豐潤,他從未見過有什麼東西她凝脂般的肌膚那樣令人目眩。有時候,美麗使人產生最高尚的思想,他這時就想起了對尼科爾的責任,想起她就可能性在走廊對面隔着兩個房門的房間裡。

“雨停了,”他說,“你看太陽照到石板瓦了嗎?”

蘿絲瑪麗站起有來,朝後仰了仰身子,格其真誠地說:

“噢,我們多麼像兩個演員——你和我。”她走到梳妝檯前,剛把梳子插進頭髮,就聽到一陣慢悠悠的敲門聲。

他們呆在那兒一動不動,敲門聲不停地響着,蘿絲瑪麗想起門沒有鎖上,便一下子把頭髮梳好,並朝迪克點頭示意,迪克馬上站起來、把他們剛纔坐皺了的牀撫平,並向門口走去。迪克聲音不大,但很自然:

“——那要是你不想出去,我就去告訴尼科爾,我們就安安靜靜地過一個夜晚。”

這番小心是沒有必要的,因爲門外那些人的情況不妙,對與他們自身無關的問題絕時沒有心情多加考慮。站在那兒的是艾貝,過上的二十四小時內,他彷彿老了好幾個月似的。他旁邊還站着個驚恐不安的黑人,艾貝介紹說他就是斯德哥爾摩①來的彼德森先生——

①瑞典首部。

“他的處境很糟糕,這是我的錯,”艾貝說,“我們需要一些忠告。”

“到我們的房間去。”迪克說。

艾貝堅持讓蘿絲瑪麗也去,他們穿過廳堂來到迪克的套房。朱爾斯-彼德森是矮個的、頗爲體面的黑人,他以一種仿效邊疆幾個州的共和黨人的文雅方式跟在他們後面。

看來彼德森是今天一早發生在蒙帕爾那斯①的那個事件的法定見證人。他已陪同艾貝去過警察局,證實艾貝所說的他被一個黑人搶去了一千法郎的鈔票的情況。那黑人搶劫者的身份是這一案子的要點之一。艾貝和朱爾斯-彼德森由一位警員陪同,返回那家酒吧,過於倉促地將一個黑人當作了罪犯,一小時後才確信,這個黑人是艾貝離開後纔去那裡的。警察又拘捕了另一位小有名氣的黑人——飯店老闆弗里曼,而弗里曼只是一上來酒喝多了昏頭昏腦地出現在現場,不久他也就離去了,因而警察把案情弄得更復雜了。真正的罪犯,據他的朋友報告,個過是搶走了艾貝用來村酒錢的一張五十法郎的鈔票,這個傢伙就在先前還鬼鬼祟祟地在那兒重新露過而呢——

①巴黎城南的一個地區。

簡中說來,艾貝在一小時內連續地把他自已同居住在法國拉丁區①的一個歐洲黑人、三個美國黑人的個人生活、意識和情感攪在一起了。艾貝看來很難從這場糾葛中脫身。這一天在這樣一種氛圍中過去了:一些陌生的黑人面孔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意想個到的角落突然出現,還有黑人不停地給他打電話——

①在塞納河南岸,是大學生、學者和藝術家等薈萃之地。

就自身而言,艾貝成功地避開了他們,除了朱爾斯-彼德森。彼德森的境況應該說是一個友好的印第安人幫助了一個白人。那些受到出賣的黑人不是在追蹤艾貝,其實是在追蹤彼德森,而彼德森要儘可能地從艾貝那兒尋求保護。

在斯德哥爾摩,波德森作爲一個製造鞋油的小業主並不成功,現在他擁有的只有鞋油配力和一小包做生意用的工具,但是,他的新保護人先前曾許諾,幫助他在凡爾賽①做生意,艾貝以前的司機是那兒一家鞋廠的老闆,艾貝還借給彼德森兩百法郎——

①法國北部城市。

蘿的瑪麗索然寡味地聽着這番拉拉雜雜的敘述,要欣賞其中的奇妙之處,需要一種比她所有的更強的幽默感才行。這個隨身帶着他的鞋油廠的矮個子男人,那雙顯得恐慌而骨碌碌亂轉的狡黠的眼睛,及艾貝面容憔悴的身影——所有這些就像疾病一樣離她十分遙遠。

“我只求生活中能有一次機會。”彼德森發音吐調也還準確,但在殖民國家的人聽來,總覺得有些怪腔怪調,“我的方法簡便,我的配方優良,所以我被趕出斯德哥爾摩。我破了產,因爲我不願意把配方賣掉。”

迪克很有禮貌地聽他說話——漸漸產生了興趣,但轉眼又覺得沒勁,便轉向艾貝:

“你去找家旅館,上牀睡一覺,等你休息好了,彼德森會去看你的。”

“但你難道不覺得彼德森的處境很糟嗎?”艾貝表示異議道。

“我去廳裡等着,”彼德森識趣地說,“也許當着我的面不便談論我的事。”

他頗爲滑稽地仿效法國人微微鞠了一躬,退出去了。艾貝像一臺機車緩慢啓動似的站起身來。

“看來今天我不太受歡迎。”

“人受歡迎,但問題不好解決。”迪克提醒他,“我建議你離開這個旅館——從酒吧那兒走,要是你願意的話。到香波旅館去,或者去宏大旅館,要是你想好好享受的話。”

“能麻煩你給我倒一杯酒嗎?”

“我這裡沒有酒。”迪克撒了個謊。

艾貝無奈地跟蘿絲瑪麗握了下手,他慢慢使自己的臉色平靜下來,他久久地握住她的手,斷斷續續地說:

“你是最最——一個最最——”

她感到遺憾,也討厭他的髒手,但她頗爲得體地笑笑,彷彿看到一個人夢幻似的走動,對她來說沒有什麼彆扭。有時,人們會對一個醉漢表現出一種奇特的敬重,這很像在一些未開化的部落中人們敬重瘋子一樣。是敬重而不是恐懼。一個無所顧忌、爲所欲爲的人會使人產生某種敬畏心理。當然,我們會讓他最後爲他的這種優越性,爲他的威嚴付出代價,艾貝轉身面對迪克,提出了最後一個要求。

“如果我去找一家旅館,痛痛快快洗個澡,把頭好好地梳理一下,睡一會覺,再把這些塞內加爾①人打發走——這樣,我能來這裡在爐邊消磨一個晚上嗎?”——

①西非國家。

迪克對他點點頭,三分讚許七分嘲諷地說:

“你對你現在的能力倒蠻有信心的,”

“我敢說,要是尼科爾在這兒,她會讓我回到這兒的。”

“好吧。”迪克走到行李架跟前,拿過一隻盒子放到中間的一張桌子上,盒子裡有許多字母卡片。

“要是你想玩字謎遊戲的話,你就來吧。”

艾貝嫌惡地看了看盒子裡的東西,像是要他把這些卡片當作燕麥吃下去似的。

“什麼字謎遊戲?好像我遇到的怪事還不多——”

“這是一種文靜的遊戲。你可以用這些卡片來拼單詞,除了酒精這個詞,什麼詞都能拼出來。”

“我肯定你能拼出酒精這個同來。”艾貝將手插進卡片裡面,“如果我能拼出酒精這個同,我能回來嗎?”

“要是你想玩字謎遊戲,你可以來。”

艾貝無奈地搖了搖頭。

“要是你這樣想的話,那就沒辦法了——我只會礙事的。”他帶着責備意味朝迪克晃了晃手指,“但請記住喬治三世①所說的,要是格蘭特喝醉了,他很想咬其他的將軍呢。”——

①喬治三世(1738一1820)爲英國國王(1760—1820),擴張英帝國勢力,發展商業,對北美殖民地實行高壓政策,導致北美獨立戰爭爆發,但艾貝所說顯然有誤,喬治三世去世時,作爲南北戰爭的名將的格蘭特尚未出世。

他用秀美的眼角絕望地瞥了蘿絲瑪麗最後一眼,走出去了。令他欣慰的是,彼德森已不在過道里。他覺得茫然,無家可歸,便想去問保羅那條船的名字——